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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銘:“巫”字源新說

張銘 文字研究 2022-01-22


“巫”字源新说

古文巫字:一幅完整的扶乩降神图画


张铭

扬州职业大学


摘要:文章给出了“巫”的字源解说,特别是对古文“巫”的字形构成的细腻分析,重现了一幅完整的行巫降神画面。从战国文字“巫”上溯到甲骨文“巫”的造字本义探索,顺理成章地研究了“五”字源,同时还大胆地对“示”部文字的字源,进行了合理的推演和猜想。


关键词:巫;字源;古文巫(𠮎,𢍮);扶乩;图画;示


中图分类号:H028    文献标识码:A


一、从古文“巫”字说起


关于“巫”的字源问题,《说文解字》中已经做出基本解说,后来的文字学家们虽然有一些疑问,但是他们都没有从根本上提出有价值的、能让人信服的全新解说。一个令人不解的是,从许慎开始的后来的文字学家们都不约而同地对古文“巫”字视而不见,都没有对它做出什么具体的分析与解说。


我们知道,在汉字演化过程中,古文是具有承前启后的作用的。它前端连着甲骨文与金文,后端连着小篆,仍至后世的隶书字形。文字学家们对甲骨文的“巫”的字源解释到底对不对呢?我们不妨从“巫”的古文字形切入,重新进行检讨和反思。


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附录的“巫”的古文字形如图1所示。金文中也有类似的“巫”的字形,大同而小异。古文巫字,后世隶定的字形为𠮎,或者𢍮。


图1


在研究了古代方术(这里指巫术)之后,我们惊讶地发现,古文巫(𠮎、𢍮)字为我们保留了一幅完整的扶乩降神图画。为了配合对古文巫字进行解说,我们援引两幅网上可以找到的民间扶乩降神(民间又称请紫姑神)图,见图2、图3所示。


图2


图3


扶乩又称扶箕、扶鸾,是古人通达神明的一种方法。相传古代扶乩,有金、木、水、火、土等五种类型,但是大多已失传。现今尚存的扶乩多属木乩。从参加人数来看,有单人乩、双人乩和多人乩之分。单人乩、双人乩也只是多人乩的简化版。


最规范的多人乩占卜,共有五人组成:祝一人,即主卜问事者;巫二人,即正副乩手;觋二人,一人报字(兼平沙)、一人誊录。他们需共同合作而进行,如图2和图3所示。正规的乩坛,多设置在社庙宗祠内,后世则设置在庵观寺院内,平时由坛主负责管理。开乩问卜的时间,多在下午。有一些宗祠和庵观寺院还特别分设问事坛和问医坛。明清之际,民间扶乩,亦有在百姓家中进行的。开乩问卜的时间,多在夜晚。


现在,我们结合图2和图3的行巫过程,仔细分析古文巫(𠮎,𢍮)的字形结构。


整个字,我们从下往上观察。最下面是祝者求神问卜而伏地叩拜的双手。注意,汉字是有它自身的空间逻辑的,诸如上为天,下为地。这里的双手在下,因此我们释为伏地之手。祝者在念念有词、呜呜祝祷。在甲骨文“祝”字中,右边的“兄”就是一个跪拜的人形,左边有个“丅”形物件(下面我们会说到它)。详见本文“四、‘示’及‘示部’字源与‘巫’的关联”。


双手上面“一”横画,是乩笔画字的沙盘,是沙盘的一个边框。特别注意,这一横与上面的部件,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独立的部件。


沙盘上方,有两个“口”。其中一个“口”,是求神问卜者(祝祷者)之口,即伏地求卜问神者之口。另一个“口”,是觋者的报字之口。报字者需要识读乩笔下画出的字符。在整个扶乩降神过程中,虽然有五人,但是只有这两个人是允许开口说话的。那个报字者是一个特殊角色,因此他有一个特殊的名称,叫觋。


再往上,左右各有一手,那是两个乩手(又称乩童、鸾童)之手。他们是真实意义上的降神之巫。


最上方,是一个“丅”形物,它是乩笔,又称乩架。造字之时,用最简洁形式呈现了乩笔。后世的乩笔有各种形状。作者在社会调查中得知,比较复杂的乩笔呈鸾鸟状。“丅”的最上面一横,做成了鸾鸟的左右伸展的翅膀,“丅”的一竖,就是鸾鸟的身体。用以写字和绘画的部分,就是鸾鸟的喙。世人因此又将扶乩称为扶鸾,或者扶鸾降仙。


现在我们把古文巫(𠮎,𢍮)字形放大,它的各部分组成与特定含义,见图4所示。


图4


从上述观察与分析,我们不难看到,古文“巫”(𠮎、𢍮)显然是一幅完整的扶乩降神图画。


古文巫字的字形结构,还告诉我们一件事,这就是,一个具有象形意义的汉字,有时不单单表示某一个事物,它还可能表示一组事物、一个场景、一幅画面。


关于扶乩降神的历史,现存的文字资料,只能追溯到魏晋时期。从古文巫字的释读,并结合文章后面所提供的“五”、“示”等字源的旁证,我们可以将扶乩降神的历史大大地将向前推进1500年左右!上古之世,女性多不识字,因此扶乩多是男子。后世女性识字了,也有一些知识女性参与扶乩活动。


二、“巫”字源新说


《说文》所保留的古文“巫”字,是战国时代的文字。


稍有文字学常识的人都知道,甲骨文的汉字构型是相对简单的,而后来的金文、籀文和战国文字,具有明显的“繁化”现象。上面我们看到的古文“巫”字,就是繁化的结果!


甲骨文、金文乃至诅楚文的“巫”字,如图5所示。


图5

  

显然,甲骨文、金文的“巫”字形,基本保持了相同的形状,而它们与古文字形相差很大。但是,它们都含有古文“巫”字中最最核心的汉字构件“工”。这个“工”到底是什么呢,我们再看工的甲骨文。“工”字的甲骨文如图6所示:


图6


不难看出,甲骨文的“工”字字形分为两类。它们大量地出现在甲骨卜辞之中。显然它们不是后世所用的普通工具,而是与巫术占卜有直接关系的特殊工具。第一类“工”字,我们在前面已经提及,顺便说一下金文的“工”字很厚重,它只是反映了乩笔在沙盘中写字的形状。现在重点讨论第二类带有方框的“工”字。


那个醒目的方框是什么呢?原来它是乩笔用以写字的沙盘!


第一类“工”字是以祝者的身份看到的工具(丅和一),它是扶乩工具的主视图。参见附图1和图2,只要我们将视线放到与桌面平行的高度,便不难知道,这时只能看到沙盘的一个边框——“一”。而第二类“工”字,是巫与觋所看到的扶乩工具(丅和囗),它是从上向下看的俯视图。那沙盘的四方形,赫然在目——囗!


为什么方框时而在居于上面,时而又在下面呢?我们知道,甲骨文字多有左右对换,上下互易的书写情况。这种书写方法,是不是隐含着什么造字理念的问题,我们还有待进一步地分析。


现在我们知道,那个“工”,原来是由象形的乩笔“丅”和沙盘的一个边框“一”组成的。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得出初步结论:


巫是一个象形兼会意的字,象两工(丅与一)交午之形,会意乩架纵横而行巫降神。


我们只是从古文字形的角度和民俗扶乩占卜的角度,将“巫”设定为扶乩降神活动。其实,这一观点也能得到音韵学的支撑。


巫的读音,《古音汇纂》:“巫,房逋切。”怎么样?在古音中,巫确实与“扶”的读音相关。精通音韵学的朋友或许会纠正说,远古无轻唇音!是这样!巫和扶,古音同在“乌”部。后世才有轻唇音。即便是现在,江淮方言区的泰如片区,年长的老人仍然将“巫婆”说成“扶婆”!这样说起来,将“巫”释为扶乩,从字形、字音、字意上来看,是三者吻合的。


再说一个有趣的现象,清代汪仁寿的《金石大字典》还为我们保留了另外两个古文“巫”的字形,见附图7。


图7


图7中的字例出自《汗简》,它是宋代郭忠恕编撰的字书。书中收录的两个字形(标记为12)也是古文,即通行于金文之后,小篆之前的一种字体。其中字例1,省略了两个“口”,“工”字中间的两只手也讹变为两个人。这个变化太重要了,后来的隶书楷书都源于此。字例2中,“工”字中间的两只手,却讹变成了两个“×”。这是需要特别解释和说明的。


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理论告诉我们,如果系统的元素或者组合方式发生变化,那么系统的结构和功能是会发生相应的变化的。2号字例,正是因为那两只手讹变成了两个“×”,所以从六书造字的角度看,巫字的造字理念和它要表达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在这里,“巫”字变成了会意兼形声字。


前面分析古文“巫”时,我们曾说,“工”中的两个“口”表示不同行巫主体的口,这里的“两只手”,讹变成了两个“×”,同样也表达了不同的意思。其中一个 “×”是形符,表示乩笔交午所写的“文字”。另一个“×”是声符,表示巫这个字的读音——“五”。所以说,在2号字形中,巫是一个会意兼形声字。我们以为,这个“×”是有来由的、有历史的,它直接传承了图5所示甲骨文合295号“巫”字的基因,同时也暗示了“五”的形义与音义的存在。如果我们把《说文》中对“五”的解说,挪移到乩笔和沙盘之下,那不是很传神吗——“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


×,是古文“五”字。如果结合“巫”的上下两横,那么“五”字就更加形完意足了。本文的一个副产品,那就是“五”的字源:五与巫,字形取象是同源的。它们是一体二用。以事而言,是扶乩降神——巫;以数而言,扶乩降神的人数——五!它们的字音,也是紧密关联的。五,亦由巫而得其读音。结合那个“×”与扶乩过程,品读《说文》对“五”的解说,是不是更形象而具体了——“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


三、《说文》关于“巫”的评说


我们回顾一下《说文》中的相关内容吧——


  “巫:祝也。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两褎舞形。与工同意。”


历代《说文》注家对巫字,都做过不同程度的诠释,其仁智异见,褒贬不一。下面我们分三个文段来解说。


1.“巫:祝也。”


以祝释巫,似乎不够妥帖。这个问题,先贤多有辨驳,详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此不赘述。我们以为,在古文巫(𠮎、𢍮)字中,我们确实看到了“祝”的存在!


巫是一个广义的概念,后世巫的职能也进一步地社会分工,由祝宗卜史来替代,所以许慎以“祝”而赅祝、宗、卜、史,从文法上也能说得通。这种思想在造字过程中又重现了,它以扶乩降神的特殊巫术,来总称各种各样的“巫”一样!


2.“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褎舞形。”


中国古文献中的“巫”是与“祝宗卜史”类似的神媒,合称都叫“巫”,析言则女曰“巫”,男曰“觋”。这是前人的观点。


其实,巫术活动有各种类型,未必全是女巫,也不一定都需要以舞降神。武乩,或有踏罡步斗、蹒跚禹步,以及跳跃呼号。文乩,是不舞的!另外,只有特定的行巫祭祷活动中,比如雩祭的过程中,才硬性规定只能是女巫,而且对女巫的服饰,也有特定的要求。详见董仲舒《春秋繁露》相关章节。


许慎说“象人两褎舞形”。这是由于小篆字形而产生的有趣的误会。我们不无惭愧地说,我们眼拙,看不出两袖游游的跳舞(跳绳——祧神)之形。我们却看到了藏在两袖后面的两只手,正是那两只手托着乩架,进行扶乩降神呢!


3.“与工同意。”


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许慎只是说了“与工同意”,而不是字源意义上的“从工”!有趣的是,在“工”字的解说中,对应地出现了“与巫同意”。许慎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巫与工的关系。他只是说,它们的意思相同。它们都具有“工具”的性质。李孝定在《甲骨文字集释》(1598叶)也曾说,疑“象当时巫者所用道具之形”。


现在我们知道了,后世所用的工具之“工”是一个整体工具,惟有中间的横梁是可伸长缩短,工匠们用它来画圆画方。而巫师所用之“工”,不是一个整体,而是由乩笔“丅”与沙盘“一”组成的。


在《说文》的“巨”字中,保留一个“巨”的古文字形,它似“五”又似“巫”。因为“与工同意”,很容易混淆。这是题外话。现在言归正传,恰恰是“巫”与“五”的字形比较相近,“五”字中间呈斜×形。而甲骨文和金文的巫字,大多呈正“十”字交叉之形。这种“巫”字似乎变成了会意兼形声字了。


四、 “示”及“示部”字源与“巫”的关联


下面我们讨论构成“工”的“丅”(读做“下”)字。如果“囗”位于上方,则“丅”便对应地翻转成“丄”(读做“上”)了。丅,是古文“下”字。丄,是古文“上”字。《说文》将丅与丄编列在“示”部,显然不是作为方位词的“上”与“下”来呈现的,因为它们有特殊含义。它们是象形字。作为方位字的上和下,甲骨文中另有字形,是圆弧上一点、圆弧下一点。它们是指示字。


在甲骨文字典中,“示”及“示部”汉字,多出现“丅”。前人以为,丅,“象以木表或石柱为神主之形,丅之上或其左右之点划为增饰符号。卜辞祭祀占卜中,示为天神、地祗、先公、先王之通称。”(徐中舒《甲骨文字典》)


在扶乩降神过程中,卜者向乩笔(丅)叩拜,正是祈求天神、地祗、先祖神灵。祈求他们下临凡间,禳祸消灾,赐福保佑。作为显灵的乩笔,要比沙盘重要得多,因此在造字过程中,很多示部文字,省略了“囗”部,只保留了“丅”。


在甲骨文的示、福、祝、祀等字中,我们都可以发现“丅”的踪影。见附图8的示字例、图9的福字例、图10的祝字例。在《甲骨文字典》的“示”字图例中,我们还不时地发现无囗的“工”和有囗的“工”。客观地讲,这种交叉和混乱,确实是有其内在原因的!诚然要靠乩笔乩盘这样的工具来显“示”神祗的存在!经过隶变后的“示”字,在下面多了两笔,我们可以看作左右两只手的笔意。


图8


图9


图10


综上所述,我们从古文的巫(𠮎、𢍮),一直追溯到甲骨文的巫字,还旁及“五”的字源、“示”与示部甲骨文字的讨论。


在众多的巫术之中,扶乩被选作典型代表,并被古文巫(𠮎、𢍮)定格而凝炼成汉字,这是很有趣的事情!在众多的巫术道具中,乩笔乩架被选作典型代表,被甲骨文用来造成“巫”字,同样也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研究甲骨文字,人们多有这样的遗憾:古人如果能留下一部造字的说明书,那该多好啊!现在我们为了研究一个字的字源,弄得像是猜字谜一样,很难确定自己的分析与推断是不是正确。面临这样的困境,怎么办呢?我们以为,汉字有三方面属性:字形、字音、字意。只有形义、音义、意义(这里指语用之意)互相吻合,这才算是真正认识一个汉字。反思我们前面的工作,是不是相互参证、彼此吻合了呢?


每一个汉字,都凝聚着古人的智慧。古圣先贤以圣心创造汉字,后世子孙需断文识字而往合圣心。断文识字,如果不求甚解,岂不是辜负了古圣先贤的一片苦心?对待汉字,我们必须保持敬畏之心才好。聪明的读者,你说呢?


張銘先生

作者簡介:

張銘(1960-),男,江蘇揚州人,揚州職業大學副教授。聯繫郵箱:yzzhangming@sina.com


参考文献:

1.李零.中国方术续考[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2.许慎.说文解字[M].北京:中华书局,1963.12

3.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1989.5

4.张世超.金文形义通解[M].[日]东京:中文出版社,1996.3

5.刘兴隆.新编甲骨文字典[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社,1993.1

6.罗文宗.古文字通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5.1

7.郭仁. 扶乩真传秘诀[M].上海:上海中西书局,1926年(民国十五年)

8.汪仁寿.金石大字典[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2

9.张铭. 从汉字构形诠释“教”字的文化内涵[J].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05(1)


A new explanation to the etymology of the character “巫”

ZHANG Ming

Yangzhou Polytechnic College

 

Abstract:The article gives the explanation of the character "sorcery", especially the structure and delicate analysis of the character of "sorcery" in ancient Chinese character, and reshow a complete picture of sorcery and deification. From the Warring States character "巫" back to the oracle bone script "巫" the original meaning of the exploration. It is logical to study the etymology of the character "五" .At the same time, the author boldly deduces and guesses the etymology of the text beside "示".


Keyword: sorcery;etymology;ancient Chinese character巫(𠮎、𢍮);planchette writing;picture;Chinese character component "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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