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事儿（26）|| 你在他乡还好吗？
（图片来自网络）
我觉得F在我心里有两个形象，一个是躺在被子里需要大人照顾的残疾的小孩，一个是可以支撑起一个家、一片天的大树。
你在他乡还好吗
静子 | 文
壹
认识F是通过的N姐姐。
那时我很想赚钱买书，一度陷入疯狂购书的痴迷中，常常弄得手头很拮据，又不敢告诉爸妈。听N姐姐说F很擅长某项技能，而且喜欢帮助别人。
我觉得自己现在正需要这样的人做朋友，就让N姐姐把我介绍给他。
确切地说，我是从声音里认识F的，因为他的手打字不方便。加为好友后，他便要求和我语音。我当时非常紧张，因为F此时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人，而我说话的清晰度，除了家人之外很少有人能听懂。
可是，当那个声音从我的耳麦中传来的时候，我竟然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熟悉和亲切，顿时让我放下了紧张和恐惧，和他畅聊起来。
我说话F基本上都能听懂。F的普通话虽然说得很好，但是在个别的发音中总是咬不清字，我在心里笑他，他却不知道。
那是我第一次从声音里去感受一个人，F给我留下了朴实和善良的美好印象。
之后我经常因为网赚的事去找F，他每次都有求必应，从不拒绝我，仿佛帮助我是他应尽的义务。我时常也把自己生活上的烦恼告诉他，他主意多，点子多，办法多，我的很多事情都从他那里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有段时间我不再接触那个行业，几乎不和F联系了，但我仍然觉得他是很温暖的朋友。
可是我这个人有钱的时候并不多，没钱的时候才又想起了F，想继续找他混。他从不计较这些，只有我需要他，他就一直在。
有一次，他为我去找个朋友办点事，因为我没有说清要求，那个朋友有点急了，冲我俩发火。我当时脸羞得通红，而F丝毫没有埋怨我，最终帮我办成了这件事，还没让我花钱。之后，我心里一直很愧疚，但也没跟他提起。
还有一次，我需要他时，他不见了，留言也不回。他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不仗义、不够朋友，不想帮我了啊？那可不行，没有他，我还怎么赚钱啊！不行，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让他继续帮我（我当时真的就是这么想的），而且我坚信他不会不管的。
我只有他的电话，尽管我从来没给网友打过电话，但是对方是F，我不可能在困难的时候忘记他。
接到我的电话，他下午就出现了，可能是怕我会饿死吧，他那么有慈悲心，怎么忍心见死不救呢！
我记得那天F为了帮我揽活，从下午一直陪我弄到晚上，直到我顺利接到任务。我说等我挣到钱了，一定要请他吃饭，吃大餐，吃鲍鱼龙虾（我当时也真是那么想的）。F笑着说，只要我好好努力把这份工作干好，他就高兴。
也就是那天，我在视频中第一次见到了F，他侧身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仰着脖子看着荧屏，但是他在微笑。当那个声音逐渐切换成画面时，我真的很难相信这个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一直帮助我的F。
他脸上胡子好像很久没有刮过了，没觉得他怎么帅，倒觉得他的面容很清瘦。那天他家人都下地干活了，就他自己在家，我就和他闲话起家常来……
有一次，他在工作中遇到了非常棘手的事，本来他可以不管的，可是他还是三天三夜没有睡觉，帮助一些人追回了那笔钱，而他一分钱都没有留下，如数归还人家。
尽管那些人连一句答谢的话也没留给他，但是他也没有抱怨，他说自己还是愿意做个好人。
通过这件事我了解到F的人品，F的形象在我心里渐渐地高大起来。
贰
F的身体状况很糟，他每天24小时都躺在病床上，自己不能翻身，腿也没有知觉，手机离他一尺远他都够不到；他有很严重的便秘，10多天才能解一次大手；他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只能吃些没有营养的流食；他每天工作都熬到很晚，甚至到下半夜才休息。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心里是那么沉重，我觉得他活着真是太难太难了。我甚至不愿意相信他就是帮我赚到那么多钱的F，我怎么忍心再找去他帮助。
我忽然为我过去的行为而自责，甚至感到可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原谅自己。
他是把大部分时间拿去帮助病友，把小部分时间用来做任务，但是他每月还是会有几千元的收入。若不是听他自己说，我很难相信他全家老小就指他这份收入维持生活。
虽然他每天躺在床上，可是他家里的大事小事全得由他来作主，包括盖房子，买家具等等。
他可以通过一部手机与外界的联系盖起三间房子，他有着极好的人缘，朋友就是他的手和脚，他们都愿意为F出力跑腿，都愿意把钱借给F。F还可以通过几个电话向残联和民政要回自己的福利待遇。
我觉得F在我心里有两个形象，一个是躺在被子里需要大人照顾的残疾的小孩，一个是可以支撑起一个家、一片天的大树。他总是奇妙地在两者之间变来变去，弄得我也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这样一个男人，我觉得只有小说里才会有，而他偏偏就是帮助我的F。
忽然有一天，我想去切身体会一下F的感受。我躺在被窝拿着手机，按照F的指示，不许动、不许抓痒，不许睡觉，F要我最少要坚持两个小时以上才能体会他的感受。可是没过几分钟，我的身体就开始不由自主的乱动了。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挺对不起F的，我连这么一个小小的体验都无法完成，怎么能体会F的每一天是在怎样的煎熬中度过的呢？
我换了与F相处的方式，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不会找他，聊天的时候才会找他。我希望自己能像个朋友那样陪他说说心里话，去探知他内心的那些喜怒哀乐，多多关心他，不要让他误会我只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才会想起他，那样我成什么人了呢？
我在网上看了很多食谱和养生方法，根据他的身体状况，告诉他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应该怎么调理才能改善肠道功能。
我像老太婆一样天天在他耳边唠叨，劝他别熬太晚，要早点休息才是，因为他那么熬下去身体早晚会垮掉的。
那天他忽然对我说，他不知道等回头父母要是不在了，自己还能活几天。听到他这样说，我的眼泪刷拉就下来了。我用史铁生那句话来安慰他，告诉他死是一件不必着急的事，它是一个必将来临的节日，我们可以先好好活着！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F不是神，他也有脆弱和害怕的时候。我们虽然都是生活不能自理的残疾人，但是我们在各自家庭中扮演的角色完全不同，他的担子太重了……
所以他不听音乐也不看书，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赚钱和帮助病友。赚钱只是能让他生存下去的一种方式，而帮助病友可能就是他人生价值的一种体现吧。
于是，我放下了自尊和骄傲，去帮助F拉客户，要知道我过去是连投票都不肯为朋友拉的，但是现在我懂得那些客户不仅是F的需要，也是更多像我一样残疾人朋友们的需要。我觉得为这些“需要”放下自己的一点自尊是值得的。
我开始理解了F的辛酸与不易，我也好像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我不再大把大把地花钱买书了，我觉得过去狂花那些钱都是一种罪过，我应该把自己赚的钱去补贴家用。
我想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逐渐老去，我必将要从孩子的角色中走出来，像F那样去承担一份责任。
叁
自从F给我揽到活之后，我的钱包很快就鼓了，一千，两千，三千，四千，迅速地猛涨起来。
钱多了，我就开始挥霍起来，给姥姥、姥爷买衣服，给妈妈买包，给老爸买烟嘴，自己又买了很多书和文玩手串，去亲戚家给老人和孩子留钱。这让我在真实的生活中有了面子，体验到了活着的尊严。
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报答F，这几乎成为我的一块心病，我昼思夜想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方式报答他。
家人让我直接给F打钱，可是我觉得金钱不能补报他对我的那份情谊，请他吃饭离得太远，恐怕今生和他见面都难，买东西送他又不知道邮寄地址。最后只能选择给他打钱。（因为他经常借给我钱，我知道他的支付宝。）
我心里暗自乞求他不要认为我这种做法是对他的同情。我给他打了200元，结果他只留下了20元，又给我打回来180元。他说如果他一分钱不收，怕我不高兴。我当时心里很不舒服……以后有事需要帮忙时，我都不好意思再找他了。
我开始通过一些朋友悄悄打听他的地址，然而一直没有获悉。
家人让我买件衣服送给他，我觉得这很为难，谁知道他身高体重是多少，而且我又没有见过他。但我就是想报答他。我在网上仔细为他选购了一款男士衬衫，我根据他的气质和年龄，觉得他穿上这件衬衫一定会很帅，会很有风度。
下单前，家里人亲自给他打了电话，经过几番劝说，他才终于说出了他地址。
那段时间，我经常诵经念佛回向给F，我希望把自己的信仰带给他，让他沐浴佛法的光辉，远离身心等苦。他虽然不学佛，也没读过多少书，但是他认为所有宗教和信仰都是人们为自己找的心灵出路，是当下的一种行为规范（他原话虽然不是这么说的，但我理解的就是这个意思）。
当他知道我给他请了佛珠，他只说了一句话，以后再也别找他了，然后任我再说什么，他都再也不回复。我心想这个人真奇怪，我送的又不是毒药和炸弹，干嘛这样生气。我只想让他与佛结个缘，难道也错了吗？
F最终还是收下了我的佛珠，还亲自戴在手腕上给我看，我想他应该明白我送他佛珠的含意……
F的身体状况就像大树缺了肥，我在网上买些蜂蜜充当“肥料”寄给他，只有大树长得枝繁叶茂，才能帮助其他和我一样的小草们。
他说过，如果我再给他买东西，他肯定拉黑我。但我不怕，因为他答应过我，以后我们不管因为什么事把对方拉黑了，过段时间都要把对方再加上。可是F知道我买的“肥料”后，还是想出比拉黑我还要“狠毒”的招：
他要我给他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给他买任何东西。
我不服，也不想写什么保证书，但是我不写，他就会拒签快递。
我被逼无奈还是写了，如果我赚的钱不能满足他人的需要，那我赚钱又有什么意义呢？F说我是小孩，我不在乎我是大人还是小孩，我只想找到一个方式回报他。
因为F，我坚定了自考的决心，我不想重复他的命运，我怎么也要折腾折腾才甘心。也是因为F帮我增添了这份收入，让我有了资本去折腾。
家人和朋友都对我自考不看好，但是F却非常支持我，我写特殊考试申请书时，他还帮我修改呢。我说等我折腾完了再回来和他混，他说不希望我和他混，和他混永远只能当个技工，我说我愿意。
当时我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但我知道他是懂我的……
肆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报名回来以后，F就开始疏远我了。
我留言他不爱回复了，他也不和我语音聊天了。他总在躲避我，不许我找他聊天，只能找他帮忙。他帮我干活时就像一台机器，无论我说什么话题，他不应也不笑，就像没有听到一样。
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耳麦出问题了，可是他说我的耳麦效果很好，他说他要对我“冷酷到底”……
曾经那个有情有义的老哥突然间变成一台只能给我干活的机器，如果F只能帮我赚钱、帮我解决网赚中的各种问题，我情愿没有他这个朋友。
一直都想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些东西去看看F。可是在我们的世界中，怎么也无法逾越残疾给生活带来的局限，那么在我有能力的情况下，只能让一份礼物带去我所有的心意。
春节前，我给F买了三两淡干海参，我把保证书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只知道F的身体需要它。
每次给F买东西都是和他之间的一种较量，前三次都是我赢了。这次我之所以下了血本，不是要去挑战F的极限，而是怀着必死的决心最后一搏。
谁知我下得赌注越大，F的招数就越毒。
尽管我的态度是不要老哥了，拉黑删除随你便，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会打电话骂我，让我滚，他说我是在往死里逼他，最后他威胁我，如果我不退货的话，他就往我手机里充值2000元的话费，以后再也不要见我了。
我被F开出的数字彻底吓傻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对付我，我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情急之下，我只能被他牵着鼻子走，赶紧去申请退货退款，并截图给他。
我一直在哭，一直哭着说：我不要老哥，永远不要老哥了，我不要看到他躺在床上的样子，不要看到他削瘦的脸，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或许我的眼泪把他那颗冰山一样的心融化了，他开始像哄小孩一样哄我，他向我说了对不起，他说以后自己吃好的时候让我看，他还让我陪他去下棋。
他心软了，我感觉局势稍有扭转，或许我可以反败为胜的。我开始对F展开新一轮的攻势。我像哄小孩一样，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劝他收下海参，仿佛他要是不收下，我这个年都过不好。我打字用了一个多小时，他一句也没回复，在我下线后，他拉黑了我。
其实他的意志已经被我打败了，但他就是不肯认输，我只好趁势追击打电话问个明白，他不接，我再打，他说话的语速像炒爆豆似的，他说他没长吃海参的肚子，就算吃了也会生病。他说我什么时候把买海参的钱退回支付宝里，并截图发到他邮箱里，他看到退款凭证，就会再加我为好友。
钱是退回来了，可是我觉得F退回的不是海参，而是我们的兄妹之情。
伍
从那以后，我和F的关系就渐渐疏远了，我觉得他为我所做的一切，和我对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人性中本有的一种善愿吧。
如果说，我对F的善愿是有层次的，那么想去照顾他是第一层，给他买东西是第二层，用佛法去度化他是第三层，可是我就像个半吊子的瓦匠，我的努力最后只换来连连倒塌。
虽然在这份友谊中我没有把握好相处的方式，但我没有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后悔过，毕竟我们是同病相怜的人，毕竟我们在彼此的生命中留下那么多温暖的情谊……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好几年。F，你在他乡还好么？
【作者简介】静子，80后，一枚园地耕耘者。籍贯辽宁，现居兰州。自幼因脑瘫无法入学。长期坚持读书写作，有小说、诗歌、散文作品散见于各报纸杂志，并完成二十万字长篇小说。多年来在文学的世界里探索生命与真理，平生清净，一无所求，唯修心性，以文会友。个人微信公号：自渡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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