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声III(36)|| 王东成教授:我的父亲母亲
父亲篇
1、
我的父亲,名士元(我的祖父给起的),字冠三(私塾先生给起的)。1901年出生,属牛;1979年去世。
父亲的名,与三国时期蜀国刘备的重要谋士庞统的字(士元)相同,所以,私塾先生便取“勇冠三军”的意涵给父亲起字为“冠三”。据大姐说,读私塾的几次考试中,父亲都是第一名(一说是从未掉过前三名),私塾先生便给父亲起字为“冠三”。
父亲出生于天津市宁河县(以前属河北省)崔成庄的一个赤贫家庭。家里房无一间,地无一垅,仅有分家所得的四分坟茔地。
父亲的祖父有点傻,没有能力独立支撑门户,只好寄身在自己的舅舅家,平时做些挑水、烧火的活计。老大年纪后,由其舅舅做主,娶了一个也有点傻的媳妇。
父亲打小被乡亲中的一些“势利眼”蔑称为“瓜三爷的孙子”。对此,父亲一辈子都耿耿于怀。
我的祖父叫王国志。年轻时当过兵,是左宝贵清军大营中的侍卫,平壤战役全军覆没后有幸逃回家乡。回乡后,由其舅舅帮忙,娶了一位张姓的女子为妻,得以“成家立业”。祖母精明,一辈子都“说一不二”、“当家做主”。
没有别的生计,祖父只得担着一个烧饼挑子走街串巷地叫卖。每年腊月,都要在祖母的帮助下“开眉眼”,画一些“杨柳青”年画(灶王爷、大胖小子骑鲤鱼之类)到各村叫卖。
祖父生性活泼,高兴时常常像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地唱小曲,每每被我祖母骂为“没正经”、“猴跳”。
祖父去世时才五十来岁。那时,父亲22岁,正在关东“学买卖”。祖父一去世,债主立即涌上门来,逼得身怀姑姑的祖母曾想投河自尽,由于有好心的本家形影不离地看护,悲剧才没有发生。
当时,又赶上发大水,祖父的棺木吊在树上,不能下葬。噩耗传到东北,父亲愁得一筹莫展。善良的老板慷慨地预支给父亲一笔钱,父亲才得以回乡奔丧,并靠这笔钱,了结了所有债务,安葬了祖父。
父亲描述过这样的情景:一到家,祖母只是怯怯地瞅着父亲,一句话也不说;而父亲大声说:“叫那些人来吧,我们还钱!”听到这话,祖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长出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
祖父的一生是在“叫卖声声”中度过的。这,是我父亲终生的痛。
2、
父亲是长子。其身上有两个姐姐(其中一个也有点傻),身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这个妹妹比父亲小22岁,是“梦生”,出生时自己的父亲已不在人世。
父亲小名叫“和尚”。据说叫这样名字的孩子好养活。据大姐说,父亲出生前几天,家里来了一个和尚化缘,所以父亲一出生,便被取名为“大和尚”。
由于家里没田地,父亲无田可下,所以不会干农活。由于家境太贫寒,父亲没怎么上学,只读过几个月的“冬仨月”私塾。
父亲熟悉中国传统文化、古典文学,打得一手好算盘,算得一笔好账,写得一笔好毛笔字,全靠自己“三更灯火五更鸡”地勤学苦练和博闻强记。
记得我读大学的第一个寒假里,已经一年多卧床不起、说话都艰难的父亲问我《古文观止》能背下多少篇,我回答说:“没几篇,也就七、八篇吧。”父亲说:“你怎么不问问我能背下多少篇?《古文观止》不就二百多篇吗?当年,我能背下一百多篇。”
父亲的博闻强记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一次一位游览过故宫的同学来家里做客,与父亲谈起故宫,父亲从前门、天安门一直讲到太和殿、神武门、景山,不仅讲布局,而且讲历史、轶事。这个同学不禁羡慕地问道:“大爷去过多少次故宫?”父亲登时哑言。
其实,父亲从未去过故宫,他对故宫的了解,都只是从书上读到的。
为了全家人的生计,父亲不到二十岁便“闯关东”,给商行老板当“小伙计”。22岁上我祖父去世,他便一肩挑起了全家人的生活。
父亲29岁才结婚。那年,母亲21岁。
抗战爆发后,关内外的货币不能流通了,加上父亲不再给人家当小伙计,就自己独立做小买卖了,所以,在征得我祖母同意之后,父亲忍痛与我叔叔分了家(父亲不同意分家产,自己净身出户),1942年举家搬到了东北。
举家搬到东北之后,少了许多后顾之忧,父亲的生意在艰难中有了一点点起色。至少除了奉养我祖母以外,还可以勉强养活一大家子人了。
抗战胜利了,父亲以为可以放手“发家致富”了。可是,没多久,国共内战了;又没几年,土改了;土改没几年,又公私合营了。自此,父亲“发家致富”的梦想彻底破灭了!
抗战胜利后,在苏军的有力支援下,共产党军队迅速占领了我的家乡,以建立“巩固的东北根据地”,并且成功地实施了“四保临江”战役。因此,国共内战中,国军从来没有进入我的家乡。
国共内战时,林彪的四野攻打四平,父亲被征召去前线抬担架救护伤员。临走之前,土改工作队曾向父亲保证,一定会保护好我们这个家,不会使它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父亲离家不久,轰轰烈烈的土改就把我们家清算了,抢走了我们家所有财产,逼得我母亲、大姐、大哥只得沿街乞讨。父亲从前线回来,完全傻了,家没了!
后来,土改工作队说是“搞错了”(说是“山里人”不懂政策,下来抢的),给我们家“纠偏”、“道歉”,并返还财产。可是,最终返还的财产,只有对我们家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的八个犁地的铁铧子。
3、
父亲是个有民族意识、家国情怀的人,他一生钦羡欧美,仇视日俄。
在父亲看来,抗战中给中国帮助最大的,是美国人。什么罗斯福、马歇尔、陈纳德,什么飞虎队、驼峰航线、滇缅公路,父亲都知道,都能讲出许多有趣的故事。
父亲亲眼见过“小鬼子”是如何欺侮中国人的,他本人也受过“小鬼子”的打骂和侮辱。
一年冬天,日本兵在我们家门口发现有人呕吐的东西中有大米粒(那年头,中国人吃大米,是“经济犯”,大米是日军的军用物资),便把父亲抓了去。
“小鬼子”问父亲:“你是什么人?”
父亲回答说:“我是中国人。”话音未落,父亲便挨了一个大耳光。
“小鬼子”又问:“你是什么人?”父亲还是回答:“我是中国人。”又挨了一个大耳光。
父亲明白了,再回答“我是中国人”还得被殴打。于是,“小鬼子”再问“你是什么人”时,父亲机智地回答:“我是河北人。”听到这样的回答,“小鬼子”笑了,没有再打父亲,并“夸赞”父亲“大大的聪明”。
其实,父亲知道,“小鬼子”是想让父亲回答说“我是满洲人”,父亲就是不那样回答,他坚决不承认“满洲国”。
4、
父亲亲眼见过“大鼻子”是如何横行霸道的。
他亲眼看见“大鼻子”没日没夜、一车接一车地把中国的各种财富(包括鞍钢等等)抢掠到苏联。他和母亲一起,曾机智地藏匿过一个躲逃到我们家的中国姑娘,使她逃过了苏联大兵的强奸。
父亲说过:“大鼻子”是畜生,大街上就强奸中国妇女,还不如“小鬼子”。对于“靠一头,一边倒”、“完全倒向苏联”这样的“国策”,父亲一辈子都嗤之以鼻。
5、
父亲是赋有是非感、坚强定力和足够机智的。
土改工作队要父亲记账、管理财粮,也曾想发展父亲入党。父亲不愿意,心想,那些入党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尽是些游手好闲、不三不四的人吗?
因此,在回答土改工作队领导“共产党大,还是八路军大”这一问题时,他故意说:“我看,还是八路军大,八路军有枪,共产党没有枪。”如此回答,再加上其他一些表现,使土改工作队的领导放弃了发展我父亲入党的想法。
土改时,父亲明确拒绝接受分给自己的“胜利果实”(在他的意识里,这是“不义之财”)。多少年后,年长的老邻居还对我们提起:土改分“胜利果实”时,我们都接受了,只有你们的父亲坚决不接受,你们的父亲有德啊。
1957年反右时,要求父亲这样的“对赵公元帅礼拜最勤”、一心梦想着“发家致富”的工商业者必须“向党交心”,必须“挖出黑心换红心”;而“实际行动”则是“大胆给党提意见”、“帮党整风”,并且“提意见”,还不能“丢了西瓜捡芝麻”。
开始时,人们都还心怀恐惧、小心翼翼;但是,不少人最终还是禁不住那波涛汹涌的“忽悠”和“深入细致的思想政治工作”,逐渐放松了警惕和谨慎,开始真诚地“给党提意见”、“帮党整风”了。
于是乎,什么“中苏关系”、“多党合作”、“知识分子政策”、“粮食统购统销”等等意见,都被“引蛇出洞”、“纷纷出笼”了。
父亲心知肚明:这样的意见一条也不能提,提了,肯定得被戴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自己和全家人都得遭殃;但是,又不能一条意见也不提,不提,就意味着与党“离心离德”不是一条心,说明自己“心中有鬼”,如此,也要被推上审判台,自己和家人也要倒霉。
冥思苦想后,父亲终于给党提了一条令人啼笑皆非的“意见”:我感觉共产党什么都好,就有一点我不满意,就是对小偷处罚得太轻,依我,抓到小偷,应该剁掉他的手。
这条石破天惊的意见,使父亲躲过了一场灾难,给我们这个家,给我们兄弟姊妹的“政治生命”,带来了很大的平安。
父亲一辈子总想拔掉我们家族世世代代的穷根,但是,这个愿望没有实现。
直到晚年,他还心有不甘地说:要不是“小鬼子”来了,要不是“公私合营”,我们家不会这样穷啊。
总要做针线活的母亲,梦寐以求有一台缝纫机,父亲也曾言之凿凿地许诺一定给母亲买一台,还要买美国名牌“胜佳”的。可是,母亲一辈子也没看到这缝纫机的影儿。母亲曾多次不无苦涩地开玩笑说:“胜佳,真是剩家了。”
6、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店员,站了一辈子柜台,直到78岁上诊断为肺癌才退下来。
他并不轻商、贱商,反而是以经商为荣,认为商业繁荣,才能民富国强,国家和社会才能文明、进步。
他恪守商人的职业道德,从来鄙视奸商和奸商行为。他严厉告诫家人,绝不准往酒里、醋里、酱油里兑水。我们家经营的商品,全都货真价实。
父亲的一生证明,无商不奸的说法是一个偏见。有一次,我们兄弟在言谈中,流露出贬损商人都是奸商的意思,而遭到父亲正气凛然的怒斥。
父亲常说:真正的商人,“科班出身”的商人,是讲诚信的,是童叟无欺的,是有德性的。父亲不仅是远近闻名的经商高手,而且是颇受人们敬重和爱戴的名副其实的“儒商”。
7、
父亲不喜欢儿女混仕途,很希望我们做文化人。
他深以我们家族文化根底浅薄为憾,曾不无沮丧地说过:“咱们家世世代代无功名啊”,“我的六个儿女,没有一个人读牛津和剑桥”。
因此,他特别在乎儿女的读书,在家里营造了“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氛围,极力主张“不为良相,乃为良医;不为良医,乃为良师”。
父亲的单位(合作商店)考虑到我们家生活困难(公私合营以后,父亲的月工资一直是40多元,从未超过50元),曾动员父亲让我二姐退学到商店当售货员(那年月,当售货员是不错的选择)。父亲果断地回绝:“我王冠三的女儿得念书,不能当售货员。”
二姐长得漂亮,又有点文艺特长,有关方面动员她放弃当教师去市广播站当播音员。
父亲知道后,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咱就当老师,不去当什么播音员。”在那个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当教师叫人瞧不起的年代,父亲这横而不流的声音,可谓“空谷足音”、“不同凡响”。
我们兄弟姊妹及配偶,几乎一半是医生、一半是教师,可谓实现了父亲的夙愿。这似乎是我们向父亲交出的一份合格的答卷。
父亲是主张君子不党的。1974年6月,经过多年的努力,我终于得以加入中国共产党。
当我把这一消息告诉父亲时,他什么也没说,眼睛中流出的神情,我至今都说不清楚。2003年12月,因着信仰,我退出了组织,那年,父亲已经离世近25年了。
如果父亲仍然在世,他眼睛中会流出怎样的目光,我一定看得很清楚。我们兄弟姊妹大都是无党无派的“民主人士”,对此,父亲一定会很高兴。
(照片来自作者。摄于1978年春节)
8、
父亲是个很讲义气的人。
母亲和姐姐们未到东北以前,他曾独自收养过一个流浪男孩,养大后,送他参了军,之后,杳无音信。
父亲曾认“磕头弟兄”的女儿为干女儿,对她几乎胜过自己的亲生女儿。干姐姐结婚,全部嫁妆都是我父亲置办的,而我两个姐姐结婚,父亲几乎什么东西都没给。
这些,使我两个姐姐一直念念不忘,也使我打小就开始领略和咀嚼“赵氏孤儿”的精神和情怀。
父亲说的一些话,当时像雷一样打在我心上,令我震惊;过后像刀一样刻在我心里,使我永远铭记。
记得父亲在家里批评时政,表达对现实的某种不满,我们听了,觉得很反动,立即对他群起而攻之:我们兄弟姊妹上学,几乎全都享受免学费,这难道不是共产党的大恩大德吗?
父亲失望地看着我们,掷地有声地说:“要是允许我们自由做买卖,八个博士我也供得起!”
至今,回想起父亲的这句“大话”,我仍然百感交集。
当年,我与一个文工团女演员(报幕员)谈恋爱,开始时我挺满意,对其长相、身材、气质、言谈等都很喜欢。她曾到过我们家,家人也都挺高兴。
可是,后来我听到了一些传言,说她“生活作风有问题”。为了自己的名誉和面子,我犹豫了,动摇了,继而打退堂鼓了。
父亲把我的“怂样”和“窘态”看在眼里,便问我:“她是妓女吗?”
我回答说:“不是啊。”
父亲接着平静地说:“妓女还可以从良呢。”
听了这话,我像雕塑一样站在那里!一个生于清末、长于民国、浸淫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样看问题,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我震惊不已,也钦佩不已,更羞愧不已。
“我不如父亲啊!”我在心里长叹不已。
9、
父亲是爱我们的。
但是,在我们兄弟姊妹的记忆中,父亲几乎没有抱过我们,没有牵过我们的手,没有给我们买过、做过玩具,也几乎没有给我们买过鞭炮,没有检查过我们的作业,没有为我们参加过家长会,很少夸奖我们。连作为父亲“老来得子”的弟弟和我,似乎也没有从父亲那里享受到什么亲密的感觉。
我们所记得的,是父亲时常的呵斥,甚至打骂,盛怒之下,他还时常发出“恐怖主义”威胁:“别念了,明天就别上学了!”
当年,很叫我扫兴的是,期末放假时,我故意把填满好成绩的学生手册小心翼翼地放在父亲面前,可是他一眼都不看,更别说表扬与鼓励了。
当年,特别叫我伤心的一件事是,一次母亲柔声细语地替我们向父亲求情:明天孩子们期末考试,今晚能不能晚半个小时关灯?只听父亲决绝地回答:不行!到时就关灯!平时干什么去了?多半个小时有什么用?关灯时,我立马用被子蒙上头,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然而,岁月使我越来越读懂了父亲这本意蕴深沉的书。
初中考高中时,我的成绩是全市第一名,可是,父亲没有给我半句夸奖。而邻居家的同学虽然勉强考取,可人家的父母还请客庆贺。
两相比较,我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委屈;尤其是联想到小学五、六年级时,我写的一首诗歌被老师推荐选入吉林省《小学生作文选》而公开发表,父亲同样没有“恩赐”我半句赞语,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怨气。
可是,当听到父亲与前来报喜的老师的一番谈话时,我心中仿佛卷过一层热浪,淹没了所有的委屈和怨恨。
父亲得知我的成绩是全市第一名后,平静地问老师:他考了多少分?当老师告知父亲我的总分和平均分后,父亲淡淡地说:啊,那他不是第一,100分才是第一,99分是第二。
听了父亲这句话,我仿佛一下子明白了父亲对我的期许和我在父亲心中的份量!这就叫“响鼓更得重槌敲”啊。
记得一次哥哥和几个同学在家里议论高考填报志愿的事,认为还是应该填报录取可能性最高的学校。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父亲突然对哥哥说:北大、清华在吉林省招生不招生?既然招生,你为什么不敢报?
父亲没有出钱为我们订一份杂志和报纸,但是班级同学订的杂志和报纸我几乎都借回家细心阅读;父亲没有给我们钱买书,我就把别人的书借回家用手抄写。这些情景,父亲看在眼里,眼中流露出赞许和欣慰的目光。
大哥和弟弟读大学,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父亲亲自去邮局给他们寄。他步履从容地走向邮局,神情庄重地一笔一划地填写汇款单。我感觉,这件事对于父亲来说意义极其重大,他仿佛是在参加一个庄严的仪式。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母亲俯身貼耳地把我“上访”成功被吉林大学录取的消息告知父亲时,已经卧床一年多的即将走完人生旅程的他,竟猛然从炕上坐起来,说了声“好!”眼中放射出明亮的光芒。
10、
父亲也是有温情的。
母亲回老家探亲期间,父亲对我们比平日温和得多了,仿佛是把我们当做“没娘的孩子”来疼惜。父亲亲自出面请表姐来家里照顾我们的生活,有时,从来不做家务的他,还破例地为我们做饭做菜。
考虑到父亲的身体,也出于家族的文化传统,母亲有时要单独为父亲做点“好饭菜”(其实,也就是豆腐拌小葱之类,有时是有点肉或没有肉的饺子)。
那时,我常常守候在桌旁,垂涎三尺地望着父亲。父亲则常常不顾母亲的拦阻,让我张开口,用筷子把那“好饭菜”放进我嘴里。那情景,真像母燕喂雏燕;那“好饭菜”,真的是好香好香,如今想来,还是余香满口。
11、
父亲是个有绅士风度的有趣的人。他穿戴整洁,举止文雅,说话幽默,好说笑话,见小孩儿喜欢逗逗、摸摸,遇认识人喜欢打招呼;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听他说脏话、开下流玩笑。他有个小嗜好:喜欢自酌自饮地喝两杯小酒,有时兴奋之余,还唱两口京剧。
在我们的记忆里,有时晚饭后,父亲喜欢去邻居家聊天,九点多钟才踱着轻松的脚步、哼着小曲儿回家。这时候,母亲早已在炕上放好饭桌,端上一小铜壶白酒(通常也就能盛两、三盅)和一小碟蒜拌或葱拌白菜心(偶尔还有一小碟花生米或小葱拌豆腐)。
父亲脱鞋上炕坐下,将小铜壶中的酒斟入酒盅,划一根火柴将酒盅里的酒点燃,用两根筷子夹着细细的壶颈将小铜壶放在酒盅的火上。没一会儿,小铜壶就发出了“吱吱”的声音,壶口就冒出了白色的热气。在弥漫的酒香中,父亲吹灭酒盅的火,开始自酌自饮起来。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的这一连串动作十分优雅,甚至还有些仙风道骨;每每这个时候,他都显得很兴奋,说话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人,父亲都热情地陪客人喝酒,但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有一丝一毫的失态。“荡荡乎,君子!”年少的我,当时就感到父亲身上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和气象。
有一件事似乎颇有点“社会政治意味”:多年以后,我们才心惊肉跳地知道,父亲晚饭后去邻居家聊天,其中一个不可告人的内容是:那个邻居家有一台戏匣子,在那里,他们聚在一起偷听“美国之音”!
12、
父亲懂得尊重儿女的权利和自由。
他从来没有无理干预儿女的婚恋和人生选择。时常有同学来家里“高谈阔论”,我的父母从来没有厌烦过,总是热情相待。有时,我们兴致勃勃地相谈到深夜,父母熬不住,就在炕角和衣悄然睡去。有时,我们忘乎所以,竟然谈一个通宵,几个同学回不了家,就和我父母挤睡在一铺炕上。
父亲去世,我的同学站成一大排,肃然站立在我父亲的坟前,悲痛地向他们敬爱的“王大爷”鞠躬告别。我们的家,是一片思想、精神自由飞翔的天地!
父亲身上散发着文墨的馨香,这馨香,使我们家即使在荒凉、荒唐的岁月里,也能保有一点文化气息和博雅色彩。
心情晴朗时,父亲常常挥毫写点名家诗词,令我们寒酸的茅舍蓬荜生辉。那些年月,很少有人家过春节张贴自书的春联。
1969年春节,大哥和我撰写了一幅对联:
上联:云蒸霞蔚万里江山添锦绣;
下联:梅红松翠五洲工农正乾坤;
横批:大好时代。
内容上看,这幅联,人云亦云,一派主流话语,有眼无珠地美化了那个荒唐岁月;形式上看,对仗等方面还算凑合。我们请父亲挥毫,父亲基于展示书法和融洽家庭氛围的愿望,欣然应允。
48年过去了,终生以文字为生(记者)的大外甥,至今还历历在目地记得当时舅舅们因拈得一字的得意神态,并认为“我编撰对联,似乎就从这幅对联开始。这幅联对仗工整,现在每每见到对联,我都会想起这幅联。启蒙,大概如此吧。”
13、
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我们兄弟几个与父亲的关系陷入了一个时代性的悲剧中。
父亲一生推崇孔夫子、孙中山、华盛顿,厌恶昏君奸贼;向往民主制度,厌恶专制暴政。他早就把现代专制看得清清楚楚,曾把江青称为“妲己”,曾严肃地诘问我们:“看明白独裁的罪恶,有那么难吗?”
而我们兄弟几个,则受极左思想和败坏价值观的影响,政治立场荒谬,道德人格扭曲,常常在家里,对父亲的“反动思想”和“反动言论”进行严厉的批判,致使他蒙受了很大的精神痛苦和情感折磨。
更有甚者,我们还用自己的坏思想和坏行为“带坏”了母亲,怂恿母亲和我们一起围剿父亲。每想到这些,我们兄弟几个都满心的悔恨和羞愧,我们恨文革,恨那些荒谬、荒唐的意识形态,更恨自己。
而父亲,作为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草民,在贫寒交加的岁月里,心里不是只有自家的生计和自己的老婆孩子,而是深怀沉郁的家国忧愤和人世情怀,想起来真叫人感慨万千!什么叫“位卑未敢忘忧国”,父亲给了我们生动的答案。
父亲从来不做家务,年轻和中年时,也打骂过母亲。这是他的错失。但是,每次母亲“回关里家”探亲,都是父亲提出和支持的;每次给母亲的亲戚寄钱寄物,都是父亲提议和亲手操办的;母亲一生喝的汤药,都是父亲亲手精心煎煮的。说到底,父亲是疼爱母亲的。
2016年6月19日的父亲节,我为父亲写了一篇文字,其中有这样几句话:
“父亲虽有家国情怀和社会理想,但是,作为一个‘世代无功名,往来皆白丁’的生逢乱世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人,他一生只能做一个安分守己、养家糊口的小市民”,然而,“最终他还是看到了毛泽东的去世和‘四人帮’的垮台,预感到中国将会发生大变革,相信自己的儿女、后代将会和国人一起过上新的生活”。
14、
的确,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父亲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然而,在我心里,作为造物主的一个作品,父亲永远是一个路标、一盏熠熠的灯火、一座遥遥的山峰。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父亲的故事,化作一枚殷红的写满箴言的枫叶,永远飘在我的心湖上;化作一声悠远的洒满春光秋色的雁鸣,永远回响在我心灵的田野上。山高水长,山高水长......
我的母亲,没有名字,结婚后被称为“王韩氏”。1909年出生,属鸡;1982年去世。
母亲有个乳名,叫“小鸽子”(可能是因为属鸡的缘故吧)。那时代,小门小户人家不给女孩起名字,只有大族大户人家或官员、文化人、知识分子、一些城里人等才给女孩起名字。
母亲说,她家是大族大户,父母是给她起了名字的,叫“韩香菱”,与《红楼梦》中的“香菱”同名(也许是同音吧?叫“香龄”、“香玲”、“香灵”什么的),结婚嫁到一个小门小户人家,就叫“王韩氏”了。而有了大姐之后,母亲在家里家外最通行的称呼,就是“云祥妈妈”。
1、
母亲和父亲同是天津市宁河县人。她的家庭是南埋珠庄的一个大户,家境曾相当优裕。
母亲说过,她年轻时,家里长年雇长工,光是办伙食的就有几十号人;后来,由于在外做大买卖的二叔(我的二外公)吃喝嫖赌,败光了家里的田产和房产,致使家道中落;因此,土改时幸运地没有被划为地主。
我曾在《母亲的手》一文中写道:
“母亲的手是双秀美的手。修长的手指,直到七十多岁,也还是直直的,看上去,仍然挺秀气”,“母亲的手是双灵巧的手,由于外公、外婆的器重和偏爱,出身大家庭的母亲很少下田做农活,而是常常留在外婆身边做针线活,十多岁就给村子里的许多人家做嫁妆。我小时候,见过母亲剪的窗花,真的是很美。”
结婚时,父亲29岁,母亲21岁。这至少说明,父亲家贫穷,娶媳妇不容易,而母亲家则比较富裕,养得起大龄女儿。
母亲常说:我是被媒人骗到你们老王家的,声声说你们老王家在关东有买卖,是个买卖人,可进门一看,全不是那么回事,房子是租借的,连可怜的一点家具和锅碗瓢盆也都是借的,结完婚就得立马还回去。
2、
母亲家虽然家境优裕,但是,它在母亲的心里却留下了浓重的阴影。
母亲的祖父十分偏爱读过点书、在外做大买卖的二儿子(母亲的二叔),加上二儿媳妇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妻贵夫荣,因此,二外公就更加得宠;而我的外公没念过书,只得和长工们一起下田干农活,再加上我的外婆也出身于贫寒人家,所以,我外公这支便很不受这个大家族家长的“待见”。
也许,正因为如此,母亲身上才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忧郁的贵族”气质:
她享受过富裕的生活,见过些世面,有教养;
但是,不冷傲,不专横,不娇气,待人平等、平易、诚恳、热情,反感歧视,反感“势利眼”,反感“嫌贫爱富”,富有正义感和同情心;
她重视亲情、友情,但是,又能洞察到那温情脉脉的面纱掩盖下的冷酷、残忍、虚伪和不公正。
外公最疼爱聪慧的长女,饱尝大家庭不公和歧视的痛苦之后,外公下了一个决心:绝不把我母亲嫁给“满头满脸都是高粱花子”的穷苦庄稼人,而是一心要嫁给一个体面的城里人、买卖人。
因此,在巧舌如簧的媒人天花乱坠的“忽悠”下,欣然同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说是“在关东有买卖”的我父亲。
结婚后,母亲虽然知道了我们家的实情,但是,为了不让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操心、挂念,一直对娘家人隐瞒我们家的实情,使我外公很长时间内都以为母亲生活得很滋润;
外婆虽然知道一些事情,但也只能陪着女儿掉泪,劝慰女儿忍耐: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不看新媳妇坐轿,但看老太太出殡”。
母亲常说:“多少屈,多少泪,都一个人往肚里咽,夜里睡不着,在炕上‘折饼’,想家,想自己的妈妈啊。”
不仅贫穷难熬,更痛苦的是受气难忍。
精明的祖母是个“奇迹”,她一反世人的“凌弱怕强”,而是“凌强扶弱”:
对笨拙、愚钝的二儿媳妇(我的婶婶),她万般容忍与呵护;但对聪慧、能干的大儿媳妇,则百般挑剔与刁难。面对这样一个霸道、苛刻的婆婆,母亲也只能逆来顺受。
母亲不仅要悉心侍奉我祖母,还必须小心照顾我姑姑(母亲总是亲切地叫她“老妹子”),每天都必须帮她梳头、穿衣等等。
姑姑一不高兴,祖母就会将我母亲劈头盖脸地“数落”一番,声言:“主有多大,奴就有多大”。如果正好赶上父亲探亲在家,母亲还得挨一顿打骂。
父亲三年才回一次老家休探亲假,每次也就两个多月。因此,结婚九年后母亲才生第一个孩子,就是我大姐。之后,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孩。这惹得我祖母老大不高兴。
她老人家“夹枪带棒”地“咬么”着说:“这只生女,不生男,我们老王家可要断子绝孙啊。”
生第三个女孩时,祖母曾拉着长音问母亲:“给不给关东那边写信啊?”弄得母亲白天强作欢颜,夜里暗自流泪。祖母还曾公开声言要给父亲“娶小”,父亲是坚决不同意。
(照片来自作者:母亲与我姑父、大姐一家)
母亲爱哼小曲。那小曲,都很忧伤。母亲一边哼,一边流泪。
打小就备受自己父母疼爱的母亲,在我们这个家受此对待,她委屈啊。我常开玩笑说:我父亲是一个明亮的乐观主义者,而我母亲,则是个深刻的悲观主义者。
1942年,我们家迁到了东北。第二年,母亲就生下了我大哥。我的祖母非常高兴,亲自给我大哥取名叫“长栓”。那可是他老人家的长子长孙啊。之后,母亲又一连生了三个男孩:二哥,我,弟弟。
如今,我们兄弟姊妹六人,两女,四男(二哥前两年去世了)。其实,我还有个姐姐,在大姐身下,名叫“带子”,五岁时得了点病,因庸医的误诊误治而夭折。
直到晚年,母亲还时常眼泪汪汪哽咽地说起她的“小带子”,说她的儿女中,数“小带子”懂事、乖巧、聪明。儿女,真的是母亲身上的、心上的肉,是母亲永远的故事和泪水。
3、
我说过,迄今为止,我产生过一次自杀的念头。那是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
“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学校后,我很快就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反军黑干将”、“造反派坏头头”而被“群众专政”,品尝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体验了被权势者利用之后一脚踢开的“兔死狗烹”的可悲命运。
检举、揭发、批斗我的,许多是曾与我并肩战斗的“战友”。当时,我感觉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灭顶之灾。
19岁的我,想到了自杀。但是,我终究还是活下来了。为什么呢?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母亲对我的爱。
那些日子,母亲一直静悄悄地关注着我的情绪,平静而柔和地跟我说话,时不时地塞给我一些好吃的东西。
记得一天午饭后我迈出家门,拖着沉重的脚步去学校接受批斗的时候,母亲突然拽住我的衣襟,没看我的脸,往我衣兜里塞了一个苹果。我转过头去哭了,泪水洒在了风里。
母亲的爱,是牵住我生命的一双手!
父亲一生历尽辛苦和坎坷。但是,他与母亲一起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最终宁静度日、白头偕老。之所以如此,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拥有一个贤惠的妻子。
母亲有个特点,她平时很低调,从来不说大话,她常常告诫我们:
“宁吃过头饭,不说过头话”。
但是,越是在家人遭遇困苦和危难时,特别越是在父亲深陷困境时,她越是沉着、冷静、坚毅地挺直腰身,成为家人和父亲的好帮手与“定海针”,乃至庇护者与“保护伞”。
土改时,父亲被征召去支援前线,而我们家被“清算”得一无所有,是母亲一个人支撑起一个家,护佑了自己的儿女。
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我们家被“公私合营”。老老实实的父亲将家里的所有货品悉数交出去“合营”。对此,母亲通情达理,尽管心有戚戚,但对父亲没有半点怨言。
反右派时,父亲参加“向党交心”、“帮党整风”,被要求“给党提意见”。这期间,母亲从不多言多语、说三道四,也不惊慌失措、六神无主,而是悉心照料父亲的生活,细心观察父亲的情绪。
当年七、八岁的我,依偎在母亲身旁,默默地看着她在幽幽的灯光下为父亲一针一线地缝制衣服、平静从容地打理行装。
父亲常说:在各种政治运动中被迫自杀的,很多都是亲人雪上加霜的背叛、谴责、抱怨和冷漠;全世界都抛弃你,只要亲人不嫌弃你,多大的打击,你都能扛得住。
他曾慨然长叹“家有贤妻,外无横事”。这实在是深有体会的经验之谈。
4、
母亲似乎一辈子也没有对哪个儿女说过“我爱你”,但是,她永远是我们兄弟姊妹的泪泉。
过生日的清晨,从睡梦中醒来,我们总能发现枕边放着一个热乎乎的鸡蛋。
冬天的早晨,母亲总是早早起来,生好炉子,把我们的棉衣、棉裤烤热,才叫我们起来赶快穿上热乎乎的衣服。
早晨吃饭,母亲总是用两只碗把滚烫的热粥倒来倒去,使我们喝着不烫嘴,保证我们上学不迟到。
每当我们採回山菜,母亲都十分高兴,想方设法在菜里加些下饭的佐料。看着我们“狼吞虎咽”,母亲心里别说有多高兴!
患病的日子里,我们大都能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面条或汤面。
打小就体弱多病的我,特别怀念那些患病的时光,因为不仅能吃到平时吃不到的好东西,而且还能撒撒娇。
穷人的孩子通常是不撒娇的,我一生不多的几次撒娇,都是母亲给予的。得病时,母亲总是时不时地抚摸我的额头,常常心疼地呼唤“我的狗子”。那时我感觉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
我当过好几年的“老儿子”,母亲这样称呼我的时候最多。我最喜欢枕着母亲的腿睡觉,感觉那时的自己,就是一条停泊在港湾的小船,感觉母亲的身体总是散发着幽幽的馨香。
虽然贫穷,但是母亲总是尽可能地让我们穿戴得整洁、清爽。她很在乎体面和尊严,把这体面和尊严的种子悄然无声地播在了我们兄弟姊妹的心里。
每个中秋节都是家里一个芬芳的日子。
那时,我们围在母亲身旁,满怀期待、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一点一点地把各种糖果平均分成几份。当母亲说“可以挑了”,我们便立即欢呼雀跃着把自己早就相中的那份揽在怀里。
我们美滋滋地吃着自己那份糖果时,母亲的脸色特别柔和,眼中流出淡淡的、然而却是甜甜的笑意。那时,母亲真美!
挺小的我,早早就发现,母亲最快乐的时光,就是看到我们津津有味地吃着她做的饭菜的时候,就是看到我们获得好成绩或被人夸奖的时候。
晚年,母亲深受三叉神经痛的折磨。但是,在我妻子生孩子而我又在外地读大学时,她还是忍着巨大的痛苦,伺候了我妻子整整三十天的“月子”。至今妻子每每与我说起这件事,还是感激不已。
5、
母亲是很爱帮助人的。她常常帮助左邻右舍做些针线活,尤其是做些棉衣、棉裤;常常帮助别人调节家庭纠纷和邻里关系;也很热心街道和居委会组织的公益活动。
母亲住院做手术之前,把自己的“后事”安排得“天衣无缝”:
丧葬的费用,为她过三个“周年”的费用,她都自己准备好了;
连葬礼上我们兄弟姊妹佩戴的黑纱,她都事先备下了;
还亲自嘱咐身边的儿女,过三个“周年”时,如果沈阳的大姐和姐夫来家,往返的火车票等费用,都要用她留下的钱来支付,不要大姐家破费;
三个“周年”过后,就不要再过了。
母亲去世三十五年了,至今想起、说起这些,我们兄弟姊妹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记得读大学时一次放暑假,我先去沈阳看望住在大姐家的母亲,然后再转道回家。母亲非常高兴。临走时,母亲悄悄地往我衣兜里塞了五元钱。那钱,热乎乎的,不知在母亲手里攥了多久。
读大学时,每次开学离家,我都劝腿脚不灵便(因摔跤而骨折)的母亲不要出门送我,母亲也总是笑着说:又不是上战场打仗,妈不送你。
可是,当我走出很远回望家门时,总能看到母亲伫立在家门口望着远行的我,风,正吹拂着她那稀疏而斑白的头髪。儿行千里,母亲的心总在身边。在我心里,母亲化作了一尊立在风中的雕像。
母亲,就是家,就是思念,就是眺望,就是乡愁,就是安魂曲,就是来路与归程。
春风正柔,春光正浓,春花正娇。笔下流淌着母亲的故事,我的思念在飞,我的乡愁在飘。
我的母亲没有名字,我的思念和乡愁也没有名字。在袅袅的东风中,在淅淅沥沥的细雨里,在苏醒大地上飘散的蓬蓬勃勃的气息里,我仿佛又嗅到了从母亲身体里散发出来的、没有名字的、幽幽的馨香。
不会忘记
穷家自有穷家的欢乐。一直到现在,我们兄弟姊妹聚在一起,都还会泪眼婆娑地回忆起我们这个贫寒家庭的“幸福时光”。
我们不会忘记,父亲一字一句地给母亲和我们念诵写给亲人与朋友的书信,以及亲人与朋友的来信。
我们不会忘记,父亲在饭桌旁抑扬顿挫地背诵王勃的《滕王阁赋》。在那铿锵作响的诗句中,我们的心像落霞与孤鹜一样,在秋水与长天间展翅翱翔。
我们不会忘记,晚饭之后,父亲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讲述《聊斋》的故事,使我们全然忘记了窗外凛冽的风雪和漆黑的夜色。
我们不会忘记,我们屏声静气地看着、听着母亲一边做针线活,一边含泪哼唱《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金玉奴棒打薄情郎》、《孟姜女哭长城》等酸辛的民间小曲。
润物细无声,正义与公平、同情与悲悯的种子,正是在这如诉如泣的哼唱中,在我们的心里扎根、发芽。
父亲在我上大学的两个多月后离世,母亲在我大学毕业的前十几天离世。他们都没有看到我之后的生活。
但是,“什么树结什么果子”,“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我相信,他们一定知道我和我们兄弟姊妹此生此世的生活与人生,知道我们永远感激他们、爱他们。
三十多年书剑飘零,心中似乎总有泪水,总有无法言说的痛。不知什么时候,我猛然间意识到:父母的精神、风骨、品格,他们对我的嘱托、期盼、祝福,就是我寄居于世的家园,而我,不过是个“风雪夜归人”。
当淫雨霏霏,当雾霾重重,当寒风袭来,当大雪飘飘,当陪着爱犬走在洒满落叶的小径,我猛然抬头遥望远方的山川,心头总会滚过一股暖流:
双亲啊,你们把情义、精神、风骨、品格化作了山川,给了我永恒的春天;在这样的春天里,我永远是个快乐的孩子,是朵明媚的山花,是片爱做梦的云,是声清脆而嘹亮的燕鸣......
天上的星星,因着彼此守望,汇成一片明澈的星海;地上的人们,因着相互爱恋,结成一个高贵的人类。
“露珠对湖水说道:‘你是荷叶下的大露珠,我是荷叶上面的较小的露珠。’”(泰戈尔:《飞鸟集》88)。
把这句诗,献给我的父亲和母亲吧。
荷斋听雨者写于北京昌平区崔村镇香堂村
2017年3月3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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