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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事儿(50) || 耕夫呓语:酒,成了他一生的知己......

园地作者 一枚新园地 2021-02-19

题图:我在父亲退休时送给他的七言古体诗卷轴。(图片来自作者)

父亲美好的理想,善良的愿望,被残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但他睿智的头脑,不羁的个性又不愿向社会妥协。


一枚写在前面:


11月25日,我收到了一位老读者的微信:

久违的文友,失联后的重逢,让人欣喜!

读了“一枚新园地”的文章,冒昧投稿。

这是我的一篇怀念逝去的父亲的散文。家父是一位乡村小学教师,也是我的启蒙老师。在我的眼里,他一直有着父亲和教师的双重身份。

家父对我的教育,在那个贫困的年代,穷乡僻壤之地,从物质上来说,几乎是倾其所有,从心力上来说,则是殚精竭虑。所以,我对父亲有着深厚的感情。

但是,很奇怪,在家父过世的最初的时日里,我并没有感到过份地悲哀。但这悲伤,如同细菌,满满地侵入我的血液里,并且大量地繁殖,复制和扩散。我在此后的两年里,几乎被它摧垮。

这悲伤,又如同一滴浓墨溅到宣纸上,缓缓地而又极具穿透力地晕染着我的心。于是就有了这些文字。


作者给我发来了他这些年里陆续写成的《怀念家父》的系列散文。每一篇都非常让我感动。今天我们发出第一篇。



怀念家父(一)

耕夫呓语 | 文

父亲的碑文,是我从上海返回蚌埠的车上草就的。


2013年仲春时节的一个午夜,父亲在起解时不慎在户外跌了一跤,从此长眠。


处理完后事就匆匆赶回上海。期间和弟弟商量着赶在父亲的“头七”那天,在墓前立一块碑。石碑由弟弟在蚌埠张罗采买,我则琢磨着起草碑文。


那几天,父亲的音容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但脑子如同泥浆裹着乱麻,思维既捏不成块又理不出丝,因而一直不能落笔。三天后,弟弟打来电话说碑材已经选好,让我把碑文带回来,工匠刻上去,就可以运回老家了。


我又匆忙踏上返回的列车。

高铁上已没有空余的座位。寻了一个没人的夹道,地板上铺一张报纸坐下,拿出准备好的纸笔。好在这几天,头脑里到底还零零散散地积了点东西,于是献给父亲的祭文——《醉翁小传》就这样在列车上诞生了。


头一个祭日,正是清明时节。阳光明媚,暖风拂面。大地处处透着蓬勃的生机。麦子正在拔节,满眼麦浪翻滚,碧波荡漾。


父亲的一位老友立在石碑前,默默地读完那篇祭文,唤着我的乳名哽咽着感叹:“你爸没白培养你!值了!”


他是父亲处了一辈子的铁杆朋友,在一起喝了几十年的酒。


从困苦和动乱中走过来,那一代人的友谊既清淡如水,又淳厚如酒。


他的父亲和我的祖父是好友,两家算是世交。他和我父亲是同龄人,因比父亲大了月份,我自然就喊他大伯。


望着眼前这个干瘪的农村老头,很难和文革前宿州专区农业干部学校的高材生联系起来。他的父亲是文革前的公社书记,文革一开始,就被造反派夺了权,受到批斗和凌辱。倔强的老人不堪忍受,用一片锋利的剃须刀,划开了自己的肚子。被发现后,送到医院抢救。


我的父亲坐在病床前,不眨眼地看护了老爷子两天两夜。老头一边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拉着父亲聊天,一边又悄悄地在被子下面,用另一只手把缝合的刀口撕开了。


老爷子一撒手,家道随即中落。


他个头矮小,又是一个畏罪自杀的反革命的儿子,从此门前冷落车马稀。三十岁仍是孑然一身。

后来,由我大姑出面做媒,从她婆家的村子里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总算有了个家。


他和父亲既是患难之交,还是生死之交。在他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我的父亲一直不离不弃。


有一天,他们在县城喝了酒,走上城北涡河上那座高高的拱桥。他趁父亲不注意,一个倒栽葱就往下跳,要走他父亲的路。

我父亲那时年轻力壮,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脖子,拼足了平生力气,硬是把他倒着提回了桥上。


父亲一生与酒结下不解之缘。他的那种豪放和仗义,是不为常人所理解的;那种豪饮后的张狂姿态,更让人觉得不可理喻。


最让我的母亲耿耿于怀的,是在我刚刚出生的那一年。一对走江湖唱柳琴戏的年轻夫妇,带着襁褓中的孩子,来到了我们村子。(柳琴是流行于皖北的一种敲打弦乐,扇面形的木座上,绷着几根钢丝弦,用一根柔韧而小巧的竹杵敲打出悠扬的琴声。艺人们左手打板,右手敲琴,一边演唱。)正赶上连天大雨,无法在露天的社场上演出,一家三口的生活断了来源。


父亲把他们请到家里,吃住半个多月。

我出生时身体病弱,母亲又没有奶水,托人从蚌埠带了几袋奶糕。

说是奶糕,其实就是米粉糕。在一把盛饭的勺头里用水化开一块,放在火上边熬边用筷子搅成粥。

母亲把它视若珍宝,现在无故又多了一张和我争食的小嘴,母亲自然想把奶糕瞒起来,偷偷地给我喂。

但父亲坚决不愿意,不但如此,如果他发现勺头里的米粥不一样多,也会严厉训斥母亲。


天放晴的时候,夫妇俩临走之前,孩子的妈妈对父亲说,你看,我们也没有什么能感谢你的,就让这孩子认你做干爹吧!

父亲很爽快地答应了。

她接着说,认干爹是要磕头的,孩子这么小,我就代他给他干爹磕个头吧!

原来他们是想找个借口,用中国最隆重的礼节表达感激之情。父亲明白了他们的用意后,坚决拒绝了。


辗转江湖的艺人,为了糊口,生活漂泊不定,很多年杳无音信。

八十年代初期,他们来了一封信,夫妇俩在淮北成立了一个梆子戏剧团,希望我的父亲能去走动。但一直没能成行。

父亲退休后,多次提到让我带他到淮北寻友叙旧,以了心愿。但后来多年又无音信,我就以无法知道确切地址为由,没有带他到淮北去。

这是父亲生前的遗憾,现在也成了我一直心底的愧疚。


“家父好饮,每饮必醉,醉而张狂,有阮籍之志,刘伶之态,李太白之风。”这是我在写给父亲的《醉翁小传》里的几句话。

我直到现在,还能一字不落地背诵李白的《将进酒》。因为父亲的豪饮狂放,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太深刻,我长大后初读到这首诗,立刻引起了共鸣。千年前的酒仙,分明就是眼前与我朝夕相处的父亲。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在阅历并逐渐领悟了人生以后,才理解了父亲的豪饮。


天资聪颖的父亲,初中正读到兴头上,被祖父强逼着放弃了心爱的学业,做了大队会计,又被人诬告贪污。

十五岁的少年,刚刚走向社会就被当头一棒。后来又遭遇了文革的乱局,亲眼看到好友的父亲被逼上绝路。

父亲美好的理想,善良的愿望,被残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但他睿智的头脑,不羁的个性,又不愿向社会妥协。

1962年,十六岁的父亲。(摄于合肥)


最后,酒成了他一生的知己。他的苦闷来源于把自身的命运与社会现实的深切忧虑关联在了一起。对于那场史无前例的浩劫,父亲以他亲身经历的人和事,自始就有着清醒的认识。


我是文革开始的第二年出生的,父亲给我取的乳名是“han文”。

我是长子长孙,父亲自然爱护有加。
对于我的乳名,他的一些朋友有时会礼节性地夸赞“这个名字取得好,捍卫文化大革命”,父亲会立刻纠正道,“不是捍卫的捍,是罕见的罕”。我们老家的口音,“捍”与“罕”同音,都读成去声调。


后来,我读到傅雷翻译的罗曼·罗兰的名著《约翰·克利斯多夫》,立刻引起了我的共鸣。

虽然远隔万里,一个在莱茵河畔,一个在中国的皖北偏僻的农村,但善良的人性的遭遇却是如此相似。

那个对自己儿子管教得近乎残酷的大提琴手,曾经健壮快乐而豪放的男人,面对不幸的生活,无法自拔地沉溺在酒里。


“他觉得一向看错了父亲,没有好好地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地被拖下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哀叹呻吟。”

这是小约翰·克利斯多夫对着他父亲的遗体时想到的。


那年,对着父亲的遗体,我也想到了这个情节和这句话。


父亲好酒,也喜欢音乐。能拉一手好二胡。

每每在微醺的时候,坐在院子里,对着习习的秋风,歪着脑袋忘情地拉上两个曲子,兴致盎然的时候,还要和着琴声,来上两嗓子。


他2005年从教师的岗位上退休。我到一家文房四宝商店,买了一幅裱好的卷轴,请人在上面给他题了一首七言古体诗。那是我动了两个晚上的脑筋,给他拟的一首绝句——

四十春秋伴讲堂,
三千桃李吐芬芳。
老骥伏枥志未已,
甘洒汗水育栋梁。



退休的那一天,我专程赶回老家,把这幅字送到他的手里。


父亲高高兴兴地把它挂在了床头。中午爷俩端杯的时候,父亲说:退了也好,干了四十年,够了。我已经把我的退休生活做了打算,“退休以后三件事,喝酒唱歌毛笔字。”


我知道他这是自我安慰的话。他舍不得站了大半辈子的课堂。无论如何,退休,对他是一个精神上的冲击。虽然他的住处就在学校附近,每天照常听到上课的铃声和朗朗的书声,但那讲台已经彻底远离了他。


父亲每每到七分醉意的时候,总能说出朗朗上口的话,并能大量地背诵古体诗词和民间谚语,这让我很是惊异。我小时候接受的教育,大部分都是来自于他端起酒杯时唠唠叨叨说的格言。


“唉……,你的事,你自己负责,看着办吧!”


接着又是让我耳朵都起了老茧的那些话:“我年轻的时候,你爷爷就跟我说,人家发财你不要起眼,人家当官你不要起眼,这是家训……,宁可为仁不富,不可为富不仁。”(“起眼”是我们老家的一句土话,按照现在的话说,就是羡慕嫉妒恨。)


父亲喝了一辈子酒,除了牙齿脱落,身体一直没有大毛病。脱落的牙齿,让他的两颊深陷,嘴巴瘪缩,下巴上抬,影响形象的同时也影响他的进食。我和弟弟曾多次劝他镶一幅假牙,他总是带着醉意倔倔地说:“不镶!这是遗传,你奶奶就是这样!我以前没有钱给你奶奶镶牙!我现在有钱了也不镶!”


父亲殒于一场意外。不然的话,他钟爱的老酒和他那帮老友,还能陪他多醉几个年头。


“逝者如川,饮者留名!”这是我为父亲撰写的碑文的最后一句话。

前者源出《论语》孔子的格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后者源于被我记得烂熟的李白名篇《将进酒》里的两句——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附录:


醉翁小传


淝畔醉翁者,安徽省怀远县湾西村陈姓人氏,其为晚年自号也。生于公元一九四五年,卒于公元二零一三年,时年六十又八。

幼少聪慧,钟情学业,过目能诵。然,未逢时,不得志。父命难违,半途而废。早入社会,初为队部会计。或诬其假公济私,感世道人心之险,怒辞归。

未几从教。诲人不倦,乐此不疲。从教四十载,桃李逾三千。

耿直豪放,重义疏财,固本守道,嫉恶如仇。喜交友,重仁信,视四海之人,皆为手足。

多才艺,可操琴,能书法。文革后期,躬身于乡村业余文艺巡演,亦编,亦导,亦演。昼执教,闻朗朗书声,夜巡演,唱咿呀戏腔。不亦乐乎!

退职,手抄古典名著以自娱自砺。遗抄本《三国演义》六十六卷,《水浒传》二十卷。未竞而病殁。性嗜酒,每饮必醉,醉而张狂。有刘伶之态,太白之风,而不失阮籍之志,陶潜之节。

呜呼!逝者如川,饮者留名!立此小传,以誌纪念!

二零一三,清明节


【作者简介】耕夫呓语:六零后,安徽人在上海。喜欢码字,陆续写了点散文和诗歌,亦作时评随笔。上海某企业员工。一枚园地耕耘者。
(本文编辑:呼斯楞豫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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