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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第四十九讲/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木心 希燊視界 2022-11-24

第四十九讲

十九世纪德国文学、俄国文学 

一九九一年十月二十日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在我看来,叔本华、康德、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他在抗战前后的中国曾红极一时,台湾诗人亦不乏追慕里尔克者。他的想象力造型力甚强,不过我不喜欢他,思想、技巧,太表面。中国是隔一阵子总要举一人出来叫嚣,其实谁也没学会。西风东渐,确有其事,无论哲学、政治、经济、文学、艺术,从民国初年开始,大大地刮过西风,但刮不出成果来。

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

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在希腊,是典范)。有人向普希金请教:“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同废话作战,教给我,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不知普希金怎样回答。如果普希金授权我作答,我写道:“先生,来信太啰嗦,祝简练。”

茹可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师,读了学生的诗,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照片我也有,还不知道题赠给哪一个学生。

史笔、文笔,是不一样的。文学与史学的大问题,至今无人提出来研究。


小说在古代德国(古典文学时期),不足道,浪漫主义时期也不见不朽的大作。十九世纪,小说活跃起来。一是主观命题,以古茨科(Karl Gutzkow)为代表,代表作是《精神的骑士》(Die Ritter vom Geiste)。一是描写客观,以伊默曼(Karl Leberecht Immermann)为代表,代表作是《奥皮霍夫》(Der Oberhof)。

“五四”的新文艺青年,最爱读《少年维特之烦恼》。最风魔的却是《茵梦湖》(Immensee),作者是德国的施托姆(Theodor Storm,1817-1888),当时几乎时时处处碰到人家在读《茵梦湖》,我一时找不到,急死了,终于找到,不过是写初恋、失恋,情景交融,很柔和,很罗曼蒂克,但我本能觉得这类纯情的作品不经久。现在看,《少年维特之烦恼》站得住,《茵梦湖》已被忘记了。你们有机会遇到《茵梦湖》,不妨大略看看,借此知道“五四”时期年轻人的心态和取向。

当时德国小说家甚多,史比尔赫根(Friedrich Spielhagen)、法莱泰(Gustav Freytag)、海泽(Paul Heyse)、毕齐乌斯(Albert Bitzius)、奥尔巴哈(Berthold Auerbach)、罗伊特(Fritz Reuer)、凯勒(Gottfried Keller)、冯塔纳(Theodor Fontane),等等,现在少有人提起了。我认为迈尔(Conrad Ferdinand Meyer,1825-1898)的短篇小说最杰出,风格简明,客观到了冷酷的地步。

当时的德国小说不如德国戏剧。提到戏剧,就想到瓦格纳(Wagner),其实有三人,均为代表:黑贝尔(Hebbel)、路德维希(Ludwig)、瓦格纳,三个人都生于1813年。前两位在德国是广为人知的,在中国却不知名。

理查德·瓦格纳(Richard Wagner,1813-1883)写的是“乐剧”(Music Drama),与一般歌剧的区别是:歌剧主要是唱,乐剧则以乐队与歌唱并重。瓦格纳本想写交响乐,听贝多芬,自知不敌,遂写乐剧。他生活豪奢,常背巨债,一时想去做强盗,临别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决定还是做音乐家。

瓦格纳的乐剧,只能听,看不得。最好的作品是《特利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und Isolde)和《帕西法尔》(Parsifal)。《特利斯坦与伊索尔德》写爱,写情欲。初演,尼采说:

“第一个不协调和弦出,回答了蒙娜丽莎之谜。”

瓦格纳好用半音,后人多受影响。《帕西法尔》,可谓得道,成圣,恬淡空旷,其中有一段《快乐的星期五》,写耶稣受难。他是艺术家中最霸气的一位,易招反感。托尔斯泰一见之下,奋起搏击。但托尔斯泰错了,瓦格纳的真挚、深沉,尤其到了晚年,真正炉火纯青,返璞归真,《帕西法尔》是少数几个艺术的极峰,可以说是托尔斯泰理想的艺术。我初听《帕西法尔》,觉得艺术到这样子,无法批评。

黑贝尔(Christian Friedrich Hebbel,1813-1863)。深受少年德意志的影响,可贵在纯粹用自己的原创力观察人生。

他认为戏曲描写外在行动的时代过去了,剧场的真正功能是表现灵魂的内在运动。这种角度史无前例。他是浪漫派悲观主义的夕阳中燃烧的个人主义火炬,影响到后来的易卜生(Henrik Ibsen)和北欧其他作家。

奥托·路德维希(Otto Ludwig, 1813-1865)。比较差些,他写实,做了黑贝尔、瓦格纳的补充。

康德重理想,叔本华重真实。普法战争以后,叔本华在青年中还大有影响,要到尼采出来,叔本华才让位。而尼采又从叔本华出来,再舍弃叔本华。

这里必须郑重声明:哲学家、文学家、思想家、艺术家,要说谁超过谁,谁打倒谁,都是莫须有的,不可能的,不可以的。

我读书的秘诀是:看书中的那个人,不要看他的主义,不要找对自己胃口的东西,要找味道。

在我看来,康德、叔本华、尼采、瓦格纳不是四个人,而是一个人,都通的——或者说,这“一个人”有时悲观,有时快乐,有时认真,有时茫然。试问,哪有一个人从小到老都悲伤,或从早到晚哈哈大笑的?我们说说家常话:尼采的意思其实是,生命是悲观的,但总得活;要活,就要活得像样!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我们所处的时代和尼采的时代相比,是他那个时代好。他的时代,天才大批降生在德国、欧洲。那时代是工业时代。我以为工业时代是男性的,商业时代是女性的——我们正处在阴柔的商业时代。二十世纪末期碰上这个时代,其实倒霉。

我的对策,是索性抽掉这个背景。

在我作品中看不到这个时代。曹雪芹聪明,抽掉他的时代。他本能懂得时空必须自由。大观园在南京?北京?他不让你弄清楚。莎士比亚对他的时代,毫不关心,他最杰出的几部作品,都不写他的当代。

再去看尼采的书:当时的德国连影子都找不到。他把事实提升为诸原则,他只对永恒发言。

艺术家可以取材于当代,也可以不取材于当代。到目前,没有人正面提出艺术可以不表现时代——但我不主张艺术不去表现当代,这样会做作。

戈哈特·豪普特曼(Gerhart Hauptmann,1862-1946)。比尼采小十八岁,诗人气质,思想接近尼采,初期剧作是写实主义的,有《日出之前》(Vor Sonnenaufgang),成名,又有《孤独的人》(Einsame Menschen)、《织工》(Die Weber)、《獭皮》(Der Biberpelz),都力量充沛,后来慢慢写到象征主义去了,出代表作《沉钟》(Die versunkene Glocke)。五四时期颇有影响,我曾把《沉钟》的主角列为超人,写入我的论文《伊卡洛斯诠释》。主角海因里希是一位铸钟匠,年轻美貌,独立铸成巨大的铜钟,设法运到高山顶上,中途受挫,巨钟坠入海底,海因里希随之殉身,变成海底阴魂,每撞其钟,而世人不闻。

我年轻时很喜欢这个剧本,现在呢,真对不起,终不脱少年情怀,故作老成,文艺腔太重,看轻读者。十九世纪象征主义曾经盛极一时,今天无人问津了。当时呢,对高超的人来说太浅,对普通的人则太深,两头不着实。

另有苏德尔曼(Hermann Sudermann,1857-1928)。小说《忧愁夫人》(Frau Sorge),也是“五四”时期广为传阅的书,我没看过,只知他是大戏剧家,攻击当时的社会制度。

还有阿图尔·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1862-1931)。奥地利人,以描写维也纳社会生活著称,优雅轻灵。《爱情之光》(Liebelei,英译:Light O’ Love)、《梦幻的故事》(Traumnovelle)、《寂寞的路》(Der einsame Weg)是他的名作。

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诗人,象征主义健将,曾为罗丹的秘书,当年是一班少年表现主义抒情诗人的领袖。他在抗战前后的中国曾红极一时,台湾诗人亦不乏追慕里尔克者。他的想象力、造型力甚强,不过我不喜欢他,思想、技巧,太表面。

中国是隔一阵子总要举一人出来叫嚣,其实谁也没学会。西风东渐,确有其事,无论哲学、政治、经济、文学、艺术,从民国初年开始,大大地刮过西风,但刮不出成果来。

原因很多,概括地说:西风一到中国,就变成东风——西方军大衣、“派克”(Parka)大衣一进口中国,北方人就叫“皮猴儿”——在中国,儒家意识形态深深控制着中国人的灵魂。梁启超、章太炎、胡适、鲁迅,都曾反孔,最终还是笼罩在孔子阴影里。中国的集体潜意识就是这样的,奴性的理想主义。总要找一个依靠。真正的思想家完全独立、超党派,中国没有。

西风东渐,要看这次历史契机,西风到日本,还是西风,从不提日本民族、日本特色,闷着,里面还是大和魂。日本人是经济动物,中国人是政治动物。中国的政治经济,还有点希望,哲学艺术,很难看到希望。或许可以借将来政治经济的进步来从事哲学艺术。

我一直关心中国的政治、经济,从来不关心哲学、艺术、思想界的争论。文艺界的吵闹,我毫无兴趣,而政治上、经济上每有风吹草动,十分敏感。

做生活的导演,不成。次之,做演员。再次之,做观众。

德国的文学家,还有诗人德默尔(Richard Dehmel),写得明媚、高洁;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神秘光彩;菲比希(Clara Viebig)以写贫民和孩子们的生活著称;胡赫(Ricarda Huch)是女诗人,技术精纯,想象丰富;托马斯·曼(Thomas Mann),小说严正热情,散文恬淡优美;瓦塞尔曼(Jakob Wassermann)的小说,曾被比作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先知的权威性。

十九世纪德国的文学很兴旺的,但一般说起,就是少数几个文学家,施托姆凭一本《茵梦湖》,豪普德曼凭一本《沉钟》,盛传百年,想想不很公平。

文学家个人的命运和文学史的大命运,往往不一致。要注意个人的作品,不要随文学大流,大流总是庸俗的。小时候母亲教导我:“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那是指偶尔容许我带仆人出门玩玩。现在想来,意味广大深长。在世界上,在历史中,人多的地方真是不去为妙。


现在讲到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了。

今天要讲俄国了。俄国文学没有像中国那样有长远的传统。俄国文学实发于十九世纪,就一百年,天才纷纷降生,这是一大异象,谁也解释不了。起初当然受欧罗巴影响,不到百年,俄国文学成熟了,反过来影响欧罗巴,整个世界忙不过来地读俄国文学。

茹可夫斯基(Vasily Zhukovsky,1783-1852)。俄国文学开山老祖,大大的功臣。浪漫派诗人,拜伦、席勒都是由他引进俄国。他仁慈、慷慨、热诚、优雅,简直是位圣人。一个民族有这样一位人物,文艺不复兴也会复兴,何况天才一五一十一百地掉在俄罗斯的黑土上。

十二月党人于1825年在圣彼得堡发动革命,失败了,死了不少优秀青年。浪漫主义思潮却更加汹涌,普希金就出现于这样一个时代。

普希金(Alexander Pushkin,1799-1837)之前,俄文不纯粹的——但丁之前,意大利文很尴尬。德文,是由马丁·路德清理的。马丁·路德曾说:我好不容易把马厩里的粪便清除了——当时俄文夹杂许多外来语,古体今体,条目混乱。普希金,第一个用纯粹的俄文来写美丽伟大的著作。

文字与语言关联,又有非语言的因素,不能颁布法律来规定语言,靠语言学家也整理不好,只有天才特高的文学家,他为自己而使用文字,一经应用,文字生机勃勃。中国的白话文,用得最好的不是胡适他们,而是曹雪芹。

普希金被公认是俄国文学的太阳,相当于莫扎特在音乐上的成就。他生来就是诗人,在皇村学校时就构想长诗、喜剧、长篇小说,没有别的要做——这种才是天生的艺术家,不改行的,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也是他的起点。世界上什么事情最可怕呢?一个天才下起苦功来,实在可怕极了。

普希金小时候大量阅读父亲的欧洲藏书,又读俄国前辈杰尔查文(Gavrila Derzhavin)、巴丘什科夫(Konstantin Batyushkov)的作品。茹可夫斯基是普希金的老师,读了学生的诗,送普希金一张照片,上面写道:“给我的学生,他的失败的先生敬赠。”

照片我也有,还不知道题赠给哪一个学生。

1813至1815年,普希金写的还是前辈巴丘什科夫的“轻诗歌”(light verse),即所谓“阿那克里翁体”(Anacreon,讴歌醇酒、美人),过了两年,转调了,写单恋的痛苦,心灵的早衰,青春消逝的悲伤,这又是菇可夫斯基的风调。

任何天才免不了模仿期(贝多芬的第一、第二交响乐,就明显地受莫扎特、海顿的影响),而天才的特征,又是不顾死活要找自己的风格。“风格”的定义,我最近想到的诠释是:“敏于受影响,烈于展个性,是谓风格。”当年巴丘什科夫自以为循循善诱,规范普希金,普希金回答道:“不,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

就我少年的记忆,模仿别人风格时,不知怎的,神闲气定,俨然居高临下,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风格在哪里。姊夫姊姊看了我的诗,两人商讨:“弟弟年纪这样轻,写得这样素净,不知好不好?”我心里反驳:“年纪不轻了,素净当然是好。”

但我知道他们的忧虑。大抵富家子弟,行文素净是不祥之兆,要出家做和尚的。

普希金少年就有心冲出狭隘的个人抒情的范围。1814年写出《皇村回忆》(Recollections in Tsarskoe),引起狂热赞美。文学界前辈给予高度评价。有一幅画,画着他朗诵这首诗的高贵姿态。那些俄国老作家可不像中国老作家,一感到普希金出现,情不自禁叫起来:“这是一个巨人,将超越我们所有的人。”有的说:“看哪,这个坏蛋已经写得多么好啊。”

普希金自己呢,独爱拜伦,他说:“我爱拜伦,爱得发狂。”在一首《白昼的巨星已经黯淡》的诗的副题,明明写着:“仿拜伦。”

说来凑巧,我近来也怀念拜伦,写了一首《哈罗德II》,大意是哈罗德又到了西班牙。还写了一首《致普式庚》(普式庚,今译普希金),第一句就套用普希金的口吻。这是一种新技法,在现代画面的百忙之中,不期然地放进一点点古典,特别有静气,仿佛一个强盗吞下一粒定心丸。

一个人的艺术作品,留在世界上,实在是不死的。对于我,拜伦、普希金完全是活着的。

普希金非常关心政治,很参与,这我不认同。我要是活在“五四”或者抗日时期,不会去写反帝反封建的诗。抗战、救亡,会参加。写诗,我不会弄“同胞们,杀鬼子”这种调子。笔和小提琴一样,不能拿小提琴杀敌。你要搞政治?不如搞军事,搞军事,不如搞政变——一张小纸条,取你千军万马。

诗人关心政治,写政治诗,事过境迁,留不下来的。现代的文学家聪明冷静了。索尔仁尼琴、昆德拉都是旁观祖国的大风大浪,一个在美,一个在法,很安静。这两位还不是灯塔型人物,却能像灯塔一样,不动。

普希金如果生于现代,又是侨居外国,写得更起劲,更好,我想他是不写意识流的,明白、清新,这才是大路。我们会很谈得来的,相互改改诗——要是他精通中文的话。

在普希金之前,俄国的诗人,诗人而已,普希金是第一位“艺术家的诗人”,这是别林斯基(Belinsky)的评价,很中肯。杰尔查文善于描写景色,音调铿锵有力。巴丘什科夫造型优美,格调和谐。茹可夫斯基有迷人的音乐性。这些特征,普希金一下子就吸收了。据说看普希金的原稿,非凡的简洁。

简洁是大天才的特征(在希腊,是典范)。有人向普希金请教:“很早你就同烦冗为敌,同废话作战。教给我,如何才能巧妙地与简练为伍?”

不知普希金怎样回答。如果普希金授权我作答,我就写道:“先生,来信太啰嗦,祝简练。”

作文,第一就要简练。简练就是准确,就是达意。

果戈理也很懂普希金的好,他说:“普希金的每一句话之所以强有力,只由于这句话与别的话联结在一起,才有整体的重量,如果离开了整体,这句话就软弱无力。”

绘画,通这个道理,书法亦复如此。

普希金对希腊诗下过极大的功夫(别林斯基称希腊为“艺术工作坊”),流放时期写的《海仙》、《缪斯》、《少女》、《戴奥尼娅》、《夜》,都是希腊艺术作坊的学艺品。普希金读希腊诗,也只是读译文,但像别林斯基所说:“深厚的艺术本能,弥补了不能直接研究古代作品的缺陷。”

别林斯基这些话,也替不通外国文的同志们做了解嘲。当初我们凭印刷品、留声机接触西方绘画、雕塑、建筑、音乐,没有被误导,完全靠艺术的本能。将来一定要到希腊去,用手指触摸神殿的柱子。

海涅、司汤达对拿破仑大颂赞,而普希金与拿破仑的关系,真是难为他了。文学家的爱恨,是自由的,纯个人性的,而史家的爱恨是有标准的,非个人的,所以艺术家一谈历史,脸色凝重。司马迁写《史记》,很为难,雄辩、巧辩,甚至诡辩,为他所喜欢的人物讲几句话。他喜欢项羽,按理“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只有帝皇传才能列为“本纪”,可是司马迁却写作《项羽本纪》,全文处处突出项羽的性格才能,最后虽然狠狠批评了一句,整体看,明明是小骂大帮忙。

我完全认同司马先生的用心良苦。《滑稽列传》,《游侠列传》,都是司马迁兴趣所钟,别开生面,其他史家是不写的。司马迁在《史记》中做尽了小动作,因为实在写得好,其他史家奈何不得。

史笔、文笔,是不一样的。文学与史学的大问题,至今无人提出来研究。

论到性格才华的惺惺相惜,普希金喜欢拿破仑,而国情民心使普希金不能言出由衷,他写于1821年的《拿破仑》原是列为“颂诗”的,但按照当时的社会舆论,拿破仑是“凶恶的侵略者”、“残暴的专制君王”。三年过去后(普希金大概想了三年),他改变了说法,称拿破仑是“叛逆的自由的继承者和元凶”。小贬大褒,无疑承认拿破仑的英雄性。

事情早已过去,我着眼于诗人的用心。凡使诗人为难的事,不论大小,我最感兴趣。他们为难的事,轮到我,也为难,好在许多使古人为难的事,我不为难了,古人的梦,由今人来醒。纪德说得好:“最快乐的梦,不及醒寤的一刻。”

《致大海》(To the Sea)一诗,是普希金向浪漫主义告别,拿破仑、拜伦,都消失了。写《欧根·奥涅金》(Eugene Onegin)时,普希金的制高点是超逸的了。他关心时事,但一到艺术,就十分纯粹。这一点,致命地重要。陀思妥耶夫斯基读了太多太多的历史和哲学,小说中一点不肯流露,所谓“冰山是只露八分之一在水面上”。但是,现实的归现实,艺术的归艺术。艺术不能跟现实走,艺术也不可能领着现实走。所以普希金全面关注现实,而作品如此之纯。

 (第四十九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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