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age | 黑白情话

飞机已经降落，请收拾好你的情绪。

2011.8.30 广州

十年前的夏末，我离开故乡小城，去遥远的南海边上大学。飞机落地广州时，我写下这句话。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么南的，南方。离家时，故乡已经入秋；落地时，岭南的夏天一望无尽。

去珠海前，和妈妈在广州停留一周，住在她的大学好友梅菊阿姨家里。那几天，我带着卡片相机和强烈的兴奋探索这个城市。

搜索了很多豆瓣同城活动。去茶室看欧洲公路电影，去暨南大学附近的小剧场看改编自萨特《禁闭》的先锋戏剧，去珠江边的艺术区看画展和摄影展。

一切感受都是全新的。

精神是，肉体也是。这里的雨比北方的雨来自更低的天空，潮湿以前所未有的密度渗透在皮肤里，水上吹来的风有一种江边城市特有的暧昧，巨大的榕树散发出内敛又强壮的味道——它们来势汹汹，携带着亚热带的旺盛基因，入侵我的感官记忆。这也是在后来的四年里，参与塑造我的气息。

「我知道你就是在这样的味道里

从少女最后变成了别的东西

这个过程像南方脸上的湿气

谁都看见可谁也

记不下来」

十年前妈妈拍的我

一个月后，我和大学同学黄鹿鹿又去了一次广州。去海心沙看音乐节，有很多广东省内的乐队，现在能想起的只有与非门和五条人，后者还没有现在这么火。

后来，我整理了两次在广州拍摄的照片，上传在豆瓣和QQ空间，相册名是「黑白情话」，简介为：送给她的广州。

她，是张婷婷。那时候我们都叫她Stop，不记得从哪一年开始，就没有再这么叫了。

2011年夏天，我们因一群朋友去日照看迷笛音乐节而相识，在海边听摇滚乐，尽兴地摇摆、酒醉，又哭又笑地醒在一个个深夜里。离开日照后，我们又常常聊天至凌晨，在那个发生了好多事的夏天，共享内心的挣扎和哀伤。这些密集的交谈填充了我上大学前的最后时光。

离家前，她说，想看你镜头里的南方。于是我用照片写了这封情书。

那是我们友情的黄金时代。

后来的几年里，我们几度疏远，又几度试图修复关系。在伦敦的大街和去往克兰菲尔德的火车上她冲我发脾气，在北京的夕阳里滑行在结冰的后海，在杭州的傍晚去森林里散步，在上海的米线店憔悴对坐，谈论彼此的事业变故。

颠簸在失落、愤怒、平静、亲密、生疏的曲线中，我们从学生成为了工作的人；而无论在哪个节点，我们都再也没能重回2011年的交流状态了。

现在我们都生活在上海，居住的地方相隔600米。两天前，相约在夜晚散步。白天，我在房间里重整我和摄影的关系。恰巧就在我们相约的那一天，我又看到这组十年前拍摄广州的照片。

好像有一个神秘的按钮被再度开启。

见面后，无目的地走在附近的街区，喝了一瓶酒，抽了彼此带的烟。闲散地聊着近近的远远的事。

回程路过地铁站。她问，坐地铁还是走回去。我特别坚决地说，走回去，不坐地铁。

我在自己的语意坚决中，感受到一种对地铁的排斥。这也对应我和她说的，自从离开北京后，我就远离了在大城市生活的感觉。无论是之前在杭州，还是这半年辗转各地的生活，都让我有和大城市脱节的感觉。而这阵子，要开始比较久地在上海安居，似乎要重新寻觅一种和大城市相处的方式。

——与之形成巨大对比的，是十年前，在广州拍摄的照片里，盛满了我对大城市的渴望和好奇。广州是第一座让我密集体验地铁的城市，去售票机买票得到小小的塑料卡，列车进站时呼啸的风声，车上的人各怀心事，出站时要看清楚ABCD出口——这些，都令当时的我感到新鲜，于是也无一例外地被我拍下照片。

现在的我，不会再有冲动给予这些事物快门机会，不会再被大城市的生活刺激，不会再痴迷一次次走进地铁。我如愿以偿地用到了更好的相机、让摄影成为了工作，却不知从何时起就丢掉了街拍的热情，拍的东西里漂浮着无聊的明媚，再也找不回十年前用卡片机时那种从孤独底部涌上来的生猛鲜活。

于是这些照片，在这个时间被我重新发现，有了特别的深意——它们让我直视，拥有如何滑向失去。

关于友情的失去，关于城市的失去，关于摄影的失去。

但我不认为也不期待，这些照片具备修复的功能。

照片里的瞬间，以及当时拍照人的状态，被相机从流动的时间中剥离出来——从那一刻起，失去就发生了，再也不可重返往日的限制就发生了。往后每一次的凝视，都会再次确认这种存在和丧失之间的强度。

于是摄影和时间，互相依赖，也互相背叛。而它们也都会，在摧残一些东西的同时，依然持续给生活带来惊喜。

「在这样的夜晚和你在上海散步，有一种好失真的感觉。那几年，觉得离你好远。后来也不知道关系怎么又好了的。小时候总有一种欲望要把关系里的纠葛、你思我想都掰开了揉碎了说清楚，一切心结都要靠语言来解决，现在不这样想。时间过去，有些说不清的感受自行消解了。时间比语言更有效。」

「嗯，是这样的。」

「热风从无语你的嘴角

淡忘了全部说明的必要

我们无声

并排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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