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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性的暗面

薛婧怡 野飞船
2024-08-22






两年前的母亲节,我发布了一组「母与子」的照片,表达我对神圣母性的赞美。今天,我想写写母性的暗面。




|地下室的罐头



波兰作家奥加尔·托卡尔丘克的《怪诞故事集》里收录了一个短篇小说《罐头》。故事的开头是儿子为母亲举办了一场葬礼。葬礼结束后,儿子回到家里翻找母亲留下的物件。通过一些物件相关记忆的回溯,这对母子以往的生活图景被勾勒出来:


这个儿子50岁了,父亲去世很多年,他没有工作也没有女朋友,衣食住行都寄生于母亲。她的母亲一面充满了抱怨,「我又老又病,还得养活你,你怎么就不害臊?」「你为什么折磨我?你早就应该搬出去,过你自己的日子。」一面又任劳任怨承担这一切。


所以他在屋子里找到最多的物件就是:罐头。地下室、鞋柜、床头柜和浴缸里面,都塞满了罐头。这些罐头似乎是母亲为儿子的未来预留的保障,他看着这些罐头:


「既感动,又恶心。」


初读这篇小说时,我盯着这简单的六个字,深感震撼,并轻轻在下面画了线。那一刻,我感受到的不是一个母亲的伟大,而是一个作家的伟大。


作家的伟大,在于她深刻地悉人性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将其揭露,让我们望着纸面上的文字仿佛望向灵魂镜面。但同时,如果再往深处感受,又会从那冷冷的犀利和讽刺中,听到哀叹和悲悯。







既感动,又恶心,是我们在亲子关系中会有的真实心理,也是我们的母亲对她的母亲会有的心理。但很多时候,我们会放大感动,强行压制恶心。所有负面情绪都被锁到暗处,却始终以某种隐形的方式控制着我们,形成一种无声无色却无处不在的场域,并在不经意间以更意想不到的可怕方式爆裂——


在故事的结尾,这位男子在吃下一罐母亲留下的腌蘑菇后,被毒死了。


这是一个极端的母子病态关系的悲剧。但它所呈现出的心理原型却无比广泛地存在于现实的亲子关系中:母亲没有建立好清晰健康的边界,一方面需要以强绑定的母子关系来证明自我的身份,隐忍,付出,牺牲,另一方面又对此充满抱怨和委屈;而孩子呢,因为没能成为母亲期待的形象,选择以消极抵抗、屏蔽交流的方式来报复。


在小说中,托卡尔丘克写:「但是谁都知道,妈妈爱自己的孩子;这就是母亲的天职——爱和原谅。」这意味深长的反讽之剑可以戳进每个人心里。


爱和原谅,正是这样光明美好的语词,为母性的阴影暗面盖上了合理的印章,同时消解了这些词汇本身的真义。








|抚摸、压制与放手



无论我们是否身为人母,母性原型的光辉和阴影都内含于每一个女人身上。


拿我自己举例,我不是一个母亲,但上升巨蟹的我,常常在与人相处中被评价有母性的温暖。而在去年的一次即兴戏剧中,我在无意识间也展露了母性的阴影面。


当时的剧情设置是,在一个家园中,有一些攀爬者不停把气球往上推,中间会路遇破坏者阻挠,每当破坏者阻挠成功,西西弗斯们就得滚下山坡重新再来。我的角色是一个拯救者和守护者,去制衡破坏者的阻挠,保护奋力上山的「孩子」。


戏剧结尾,我成功地制止了破坏者的行为,把其中一个伤痕累累的「孩子」拉到自己怀里抚摸她,继而,非常无意识地,又把她推下山坡。







虚构情境中的即兴反应折射出真实的内在信息。演出结束后,参与者彼此交流,一位被我成功控制的破坏者说:你好像大地母亲,有爱又温暖;被你的爱感染到,也被压制,有些不甘心。而那一位起初被我拯救,而后又被我亲手推下去的攀爬者则说:被推的一下感觉很治愈。


温暖,爱,感染,压制,不甘心——这一组词同时出现时,这个角色才是饱满的,这个故事才是完整的。我在成功地为「孩子」挡掉所有阻挠安抚她时,隐隐感受到自己温柔的动作里蕴含着一种吞噬性的干预,它同时让我们两个感到窒息。所以当我又把她推下山时,是彼此解放。








|怒吼的大地,致命的暗穴



在《大母神》一书中,荣格的学生埃利希·诺伊曼整合世界各地的原始信仰和神话故事,建立了一套完整的女性心理原型分析的理论。他提出在「大母神」层面的女性原型有三种形式:善良的,恐怖的,既善又恶的。


体现善良母神原型的女神有埃及女神伊西斯(Isis)、希腊女神得墨忒尔(Demeter)、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Virgin Mary),她们都展现出生育、容纳、守护、滋养的女性特征。


恐怖母神原型的代表女神有希腊的赫卡忒(Hecate)、印度的时母卡莉(Kali)——「黑暗的、吞噬一切的时间,佩戴骨环的骷髅屋女主人」





Hecate & Kali



埃利希·诺伊曼特别指出,区别于善良母神那种在日常生活中可见的特性,恐怖母神所代表的负面特征来源于内在的经验、痛苦和对危险的恐惧。而且,它所涵盖的是「一种全人类的、男人和女人相同黑暗的、深不可测的方面」。


大母神就是大地,万物在其中生长,也在其中腐朽。如果说善良母神是丰饶的土地,恐怖母神就是饥渴的土地,是老虎、秃鹰和棺材,吞食孩子的身体来增强自己的肥沃。


许多地方的古人都描绘过大地子宫致命、吞噬的画面,诞生一切生命的大地又捕捞着她的孩子们,给予营养与防护的大地又把她的孩子推向危险境地,疾病、饥饿、战争、艰难困苦,都是她的帮手。


我们当下在地球上经验的广泛混乱和苦难,也像是受伤的大地母神在张开血口怒吼和哭泣。




阿兹台克文化的「大地之口」



印度恐怖母神雕像(约公元前3000年)



有关恐怖母神的象征群有:黑夜、地洞、山涧、深渊、暗穴、海水、代表夜与死亡的蛇、龙、鲸等,它们连通着人类意识的地下世界。


令人生畏的形象是原始思维中熟悉的一部分,而在追求太阳和光明的父系社会中,被淹没和压抑,被打入意识的冷宫。


这些有待被更正视的黑暗水域,归属于人类最深刻的生命经验。生命力、毁灭、性欲和死亡,永远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恐怖母神何以伟大的原因。




Kali





|转化黑暗的直觉智慧



看到母性的阴影和黑暗,全然且不加粉饰地去面对和经验她,并不意味着我们可以允许自己无限制地暴露自己的负面人格,它需要被转化。


恐怖母神中蕴含的强大能量,可以与内在战士结合去与世间的不公、不义抗争,守卫爱与和平的家园;可以与内在的创造者结合,在各种艺术形式中连接广泛的痛苦和恐惧。


她可以被淬炼为更有智慧的母性形象。埃利希·诺伊曼认为希腊的索菲亚(Sofia)和佛教的白度母(White Tara)象征着女性原型心理最终发展的结果。她们整合了女性的母女二重性,是天与地的蒸馏器,是世间生命的本质与精华。




Sophia ©Nic Phillips



索菲亚(Sofia)代表着女性由心泉出发的直觉智慧,她是幻想与象征、仪式与法规的源泉:


这种女性-母性直觉智慧是一种充满仁爱的智慧。索菲亚的精神力量充满活力和救助力,她的心中充满智慧和食粮。作为精神之母,她并不像较低阶段的大母神那样,首先关注在这些阶段里依附于她的新生儿、儿童和未成熟的人。她呼唤着完整的人,这样的人懂得从基本阶段直到精神变形阶段的生活全部广阔的领域。


而度母,作为最高的知识,她是佛陀和菩萨之母,她引导灵魂越过轮回之河走向遥远的彼岸,使人获得启蒙和解脱:


这种启蒙并非天赋或天光的闪现,它是活的生长物,它植根于大地腐朽的深层,缓慢地成长,收到生命圣水的滋养,然后才生出结实的花蕾,出现「在未破晓的天光里」荷花的盛开。




  White Tara



与内在的黑暗之母对峙并将她的怒吼和眼泪都纳入自身的完整性之中,是一条艰辛且值得探索的道路。


我祝福每位女性,都能在穿越灵魂暗夜之后,拥有富饶、纯净、充满清澈爱意的内在花园。我也祝福我们的地球,在和她的子民历经疼痛之后,能回归和平与安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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