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鲍德里亚丨为何追寻古物?

让·鲍德里亚 密涅瓦Minerva 2022-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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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向寻求古物、老家具、真迹、“古风”的物品、农村风味、手工艺品、手制品、土著陶器、民俗物品等等,这个韧性顽强的心理动机究竟出自何处?为何有这种文化吸收(acculturation)现象,使得文明人去寻找处在他们自己的文化系统的时空边缘的符号,去找永远更先前的符号?——而那些“发展落后”“社会”的人们正好相反,他们的文化吸收却是朝向工业社会的产品和符号?


边缘物——古物


[法] 让·鲍德里亚
林志明 译


有一整个范畴的事物似乎脱离上面我们所分析的系统的掌握:它们是独一无二的、巴洛克的、民俗的、异国情调的、古老的物品。似乎与功能计算的要求相抵触,它们回应的是另一种意愿:见证、回忆、怀旧、逃避。我们可能会倾向去把它们视为传统和象征体系的劫余。但这些物品,不管如何不同,也是现代性中的一部分,也因此,它们拥有双重意义。


它的气氛价值:历史性


事实上,它们并不是系统的意外:现代物的功能性[在此]变成了古物的历史性(或是巴洛克物品的边缘性,原始物的异国风味),而符号的系统化功能依然起作用。堆积在前面所提的文化体系里的,是作为延伸义的“自然”,即“自然性”。我们所描述过的打火机,当它指涉海洋时,已经是在一个神话逻辑里了,但它还是有些功用——古物呢,当它指涉过去时,则纯粹是在神话逻辑里。不再有实用的状况出现,它完全是作为符号存在的。它是非结构的,它否定结构,它是否认初等功能的极限点。然而,它并非无功能,亦不是单纯的“装饰”,在系统的框架里,它有一个十分特定的功能:它代表时间。

气氛的系统是延展的,但如果它要拥有全体性,那么它便要能回收(récupère)存在的全部,因此,也就包括了时间这个基本的向度。当然,在古物中被取回的,不是真正的时间,而是时间的符号,或是时间的文化标志。它们寓意式的存在因此不和组织有全面性的抵触——自然和时间,没有什么可以逃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所有的事物最后都会变成符号。然而,如果自然很容易可以被抽象化和系统化,时间则否。它身上活生生的矛盾,很难被整合到系统的逻辑里。我们在古物令人炫目的延伸意义上读出的,便是这种“时间性”的弱点。相对于自然的延伸意义显得微妙,“历史”的延伸意义,总要人觉得过分突出、明显无比。古物总有点舞会壁花的味道。再怎么美,总是有点“怪怪的”。再怎么货真价实,总有点假。原因在于,它以真迹的身份出现在一个系统内,而系统的理性和真假丝毫无关,它只是计算过的关系和符号中的抽象化过程。

©Jordan Benton



它的象征价值:起源神话


古物因此有一个特殊的地位。它的存在是为了去除气氛中的时间,而且它又被当作符号来经历,就这一点而言,它和别的元素没什么不同,它和所有其他元素是相对的关系。但相反的,在它与其他物品的相对性较小时,而且呈现为一个整体,一个有真确临在的物品时,就这一点而言,它有一个独树一帜的心理学地位。它在真实生活中,被经历的方式不同。这时的古物,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朝向寻求古物、老家具、真迹、“古风”的物品、农村风味、手工艺品、手制品、土著陶器、民俗物品等等,这个韧性顽强的心理动机究竟出自何处?为何有这种文化吸收(acculturation)现象,使得文明人去寻找处在他们自己的文化系统的时空边缘的符号,去找永远更先前的符号?——而那些“发展落后”“社会”的人们正好相反,他们的文化吸收却是朝向工业社会的产品和符号?

古物所回应的要求,是作为终结性之存有、作为完美的存有。神话学中的物品,它的时间便是完美“完成”(parfait):它们在现在的续存就好像它们在过去曾经存在,也就因此,它们是自己存在的基础,“真诚”(authentique)的存有。就其强烈的意义来说,古物总是一张“家庭照”。这是在一个具体的事物之下,过去的存有变得像淹远得难以追忆的程序,那就好像是在想象中,以中间省略的方式去连接两段时间(une élision du temps)。这一点,当然是功能物所不及的,它们只在现时存在,以直述句、实用命令句的方式存在,它们的存有尽止于其使用,却不能说它们在过去存在过,而且,如果说它们对空间环境能够或多或少地完成任务,对时间环境却是无能为力。功能物效率高,神话学物品则已完满达成。它所意指的事件,便是诞生。我不是[只]存在于现时之物,这样的东西会给人带来焦虑,我是曾经存在的事物,而沿着此物给我作符号的一条诞生线索反溯,我由现时深潜时间之流:心理退化(régression)。古物便是如此地演出一出源起神话的剧目。


“真确性”


对古物的品味和收藏的热情,在这里只能作一对照比较:两者间有一深刻的亲近性,存在于[它们共有的]自恋式心理退化,时间的省语联系(élision)系统,通过形象去主宰生死。然而,在古物的神话学中,必须区别两个面向:一是对起源的怀念,另一面向则是对真确性的执迷。对我而言,两者似皆来自由古物的时间密闭性所构成的,对[自我的]出生的一个神话式的回唤——出生代表曾有父母。向根源反向演化显然是向着母亲退化:物品越古老,它就越能使我们接近一个先前的时代,接近“神圣”、自然、原始知识,等等。莫里斯·里姆斯(Maurice Rheims)说,这种神话早已存在于中世纪前期:在9世纪的基督徒眼中,刻有异教符号的希腊铜器或阴雕玉石,具有神异效力。但严格意义下的真确性要求,则是另一回事,它表现出的,一种对确定性的执迷:作品的来源、年代、作者、签名。只要一件物品曾经属于某个名人大公,这个简单的事实就会给它一种价值。手工艺品的魅力来自它曾经过某个人的手,而此人的工作仍留痕其中:这是某个曾经被创造过的东西的魅力(也就因此它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创造的那一刻,无法回复)。然而,对创造痕迹的追寻,从真实的留痕到签名,也是对传承关系和对父性超越(transcendance paternelle)的追寻。真确性永远由父亲处来:它才是价值的源头。古物在想象中激起的,与朝向母亲乳房的退化同时的,便是这种崇高的传承关系。

©Suzy Hazelwood



共时性、贯时性、时代错乱


在私生活的环境里,这些物品形成一个更加私密的领域:它们与其说是拥有之物(objets de possession),不如说是象征上有善意影响力的物品(d’intercession),就像是祖先——而祖先们总是“最私人的”(privatissime)。它们是日常生活中的逃避,而逃避只有在时间中才能最为彻底,也只有在自己的童年中才最为深沉。也许在任何美的感受中都有这种隐喻式的逃避存在,但艺术品作为艺术品,要求一个理性的阅读:古物呢,却不要求阅读,它是“传奇”(légende),因为标指它的,首先是它在神话意义上的系数和它的[历史]真确性。时代、风格、模范或系列、珍贵与否、真伪与否,所有这些因素都不会影响它在真实生活体验中的特殊性:它既不真、亦不假,而是“完美”——它既非内在、亦非外在,而是“不在”(alibi)——它既非共时性(synchronique),亦非贯时性(diachronique)(它既不进入一个气氛的结构,亦不进入一个时间的结构),而是时代错乱(anachronique)——它与它的拥有者间的关系,既非一个“存在”(être)动词和它的表语(attribut)间的关系,亦非“拥有”(avoir)动词和它的受词间的关系,它们的关系主要是一个来自“内在受词”(objet interne)的文法范畴,它和动词的意义实质之间几乎是同语反复(tautologique)的关系。

功能物是存有的缺席(absence d’être)。在此,现实使得退化到“完美”维度成为不可能,在那样的维度里,只要自我发展便可存有。功能物也显得如此贫乏:原因在于,不论它的价格、品质、威望,它是而且仍然是丧失父亲和母亲形象的形式。能性丰富而意义薄弱,它指向现时,而它的存在仅止于日常生活。神话学物品,功能性极小而意义极大,指涉的则是先祖性(ancestralité),甚至是自然的绝对先前性。在实际生活中,这两条相互矛盾的要求共存于同一系统中,且呈互补关系。这是为何前述建筑师同时拥有燃油暖气和农家的长柄暖床炉。另外互补共存的还有同一书籍的袖珍版和它的善版或古版,电动洗衣机和古老的捣衣棒,功能化的隐形壁橱和显眼的西班牙大衣柜,而且这种互补性甚至可以从现在颇盛行的双重房产(城中的公寓—乡间的别墅)的现象中体现出来。

其实,此一物品间的对决关系乃是意识上的对决:它指出了一个弱点,以及想要以心理退化的方式来补足这个弱点的尝试。共时性和贯时性结构,倾向于组织和对真实系统化和独占的控制,在这样的文明里,便会(在物品的层次和行为与社会结构的层次)出现一个第三向度,那便是时代错乱。虽然是系统相对缺失的见证,这个心理退化的维度也在系统中找到栖身之所,并出乎常识意料之外,使得系统可以运作。

©Navneet Shanu


反向投射:“原始人”心目中的技术产品


这种功能性的现代物体系和古老的“装饰”(décor)暧昧的共存,显然只在经济发展、工业生产,及环境的实用性饱和到某一阶段才有可能出现。弱势社会阶层(农人、工人)以及“原始人”,根本不想要老东西,他们向往功能化产品。然而这两个做法间有共通之处:当“野蛮人”抢着去要一只手表或一支钢笔,单纯只因为它是“西方文明”的产物,我们会觉得荒谬可笑。他不顾物品自己的意义,只是像吞噬般贪婪地去占有它:出于一种幼稚关系和力量幻想。[在此,]物不再有功能,它有的只是德性(vertu):这是一个符号。但是,难道不是同一个冲动式的文化吸收和魔术式的占有的程序,在推动“文明人”去追求16世纪的木刻或东正教的圣像画吗?这是因为这两方,“野蛮人”也好,“文明人”也好,他们在物品之下吸收的,都是一个“德性”,只是一方由科技的现代性来保证,另一方由远祖性来担保。但这个“德性”在两处有所不同。在“发展落后”者心目中,追求的乃是作为威能(puissance)的父亲形象(在此特别指殖民者的威能)。怀旧的“文明人”心目中,则在追求作为出身(naissance)和价值的父亲形象。一方面是心理投射神话,另一方面则是心理退化的神话。威能的神话,源起的神话:人所缺乏的,总会被投注到物品身上——“发展落后”者的心目中,在技术产品身上被神化的是威能,拥有技术的“文明人”心目中,被神化在神话学物品上的,则是出身和真确性。

然而,两者中拜物教(fétichisme)的情况则是相同的:可以这样说吧,所有的古物都是美的,只因为它逃过时间之劫,因此成为前世的符号。其实是我们对起源的焦虑的好奇,和功能物品并置一处,后者是我们现时作为主宰的符号,神话学物品呢,则是一个先前王朝的符号。因为我们同时想要只是来自我们自己,又想要成为有头有脸人物的后代:继承父亲,由父亲出发。普罗米修斯式重组世界,并由此取代父亲的计划,以及由一个起源人物的恩宠传承而下的计划,在两者之间,人也许永远无法选择。物品本身便是这个未解决的暧昧的见证。有一些[物品]是现在的中介物,另一些则是过去的中介物,而这些东西的价值便在于缺乏(manque)。古物便像是前面置有标示贵族身份的姓氏介词,它们祖传的高贵性补偿了现代物品的提早过时。在过去,老人是美的,因为他们“比较接近神”,经验比较丰富。今天,技术专家的文明否定了老者的智慧,但它仍在古老事物之前称臣,而这些事物的唯一价值便在于它已被牢封且很确定。

©Pixabay


古物市场


这里面的现象比附庸风雅和追求地位的文化渴望更为复杂,后者比如帕卡德(Vance Packard)在《地位的狂热追求者》(Les Obsédés du standing)一书中所描写的:波士顿的风雅人士,在他们的窗上镶满了紫色反影的古老玻璃:“这些玻璃的缺点被深深地喜爱,因为这些玻璃是3世纪前,由英国的玻璃匠送到美国去的品质较差的一批货。”(第67页)或者“当一个郊区居民憧憬中上阶层生活时,他便去购买古董,那是古老社会地位的象征,如今则可以由一笔新近获得的财富买到”(第67页)。因为终究:社会地位可以用千百种方法去表达(汽车、现代别墅,等等)。为何要以过去的事物来代表它呢?所有后天获得的价值,倾向转变为继承的价值,转变为一种接收的恩宠。但是血统、出身和爵位如今已失去了它们的意识形态价值,物质性的符号才具有表达卓越的任务:家具、陈设品、珠宝、艺术品,不论时代,也不论国家。以这个名义,一整座“有参考价值的”(但真伪与否并不重要)符号和偶像森林,一整群植被般蔓延的真假家具、手稿、圣像,正在大举侵袭市场。过去的整体都进入了消费流通管道。而且甚至是某一意义上的黑市。整个新赫布里底(Nouvelles-Hébrides)、西班牙古罗马殖民区及跳蚤市场都不足以供应西方世界里布尔乔亚室内原始部落般的吞噬欲望和怀旧感伤。有越来越多的圣母像、圣人像、绘画,从博物馆和教堂中消失。它们的黑市买主便是一些想装饰他们新置豪宅的有钱人,而且只有这种古物才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最后,这是文化上的反讽,却是经济上的真相:现在只有赝品才能满足对“真确性”的渴望。


新文化帝国主义


通过技术产品和家庭器物来驯服自然,通过古物来驯服文化,实际上,都是同一个帝国主义。那是同一个私人的帝国主义,在其四周集满被功能驯化的环境,和过去的驯化符号、“祖先—物”(objet-ancêtre,有祖先地位般的物品。——译者),其本质为神圣,但[实际上]已被去除神圣(désacralisé),而我们又要求它们能在没有历史的驯化环境中,让人窥见它们的神圣性(sacralité)[或历史性(historialité)]。

如此,整个过去成为消费的形式目录,前来附加于现时形式的目录之上,并构成流行中一个超卓的领域(sphére transcendante)。


选自《物体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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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体系

[法]让·鲍德里亚 著
林志明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9年




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1929-2007),法国哲学家,现代社会思想大师,后现代理论家,知识的“恐怖主义者”。鲍德里亚生于1929年,作为家族中上大学的第一人,他在巴黎获得了社会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巴黎十大和巴黎九大,从1968年出版《物体系》开始,撰写了一系列分析当代社会文化现象、批判当代资本主义的著作,并最终成为享誉世界的法国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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