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嫚:美男子父亲给母亲画了幅老鹰图,为她“辟邪”
《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图源网络
“我一直以为人是慢慢变老的,其实不是,人是一瞬间变老的 。”
村上春树的这句话曾让我困惑过很久,可现在我知道了,这话原来不虚!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的。
母亲的身体是从今年夏天开始每况愈下的。自去年年末住过一次院后,母亲的状况还算稳定,可在8月份的一天去看望她时,却惊讶地发现,母亲似乎一夜之间就衰老得变了模样!
一下子有了不好的预感,喉头被哽咽堵塞着,欲哭无泪。出了门站在炎炎的烈日之下,竟丝毫感受不到烈日的灼烧,反倒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感一把攫住,不由得瑟瑟发抖。
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都觉得与母亲之间不似一般的母女那么亲近。年轻时的母亲性子急,又爱唠叨 ,伴随着她忙进忙出的身影的,永远是她喋喋不休的牢骚。自从我与少言寡语的丈夫成家后,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这才意识到,原来我是在母亲的絮絮叨叨中长大的。
母亲要么干活,要么生病,无暇顾及我们。记忆中似乎从未与母亲有过亲昵的举动,哪怕是牵牵手,搂搂肩。有时候看到别的母女亲密无间的样子,会羡慕到心生妒意。记得有一次我们在跳皮筋,同学的母亲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她上下翻飞的身影,差点惊掉了我的下巴: 天呐,原来母亲还可以是这样的!
都说脾气急的人能出活,这话不假。母亲这人不惜力,生产队里的农活她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好多壮劳力都自叹不如,每次分组干活时,大伙儿都争相和她搭伴儿。曾有人揶揄:“干嘛那么拼命,又不比人家多挣工分儿?” 母亲理直气壮地回敬:“力气还有攒下的呀!”
母亲除了下地,还做过手工编织的活儿,这是生产队的副业。而在馒头房蒸馒头是母亲做过的最长久也最辛苦的一份工作。
母亲与队里的女工们用玉米皮编的手提篮是出口到大胡子国家(指当时的苏联)的。先用硫磺熏皮,再用颜料染色,然后撕成小细条,在模具上编出各式各样的手提篮。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活儿轻省,还能拿到高工分,这让母亲她们喜不自禁。
我八、九岁的时候,每天凌晨两点左右,睡梦中就会隐约听到母亲窸窸窣窣地穿衣服,然后蹑手蹑脚出门的声音。我知道这是母亲又要去村里的馒头房上班了。我曾到母亲的班上去过,透过一屋子腾腾的热气,看到母亲爬上爬下地搬笼屉,大冬天的,母亲穿着短袖衣服竟然还大汗淋漓!
《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图源网络
母亲时常犯晕病,跌得鼻青脸肿是常事儿。母亲的病是17岁那年得的。她与继父在山上起了口角,被继父追打,无路可逃时,从一处高高的堰坝上跳下,从此落下了头晕的毛病,隔三差五地就发作一次。
母亲一犯病就要躺着,死死地闭着眼睛,她说一睁眼就看到天在旋地在转。饭更是一口也吃不下,吃一口吐一口。总要挨到三、四天后,这个无药可医的名为“美尼尔氏综合症 ”的病魔自行离去。
母亲3岁上就没了爹。母亲的爹,也就是我的姥爷,是八路军的通迅员,22岁时就牺牲了,遗留给母亲的是“烈士子女”的光荣称号。躺在病榻上的母亲常常会喃喃自语: 爹呀,把你这闺女也一块带走吧,这病遭罪呀,活够了,活够了……母亲的炕头上方常年挂着一幅老鹰图,那是我父亲画给母亲“辟邪”用的。那只卧在巨石上的老鹰,有着摄人心魄的炯炯眼神,儿时的我从不敢直视。
父亲年轻时是方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男子”,十几岁时“倒提媒”的人便络绎不绝,母亲能在众多的仰慕者中脱颖而出,多半也是因为长相出众。母亲接连生了我们5个女儿,但父亲从未对生不出儿子的母亲有过半句怨言。
父亲和母亲的性情大相径庭,父亲温和,母亲急躁;父亲满腹经纶,母亲却胸无点墨。在我的印象中,两人凡事达成一致的时候极少,但最后往往妥协的还是母亲,因为她的想法单纯又朴素:父亲是家里的天。所以他俩纵然谈不上琴瑟和鸣,但也在磕磕绊绊中走过了40多个春秋,演绎了别样的父母爱情!
父亲是个手艺人,他喜欢唱戏、画画,对于下苦力是从骨子里抵触的。父亲还是个心软的人,过年时宰宰杀杀的事也见不得,所以,家里家外的事往往就落在母亲一个人的头上。
后来国家有了富民政策,头脑活络的父亲开起了自己的油漆作坊。生意一天天地红火起来,我家摆脱了经济拮据的窘境。日子好过了,可劳碌了半辈子的母亲头晕的毛病却发作得愈发频繁,虽多方求治,疗效却不尽如人意。而前些年因头晕导致的一次跌倒,彻底毁掉了母亲的健康,她的头重重地摔在了墙上,从此,耳鸣、脑鸣缠身,听力也几乎丧失殆尽!苦不堪言的病痛折磨,让母亲跌入了生无可恋的深渊。
我一直以为与母亲的感情没有与父亲的那般深厚,直到那次去接晕倒在外地的母亲回家。
母亲去邻村的亲戚家参加婚礼,返家途中晕倒在路边。听到口信后,我和父亲赶紧雇了机动三轮车去带母亲。寒冬腊月的大冷天里,母亲就那样歪倒在路边,浑身沾满了草屑,眼睛虽紧闭着,但煞白的面颊上明显有泪水流过的痕迹……顿时心痛到不能自已!
将软绵绵的母亲揽在怀里,在三轮车的轰鸣中,想起了每周步行到十里开外的学校给我送饭的母亲;患急性肝炎后,满山上去找中药白蒿并烟熏火燎地给我熬药的母亲;大年三十晚上,为我们赶制新衣但自己却从不添置衣物的母亲……母亲原来一直在为我们负重前行!她并非是没有似水柔情,她只是用她自己身体力行的方式,诠释着最深沉的母爱!
《我的父亲母亲》剧照 图源网络
岁月掠走了母亲的青春、容颜和健康。已是耄耋之年的母亲,老皱的脸上已找寻不到曾经的俏丽模样。时光与疾病将她的棱角磨得圆润,那个曾经强势甚至有些霸道的母亲,变得一天天脆弱、怯懦起来!她的世界变得很小,里面只装满了我们这些子女,心心念念的也全是每个孩子的冷暖苦乐。她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母亲老了,但母爱却并没有衰退半分。
有人说:“人间最温暖的事儿,莫过于叫一声‘妈’,有人答应。” 这对于我来说,已是奢望,丧失了听力的母亲说话也吃力了,看到你的嘴在动,她只是茫然地瞟着你,目光迷离。
上半年还能蹒跚着送我到门口的母亲,现在只能无力地摆一摆手作道别了。母亲的现状常让我心中生出无限悲凉,仿佛看到那个日子正张着血盆大口,试图将母亲吞噬掉。一想到这个迟早会来的时刻,便不寒而栗,但我除了束手无策,一点办法都没有。
聊以自慰的是,母亲满足了我们姊妹几个尽孝的愿望,衣食无忧。前几天母亲含糊不清地说:千万别再买衣服了,穿不着了,人没了,衣服就瞎了……也曾带母亲出游过几次,去过青岛,去过北京。母亲生平第一次看到了大海,两手撩着水,开心得像个孩子。大北京让母亲开了眼,逢人便讲:皇帝上班和睡觉的地方都逛了,还皇帝呢,睡房小得跟针鼻子似的。
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儿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儿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 ——我是自私的,虽然明知“活着”对母亲是种煎熬,还是祈盼母亲能活久些,再活久些……
大嫚,山东大妞,个高人傻,好在钱还够花。有闲暇时,喜欢看看书,有所感时,乐意码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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