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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科学是心理疾病的答案吗?

Meng 刺鸟栖息地 2022-07-17

“在杂音系列专栏里,我们收集各种各样有关精神健康议题的声音。尽量去呈现更多的观点,打造一个多元化声音的集散地。”

杂音系列

39

关键词:脑科学



2015 年,《科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名为 “ 大脑疾病?的确如此” (Brain disorder?Precisely)。文中指出,当下对于心理疾病的诊断标准,主要是基于病人汇报的主观症状。而我们需要做出改变,把心理疾病看作一种脑功能疾病,并以此作为诊断,科研,以及新治疗方案的基础。


脑科学真的是心理疾病的答案吗?


只要对心理学的历史稍加了解,就会发现其每一个阶段的主流科研方法,都是受到某个历史阶段的社会思潮的影响的。譬如,19 世纪后半叶工业革命,和当时盛行的机械唯物主义思想,带来了行为主义心理学的产生;随后 20 世纪初的两次世界大战,使人们开始思考社会环境对个体抉择的影响,直接导致了社会心理学的兴起。而我们所身处的 21 世纪,随着生物学和计算机科学技术的发展,使脑科学走上了历史的舞台。在这些新兴科技的帮助下,科学家们开始探索主观心理体验背后的大脑活动。


脑科学的兴起,带来了对于传统心理学的解构。譬如,在高校的临床心理学部门,大多的科研项目都开始专注于研究不同心理疾病背后的大脑或生物机制,临床心理学(Clinical Psychology),实质上逐渐变成了神经心理学(Neuropsychology),临床神经科学(Clinical Neuroscience) 或行为基因学(Behavioral Genetics)。在科普和医疗环境中,我们也越来越多的见到 “心理疾病和其他类型的疾病一样,只不过生病的器官是大脑”这样的言论。但事实真的如此吗?我们的心理疾病,真的和癌症 或心血管疾病这样的生理疾病,在本质上并无区别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是显而易见的。只要稍加思索,我们就会发现这个看法甚至是反常识的。

诊断/Diagnosis

从诊断的角度来看,生理疾病的诊断基于医生对客观症状(signs)的观察。比如心电图,X 光,尿检,等等。而心理疾病的诊断,主要依赖于病人对于主观症状(Symptoms)的汇报。

治疗/Treatment

在治疗上,我们都知道大部分的心理疾病都对心理咨询,或者环境变化有显著的良性反应,并不一定需要依赖于药物干预。相反,那些基于器质性病变的大脑疾病(比如阿兹海默症,脑部肿瘤)或者其他生理疾病,是不能通过这些“非生物” 的方法达到治愈的。

预后/Prognosis

大部分疾病的诊断,意味着医生可以相对准确的预判这个疾病的发展趋势,和相对应的有效疗法,也就是疾病的预后(Prognosis)。但是心理疾病诊断的预后远远低于其他疾病,在大部分的情况下,被诊断为同一种心理疾病的病人,常常展现出十分不同的反应和症状变化,以及对 同一种药物和治疗产生不同的反应。


所以,在这篇文章里,我想后退一步,试图从一个更加宏观的角度去思考临床心理学的发展方向。把心理疾病看做大脑疾病这样的思潮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哲学基础?以这样的方向作为主流的环境中,会对心理疾病的治疗和科研产生什么样后果?及,除了脑科学,在开展心理疾病的研究时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Anna Parini

首先,把心理疾病和大脑疾病划等号,是基于一种哲学思想,还原论(Reductionism) 的基础。还原论认为,在我们研究一个复杂的系统的时候,我们可以将其化解为多个组成部分,并通过研究这些组成部分的运作,最终理解整个系统的运作。在心理疾病中,还原论主要表现为生物还原论(Biological Reductionism)。这意味着, 想要理解心理疾病,我们需要研究疾病症状背后的生物机制,不管是基因,神经元,还是大脑中化学物质的运作。因此,从生物还原论的角度来看,心理疾病和其他类型的疾病是没有本质差异的,都是生物机体的运作失调所导致的症状侯群。
诚然,笛卡尔的二元论早已被推翻,从唯物主义的角度来看,我们的一切心理活动,包括心理疾病的症状都会反映在大脑活动上。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大脑功能失调是心理疾病的原因。如英国心理学会(2000)所提出的,“ 我们主观体验有生物基础,但这并不代表这些体验就是一种医学疾病.....有些人对于环境压力比别的人更敏感,这可能和大脑中的一些化学反应有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已经准备好把心理疾病定义为以生物为基础的医学疾病了”。
生物还原论的支持者认为,只有把心理疾病看做一种生理疾病,才说明心理疾病不是患者自己杜撰的,而是“真实存在”和需要被治疗的,从而给患者提供更多的医疗资源,并减少对患者的社会歧视。但是真的如此吗?我们只需要回想一下历史上精神病学所带来的社会影响,就会发现对于心理疾病的医学化(Medicalization)带来并非仅仅是帮助。
生物还原论并不是一个新概念。因为对于精神/心理疾病的治疗在历史上一直属于医学(精神科),而不是心理学的范畴。而医学治疗,其实从始至终都是从治疗大脑来入手。但是反观历史,我们会发现精神病学和诸多违反人权的政策和医治方法,是脱不开干系的。
首先,把精神疾病定义为一种生理疾病,可能会让患者被看做是拥有先天基因缺陷的,低人一等的异类。回想 20 世纪初期的优生运动,精神疾病患者被认为带有“有缺陷的”基因,被禁止结婚,甚至有基金会提供资金研究如何对精神疾病患者进行绝育和人道毁灭的方法; 而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主要是通过一系列的脑部手术,比如切除脑组织或电击疗法,并把病人和社会隔离,进行集中管理。这些事件说明,仅仅把心理疾病看做是病人的生物缺陷,反而非常容易带来社会达尔文主义式的,对于患者的社会歧视,排斥和压迫。
©Yashi Gandhi

其次,把精神疾病看做生理疾病,治疗方法的趋势必然会倾向于药物干预,并带来了过度用药的问题。Bower(2000)的研究发现,在4年内,利他能(Ritalin,一种治疗多动症的药物)的处方频率增加了一倍,但是一半以上的服用利他能的儿童,并不符合多动症的诊断。为什么过度用药的问题在精神疾病的诊断中更加容易出现呢?这是因为不同于其他疾病,精神疾病的诊断往往部分依赖于对于社会规范(Social Norm)的定义。当一个人表现出的行为违反了某种社会规范,造成了其社会功能的损伤,这个行为就被定义为是非常态的。但是什么时候非常态的行为可以被认为是一种病态的,因此需要被治疗的疾病症状呢?我们不能忘记,人类总是倾向于把 “不同” 定义为“疾病” ,并把违反主流道德的个体看做精神病人,进行强制“治疗”。在精神疾病的诊断本身具有这种模糊性的时候,我想这是一个需要谨慎思考的问题。
更重要的是,只专注于心理疾病的生物基础,使我们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导致了疾病症状的产生? 心理学家 George Albee 认为,心理疾病在很大程度上是社会因素的结果。社会因素可以是相对个人化的事件,比如亲人去世,情感破裂;可能是结构性的社会压迫,比如歧视,贫穷,失业,社会边缘化,也可能是更为宏观的环境变迁,比如工业化,现代化,传统生活方式,价值观的改变,等等。Albee 认为,只研究心理疾病的生物机制,而忽视这些社会因素无疑是一种片面的、危险的、对于社会问题的医学化(Medicalization of social problems).
他在一文章里非常直白的批判,“心理学的‘医学/大脑/生物缺陷模型’和‘社会模型’在政治上是有本质区别的。前者是被掌权者所支持的,因为它并不需要社会改革或挑战现状(Status Quo)。相反,社会模型的重点落在研究和改变和心理疾病相关的,比如歧视,压迫,剥削和偏见,或者任何把我们推向心理疾病的社会压力源头。当临床心理学肩并肩地和保守的因果模型(此处指医学生物模型)站在一处时,它就加入了延续社会不公的力量。” (Albee, 1998)
诚然,20 世纪初期的那种极端的对于心理病人的歧视和迫害,随着人文主义的发展已经逐渐消退,但是对于 Albee 所提出的,对于社会问题和心理疾病之间关联的研究,在 21 世纪是依然缺席的。

那么,我们应该做出什么样的改变?
首先,应该有更多的研究去关注社会因素和心理疾病之间的关系。包括但不仅限于贫困,被迫失业,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歧视,亚文化群体,种族歧视,社会边缘者(老人,残疾人),少数民族,等等。关注社会因素意味着心理治疗的方法,将不仅仅是一种被动的,个体化的过程(服用药物或者进行一对一的心理咨询),而是更多的关注如何通过社会改革,政策制定,或者提供援助机制来处理和应对这些社会问题,从而对心理疾病进行早期预防和干预。这样的科研,意味着临床心理学家们需要进行更多的跨学科交流,和社会学,人类学,哲学互通,同时,也要和社会机构,政府相关部门进行合作。
©Christina Kalli

同时,科研应该是一个科学家和患者的共同成果具体的来说,科学家在决定研究课题,研究方式,或设计某种干预方法的过程中,都需要积极地听取患者的看法,了解患者的需求,而不是像在传统医患体系里那样,把医生看做权威的,需要被服从的 “家长式” 形象。这种以合作(Co-production)为基础的模式,是更加人性化的,并给予了患者更多的主体性(Agency)。举一个例子,在对于澳大利亚土著群体心理健康的研究中,就采取了这样的合作模式。这是因为土著群体的文化,社会结构和对思想和情感的表达,都不同于以西方白人群体为主的科研工作者。因此,被应用于白人群体的科研方法(比如问卷)和治疗方法(一对一的谈话疗法)也许并不适用于土著人的群体。因此,未来的科研除了把心理疾病当做一个同一的整体来研究,也需要关注适用于不同社会和文化情景的研究和治疗方式。
最后,我想强调的是,这篇文章并不是在抨击脑科学,也并没有认为脑科学或生物学是不适用于心理疾病的研究方法。写这篇文章的初衷,也许仅仅是源于一种在学术训练下所习得的批判思维本能。当一种思想占据主流,总是在投身其中之前习惯性地后退一步,开始审视其来源和去处。无疑,使用脑科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疾病非常重要,心理疾病的诸多症状,也的确是和生物机制息息相关的。但是同时,心理疾病的社会成因也同样重要。除了药物和心理治疗方案,我们需要更多从社会环境,社会结构入手的科研。
©John Holcroft

心理学是一门关于人的科学,而人是无时无刻不处于社会中的。因此,在面对心理学研究的时候,我们必须去思考我们为什么会得到这些结果,以及我们的科研结果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意味着什么,会给与它息息相关的人们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如果未来真的有一天,我们看到一个权威的脑科学家指着一个复杂的大脑模型,说,看,这就是关于心理疾病的客观事实——我们是应该欣喜,还是感到悲哀呢?



参考文献 

Albee, G. W. (1998). Fifty Years of Clinical Psychology: Selling Our Soul to the Devil. APPLIED AND PREVENTIVE PSYCHOLOGY, 3, 189. Bower, B. (2000, July 29). Study of stimulant therapy raises concerns [Electronic version]. Science News, 158(5), p. 69. British Psychological Society Division of Clinical Psychology. (2000). Recent advances in understanding mental illness and psychotic experiences. Leicester, England: Author. Thomas R., I., & Bruce N., C. (2015). MEDICINE: Brain disorders? Precisely. Science, 6234, 499. https://doi.org/10.1126/science.aab235





作者

Meng

墨尔本大学心理&哲学本科

墨大心理助教

喜欢文学电影和一切探索人类心理的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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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完这篇文章,小编拿着这篇文章又去找了心理学系做脑科学相关研究的伙伴对话,或许也能回应部分读者朋友的思考。我们这位朋友的名字很有意思,以下是我们的编辑部对话。


#编辑部特邀对话(闲聊)伙伴

满脑子都是脑子(以下简称满脑)

专业是认知神经科学,四处求学中 


小卡:满脑你好,特别好奇你读完这篇文章的感受。和我们一起分享一下吧!


满脑:脑科学的目的是了解大脑,为了做到这一点,人们会研究老鼠,猴子,婴儿,成人,不同职业的人,不同精神状况的人。脑科学能给出的只是对大脑工作模式的描述,并且认为不同的工作模式会呈现出不同的表象,然而这些表象是否要被解读为“正常”或“疾病”,这并不是这个学科应当给出的结论,并且这个学科也无法给出这种结论。


在脑科学-精神医学结合的研究中,有许多工作致力于分辨患病人群和正常人群的脑结构差异,希望寻找一些神经生理指标,能够更快速更客观的判断个体是否具有某种“心理疾病”。然而在这里所找寻的指标,其判断力的来源,仍然是基于医生给出的先验结论。这种研究方法存在很大的问题,文章所指的脑科学不应成为心理疾病的答案,在这一点上是有意义的。


然而脑科学的发展仍然在起步中,在现阶段,依靠医生数十年的经验来进行学习研究是必要的。但研究大脑的方法也在进步,脑科学不会到头来也只是成为医生施展既往诊断方式的工具,它具有突破传统精神医学研究方法的能力。例如已经有许多人尝试从一个前所未有的角度来思考精神疾病,认为仅仅根据表象来对疾病进行分类和治疗,可能忽略了不同表象的疾病其背后共有的机制,或忽视了相同表象背后不同的机制,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必然要使用一种更具有统合性的方法进行研究,这在传统的研究领域里是未曾被尝试的。这说明脑科学会从一个新的角度来阐述心理状态,但这并不意味着脑科学会去定义何谓疾病。文章提到我们如何定义心理疾病会依赖于对社会规范的定义,而脑科学则会在我们定义心理疾病时提供更多信息,这些信息往往会暗示一种症状从正常到疾病是一个复杂的连续谱。


另外,“避免把精神疾病定义为一种生理疾病”,这个观点不是很新鲜,可能经过心理学训练的人都不会犯这种错误。“应该做出什么样的改变?”这这节给出的建议,其实现在也已经有这样的趋势了。我还是喜欢这篇文章的,虽然受限于文章篇幅,无法充分兼顾严谨性和专业性,但文章里表露的人文关怀是有意义的,并且不论是科研人员还是领域外的其他人群,对文章里所提到的问题保持警惕也是应当的。


小卡:虽然这个观点并不新鲜,但的确有大行其道的趋势。不管是我经常打交道的临床的心理工作者、精神科医生还是社工,包括相关课堂教育,都有这种趋势,更不用说各类简单粗暴的“科普"了。我所处的环境能够非常强烈地感受到相当一部人对于脑科学的迷信,但我感觉真的做研究的伙伴,可能并不一定能够感受到这个氛围。另外就是的确哲学基础不同的研究/行动者是有所区别的,比如后现代的取向和比较经典的治疗方法在对精神疾病的本质认知都是有区别的。 我想让搞这方面的伙伴去对话这篇文章,也是考虑到会有读者觉得比较冲击,这个文章可能看上去很基础,但是其实对许多读者的思维定势是个冲击。所以我觉得很需要学科内部的视角来对话一下。 


满脑:我不知道大家对脑科学抱着什么心态....反正就我自己来看觉得也就那样吧..的确做了不少成绩,但也没有到科幻小说的程度。


小卡:对对,我觉得这个视角其实很重要,何不就直接采访我们的一线研究者和学生呢?就是比如你就会觉得“也就那样吧” 。


满脑:自己的专业也需要和外界交流,所以大众对我们的专业了解太少,就不好。所以科普不是单方面的。


小卡:往大了说也是为自己的学科和实践创造更好的环境。


满脑:这里说的都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自己的观点在我的一些朋友眼里属于是比较激烈的。另外,脑科学的确不是一个明确的学科,而是包含很多相关学科的大类, 其中每一个子学科都有自己的研究方法。我所举的例子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甚至是一小部分。而我有意的把 心理疾病界定  和 疾病背后的脑机制研究,这两点分开,这一点也不一定有很多同意的人,说到底这些都是我个人的看法,这里仅提供一个视角。


小卡:好的,不用有代表特定学科或者代表专门领域的压力!谢谢满脑!也欢迎更多的读者朋友和我们对话!



文字|Meng

排版|坨坨

编辑|小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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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健康公共艺术团体。以超越学科的视角看待精神健康议题,身体力行促进知识和经验的生产, 秉持社会正义的理念, 探索多元介入的可能。开展同伴教育、 互助团体、 讲座沙龙等经典项目, 也通过影像研习、 影像制作、 戏剧演出、艺术展览等各种艺术创新方式进行精神健康大众传播。连续五年举办精神健康艺术展览。与多所高校合作, 组织教学和培训。曾获北京尚善公益基金会、British Council、 706空间青年基金、 银杏基金会、 爱德基金会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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