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缉思
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学术委员、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创始院长
中美关系短期内不会走出低谷。美国大选年即将到来,反华言论将充斥。由于领导人很少有机会会面并制定新的方针,即将在旧金山举行的亚太经合组织领导人会议将至关重要。
今年10月上旬,我在华盛顿参加一个中美学术交流活动,并借机会见了一些美国官员、智库人士和专家学者。就中美关系而言,听到的信息可以说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美方人士普遍肯定了今年5月以来双边关系止跌企稳的势头,拜登政府高级官员、国会两党参议员、前国务卿基辛格等知名人士相继访华,人文交流也开始恢复;忧的是美国对中国在高技术领域的打压变本加厉,两国在其他领域的战略分歧也没有缩小。在中美双边关系走向仍面临许多不确定因素的情况下,美国即将进入2024大选年,国内政治的激烈争斗,以及乌克兰危机、巴勒斯坦危机等地缘政治冲突,对两国关系恐会造成更大的负面冲击。
▲10月11日,王缉思教授在美国纽约会见了美国前国务卿亨利·基辛格博士。(图源: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2021年拜登政府上台以来,继承了特朗普政府对华政策的基本框架,将中国视为对美国“最严峻的地缘政治挑战”。拜登政府制订了系统的对华政策,包括政治、经济、技术、军事、外交、国际安全等诸多领域同中国的竞争。美国国会近年来出台了一系列反华议案,在表决中都以压倒优势通过,说明两党在对华政策思想上相当一致。我在2022年2月以后四次访问美国时都发现,尽管发生了乌克兰危机等地缘政治挑战,尽管美国政界在对华政策方面意见纷呈,但对于将中国定位为主要的长期战略竞争对手这一点,美方朝野和各界却鲜有争议。因此,无论明年大选结果如何,美国对华战略的发展趋势是不会改变的。不过,绝大多数美方人士都表示,希望避免同中国发生军事冲突和战争。在最近这次访问中,美方人士几乎是众口一词,即希望美中关系保持“稳定”,却对“改善”不抱希望。也就是说,美国一方面要保持同中国的战略竞争姿态,为了“竞而胜之”(outcompete)将不惜牺牲某些经济利益,付出一定的政治代价,另一方面又要保持对华关系的大体稳定,以免影响美国的全球战略大局或激化国内矛盾。某些美方人士推测,在明年选情即将白热化之前,拜登政府如果实现了对华关系改善,美国的“鹰派”会跳出来指责它对中国过于软弱,对民主党选战不利;而如果对华关系严重恶化,从根本上损害美国经济利益或国家安全,对选战同样不利。这就是美方现在寻求对华关系“稳定”的国内政治考虑。在这种政治考虑的背景下,美国对中美官方、半官方和民间交流的热情升高了。应美国国务卿布林肯的邀请,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外交部长王毅访问美国,会见了拜登总统。接下来的期待,是11月中旬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亚太经合组织(APEC)领导人会议上,中美两国元首的双边会晤。这将是习主席自2017年4月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海湖庄园同特朗普总统举行中美元首正式会晤后,两国国家元首第一次在美国会面。美国进入大选年后,中美首脑双边会晤的机会不会太多。因此,旧金山中美会晤的意义重大,要为未来一段时间中美关系的稳定发展定下基调,为明年的中美官方互动做出安排。美方在当前对华关系中提出的一个议题,是芬太尼问题。作为一种诞生于1960年的人工合成药物,芬太尼原本用于医疗镇痛。它的麻醉效力比海洛因强几十倍,而且制造成本低,又很容易上瘾,因此被毒贩掺入各类毒品中。近年来,药物滥用已超过枪支暴力和车祸,成为美国人意外死亡的主要原因。其中,芬太尼等阿片类药物的滥用最为严重,造成的死亡案例已经超过每年十万人。芬太尼问题于是成为美国国内最严重的社会政治问题之一。美方声称,“中国化学品流入墨西哥制成芬太尼后流入美国”,要求中方“帮助打击芬太尼非法贸易”。近来,美国以涉嫌生产销售涉芬太尼化学前体和相关设备为由,起诉、制裁了一些中国企业和公民。中国政府高度重视芬太尼问题,将芬太尼及其类似物全部列入管制品种,对它的生产、销售、使用、进出口等环节进行严格监管,为防范芬太尼非法制贩及滥用做出了积极努力,发挥了重要作用。中美之间已经建立了多层次、多渠道的禁毒合作机制。尽管芬太尼问题主要是因美国自己防范不严造成的人道灾难,不应“甩锅”给中国,但中方仍将继续坚持中美禁毒合作。在当前的中美交往中,台湾问题仍是中方关注的首要问题。明年1月,台湾将进行地区领导人选举,而新一届领导人在5月才会正式上任。可以预见,这一段时间将是中国两岸关系的敏感期,也是中美关系的敏感期。中方有理由要求美方在台湾问题上谨言慎行。随着中美双方交往的频率和级别的升高,尚待处理的问题单子会一个接一个地提出来。另外,乌克兰、巴勒斯坦等多边安全危机,也需要中美共同努力,协调处理,而不应让它们成为促发中美战略分歧扩大的因素。必须看到,中美关系还远远没有走出低谷,任何一个突发事件的处理失当,都会将不易得来的止跌企稳势头重新压回原点。本月初访问华盛顿时,一位美国官员告诉我,他对当前中美关系的走向持“谨慎乐观”(cautiously optimistic)的态度,并询问我的看法。我的回答是“我只谨慎,而不乐观”。在这个问题上,我倒希望他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