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富学 阿依达尔•米尔卡马力 | 回鹘文《华严经•毗卢遮那品》残叶研究
《华严经》,具名《大方广佛华严经》,梵文作Buddhāvatamsakamahā-vaipulyasūtra,是佛成道后在菩提场等处,藉由普贤、文殊诸大菩萨以显示佛陀的因行果德如杂华庄严,广大圆满、无尽无碍妙旨的要典,是华严宗据以立宗的重要经典。该文献梵文原典已残缺不全,仅有汉文和藏文完本留存于世。
《华严经》有三种汉文译本,其一为东晋佛驮跋陀罗(Buddhabhadra)的译本,题名《大方广佛华严经》,六十卷,为区别后来的唐译本,又称为“旧译华严”,或称为《六十华严》。其二为唐武周时和田人实叉难陀(Śiksānanda)的译本,题名《大方广佛华严经》,八十卷,被称为 “新译华严”或《八十华严》。其三为唐贞元中般若(Prajñā)的译本,题曰《大方广佛华严入不思议解脱境界普贤行愿品》,四十卷,简称为《普贤行愿品》或《四十华严》。此经的藏文译本,系由印度胜友、天王菩提和西藏智军合力从梵文译出,并由遍照加以复校,成一百十五卷。
《华严经》主要讲述世界万物之因果关系的绝对相对性,宣说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微尘映世界,一瞬间,含永远的思想。自东晋至唐代一直盛传不衰。受其影响,古代回鹘人亦将之译为回鹘文字流行。
在回鹘文本中,《华严经》写作uluγ bulung yïngaq sayuχï ärtingü king alqïγ ··burχan-lar-nïng linχua cäcäk üzäki itigi yaratïγ-ï,译本今知者有二种,一为《四十华严》,一为《八十华严》,其中属前者的回鹘文木刻本残卷早已为国际学界所熟知。1911年俄国拉德洛夫发表了沙俄乌鲁木齐领事迪雅科夫(A. A. Dyakov)于吐鲁番发现的“不知名”回鹘文佛经2叶84行,[1] 后经研究、辨识,知为《四十华严》的回鹘文译本残叶。[2] 1953年,日本学者羽田亨又研究刊布了1911~1914年日本第三次大谷探险队成员吉川小一郎于吐鲁番所获的内容属《四十华严》第三十三卷的5叶半回鹘文残卷。[3] 1965年,土耳其突厥学家阿拉特发表《古代突厥诗歌》一书,其中第9、13、16等篇为押头韵的佛教诗歌,分别出自《四十华严》之三十九、四十诸卷。[4] 接着,茨默博士又发表了柏林藏木刻本《四十华严》尾部普贤行愿赞的12行跋文,知其刻印于1248年,他还发现柏林所藏吐鲁番写本中尚存有其它四十华严残卷。[5]
在吉川小一郎于吐鲁番所获《四十华严》印本残卷中,最后一叶自第4行以后为一回鹘文译跋。文曰:
这里的Arïγ Bögä亲王实际上即为1260~1264年间与忽必烈争夺蒙古国可汗位之阿里不哥,Arasang(Atsang?)实应作Antsang,即元代畏兀儿大翻译家安藏,[7] 说明《四十华严》回鹘文译本出自安藏之手。
安藏,字国宝,世居别石八里(今新疆吉木萨尔县北),自号龙宫老人,祖讳小乘都,父讳腆藏贴材护迪。安藏五岁时即从父兄学习经书。“九岁始从师力学,一目十行俱下,日记万言。十三,能默诵《俱舍论》三十卷。十五,孔释之书,皆贯穿矣。十九被征,召对称旨,为特赐坐。世祖即位,进《宝藏论玄演集》一十卷,嘉叹不已。”[8] 他的佛学成就很大,除受阿里不哥亲王之命译《华严经》为回鹘文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1. 至元年间曾以翻译检查官的身份参与了《至元法宝勘同总录》的编纂;2. 根据藏文汉译《圣救度佛母二十一种礼赞经》一卷,[9] 又据藏文译之为回鹘文;[10] 3. 译《文殊所说最胜名义经》为回鹘文;[11] 4. 创作佛教长诗《十种善行赞》和《普贤行愿赞》,均为押头韵的四行诗或八行诗形式。[12] 最近新公刊的文献表明,安藏和和另外一位僧侣将《栴檀瑞像传入中国记》译入回鹘文。[13]
现知属于《八十华严》的回鹘文文献写、刻本不多。日本羽田明处藏有9叶贝叶式写本残卷照片,[14] 但原件不知去向,内容相当于汉文本之卷三十六、三十八、四十等。[15]
属于《八十华严》回鹘文译本的残卷在国内也于近期屡有发现。在兰州市甘肃省博物馆藏有木刻本(?)残卷二张,编号为10562,据称出自莫高窟。原件为两大张(8面),长45厘米,残高34. 7厘米,每面书13行文字。第一张属《八十华严》卷十四,[16] 第二张属该经卷二十二。[17] 在敦煌研究院文物陈列中心亦收藏有该文献的回鹘文印本(?)残片一大张(4面),属《八十华严》卷十四,残片长42厘米,高35厘米,折叠式,每面书13行文字。这一文献,同甘肃省博物馆所藏一样,纸质厚硬,呈黄褐色,四边框有红线,似为元代刻本。[18] 依各种特征看,这3张刻本残卷实属同一刊本。但译者不详,有人根据回鹘文《四十华严》译者为安藏的事实,推断回鹘文《八十华严》的译者也可能是安藏。[19] 从文献中体现的翻译风格、佛教术语运用,书写特点等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近年,敦煌研究院考古人员在对敦煌莫高窟北区进行发掘时,在B128窟又发现回鹘文《八十华严》册子式写本残片一件。该文献编号为B128:2,正面为汉文,其中有2页背面书草体回鹘文,用软笔书写,其一存回鹘文18行,另一页存回鹘文19行。经研究,其内容属于《八十华严》第四十五卷中的一段。[20]
有幸的是,近期笔者在兰州的私人收藏品中又觅得属于该文献的回鹘文写本二大张,其一属于《八十华严》第二十一卷《十无尽藏品》中的开首部分,其二属《八十华严》第十一卷《毗卢遮那品》中间的一段。写本为折子式,纸质厚硬,呈黄褐色,长46.5cm,高35.5cm,地脚4.5cm,天头4.2cm,朱丝栏,栏宽1.5cm至3.9cm,栏心4cm,卷心25.5cm,每面书写文字12行。字形上在文字上方加两点的方式区分q与γ,s与š。看来该文献属于后期,即元代回鹘文文献。写本字体非常优美、工整,极似印本,但《毗卢遮那品》中所出现的各种特征都表明,该文献不是印本,因为在4面之中,仅有1面在行间划有边线,而且线条不直,甚至有不少文字压线书写,非印本之特征是非常明显的。
通过上文的叙述,可以看出,《八十华严》之回鹘文译本曾以多种形式流传过。既有贝叶式写本(如日本羽田明处所藏9叶照片),也有册子式写本(如敦煌莫高窟北区新出土的B128:2号文献)和折子式木刻本(如甘肃省博物馆和敦煌研究院的相关藏品)。这里所刊布的文献,则属于第四种形式,即折子式写本。
据写本收藏者范军澍先生介绍,该残卷系其祖父范鸿印(字学宾,善古物收藏与鉴定)先生于1947年在兰州市隍庙从一汪姓人氏手中购得。范鸿印去世后,将该文献连同数十件敦煌出土的汉文、藏文写本、印本一道传给长子范耕球(亦善古物收藏与鉴定),至范军澍已是三传。
据回忆,该文献的原收藏人汪氏自称湖北人,家住兰州黄河以北,即今大沙坪一带。湖北汪氏这一因素,使我很自然地联想到敦煌文献流散过程中的一个关键人物汪宗翰。
汪宗翰,湖北省通山县人,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至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任敦煌县令。汪宗翰进士出身,对金石学有一定研究,深受甘肃学政叶昌炽的赏识。光绪二十八年(1902)叶昌炽奉命领甘肃学政,西行访碑,以补正其所著《语石》一书。次年十一月,得敦煌县令汪宗翰寄赠《索公(勋)纪德碑》、《杨公碑》、《李太宾造像碑》、《李氏再修功德记碑》、《大中五年洪辩碑》拓本及藏经洞出土《水陆道场图》绢画与唐人写《大般涅槃经》4卷。光绪三十年(1904年)初,叶昌炽至酒泉,又从汪宗翰处得干德六年(968年)水月观音像和“写经卷子本、梵叶本各二”。[10][P28] 叶昌炽建议将藏经洞出土的全部敦煌遗书运至甘肃省城兰州保管,引起当时甘肃省当局的注意,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三月令敦煌县衙门清点遗书,责成王道士就地封存,暂为保管。当时参与其事的敦煌县令汪宗翰,在一幅藏经洞出土的绢画上题字说:“光绪三十年四月朔(l904年5月15日)奉檄检点经卷画像。”可见汪宗翰亲自参与了清点经卷画像之事,这点在斯坦因的《敦煌秘藏运英记》中也得到了证实。[21] 1907年3月12日,斯坦因初到敦煌,他当时对敦煌文献的了解,主要就是通过汪宗翰其人。[22] 汪宗翰的县令身份及其与敦煌文献的接触,使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手头的回鹘文《八十华严》写本应出自汪宗翰的私藏。
如同耿世民先生刊布的三件回鹘文《八十华严》印本(?)残卷在天头用回鹘文小字标明文献的名称与卷帙一样,[23] 我们这次发现的《八十华严》残叶同样也在天头以小字标明文献的名称与卷帙,如《毗卢遮那品》背面分别有小字avatansaka ekinti čirbastïnqï ülüs bes yigirmi(华严二帙一册十五)和avatansaka ekinti čirbastïnqï ülüs altï yigirmi(华严二帙一册十六)。而《十无尽藏品》呢,背面则分别有小字avatansaka üčünč čirbastïnqï ülüs bir(华严三帙一册一)和avatansaka üčünč čir bastïnqï ülüs eki(华严三帙一册二)。这些标示为我们确定文献的内容提供了方便。
我们手头的两张回鹘文《八十华严》文献保存基本完好,惟边缘稍有残破,但很少损及文字部分。文献一般用墨笔书写,惟《十无尽藏品》首页前5行用朱砂来书写经名、卷次与品次,使这部分内容显得庄重与醒目。二者虽属于同一写本,但由于受篇幅所限,本文只能刊布其中的《毗卢遮那品》,另一属于《十无尽藏品》的写本拟另行刊布。
《毗卢遮那品》叙佛在菩提场初成正觉,道场无量庄严,金刚座上的遮那佛身万德圆满。普贤称说这是由于毗卢遮那过去世为大威德光太子时供养诸佛广修无量妙行的广大功德庄严成就。这里所刊残卷涉及的就是《毗卢遮那品》中部内容的一段。写本残片为一大张纸,分4面书写,为便于叙述,本文分别以IA、IB、IIA、IIB标示,其中I、II表示页面前后顺序, A、B表示文献的正面和背面。下面是对该文献的拉丁文转写、翻译和简单注释。其中,[ ]内的部分根据汉文原件拟补的,///表示回鹘文原件残缺的字数。d下面加一点等于t,t下面加一点等于d。
IA(图1)
图1 IA
IB(图2)
图2 IB
IIA(图3)
图3 IIA
IIB(图4)
图4 IIB
[大方广佛华严经卷第十一,毗卢遮那品第六]
一一微尘中,无量劫修行,彼人乃能得,庄严诸佛刹。
1.timin:本文献中对应于汉语的“乃”。《突厥语大辞典》中马合木提·喀什赫尔将该词解释为“刚才”:temin keldim“我刚到”。[25]timin一词常与ök连用,对应于汉语的“方”。anï adqandačïnizvanïlar(ïγ) birdämläti tarγarmïš ödtä timin ök adï bolur üčün tarïqmaq tip“缘彼烦恼究竟断时方名断故”。[26] itkäli yaratqalï对应于汉语的“庄严”。其词根为it-“作”和yarat-“创造”。由这些词根组成的固定搭配形式itiglik yaratïγlïq出现在吐鲁番出土的回鹘文《维摩诘所说经》,有关例证可见于编号为U 1790、U 1596、Mz 851a等文献中,对应于汉语的“有为”。[27] itiglik 也在该文献单独使用,对应于汉语的“严饰”(U 1596)、“庄严”(U 1596)、“有为”(U 1766 + U 768 + U767)。[28]
2.tägz-inip tulïn(ï)p 对应于汉语的“轮回”。
3.erinmäksiz ermegürmäksiz对应于汉语的“不怠惰”。
5.kilmädük öd对应于汉语的“未来际”,表示“未来世”、“永远”等意。[29]
7.üz-äliksiz yol对应于汉语的“无上道”,表示“最高的教义、最高的觉悟”。[30] üč öd对应于汉语的“三世”,表示佛教中时间的三个阶段“过去、现在、未来”。[31]
9.ančulayu kelmis表示“如来”,在该文献中,“如来”还以“kirtüdin kelmis”形式出现。
12.uluγ čoγ-luγ yalïn-lïqküč对应于汉语的“大威力”。pramanu<梵文paramānu“微尘”。
13.tuγmaq-qa öläntürgäy-sn应对应于汉语的“向菩提”。tuγmaq可能是tuymaq的误写。
14.samantabadri bodïsatv对应于“普贤(菩萨)”。samantabadri<梵文Samanta-bhadra. basutdačï一词由动词basut-“帮助”缀接将来时形动词附加成分-dačï构成,在这里对应于汉语的“修”。uluγ ad-lïγ külügbodïsatv-lar在此对应于汉语的“大名称菩萨”。
16.tüz-ü yapa bol-相当于汉文版中的“周遍”,表示“遍及”之意,在回鹘文《八十华严》第十四卷中还以“tüzü tolu bol-”形式出现。[32]
18.uluγ etiglik yaratïγ-lïq klp 对应于汉语的“大庄严劫”。klp<梵文kalpa “劫”。
20.alquädgülüg adruq-luq taγ suγančïqidiz yig ïduq bulut atlïq täŋri 对应于汉文的“一切功德须弥胜云佛”。
21.koltï<梵文kotī“亿”,表示时间的长久。
22.irik bolmïs kin basabir-intin qïdïγ-qa tegmis对应于汉文的“灭度”,表示“涅盘”之意,即永远摆脱生、老、病、死等肉体感觉,超越欲、有、见、无明等。“度”表示“度过、到达彼岸”。[33] uz köz-lüg etiglikyaratïγ-lïq atlïγ burχan 对应于汉语的“波罗蜜善眼庄严佛”。
23.mäni ärdini qu-a butaγ-ïtilgen atlïγ uluγ arïγ 对应于汉文的“摩尼华枝轮大林”。mäni<梵文mani“珠宝”。ärdini<梵文ratna“珠宝”。χu-a<汉文“花”。tilgen 对应于汉文的“轮”。[34]
25.uluγ čoγ-luγ yalïn-lïqyaruq-luq urï 对应于汉文的“大威光童子”。
26.riti bögülänmäk 表示“神通”。
27.učsïz qïtïγ-sïz taluyaγïlïq-ï qapïγ 对应于汉文的“无边海藏门”。
28.samadï dyan 表示“禅定”之意。samadï<梵文samādhi“三昧”,dyan<梵文dhyāna “定、静虑、等至”。[35] uluγ bilge bilik küčlüknomluγ körmin 对应于汉文的“大智力法渊”。
29. dyan“禅定”可能是误写,因为在汉文中与之对应的汉字是“陀罗尼”,而“陀罗尼”在回鹘文献中用tarni~darni“咒”<梵文dhāranī来表示。[36] tüz-ü tïnlïγ-lar-qaiyin bolïp turuldurup yavaldurup osγurmaq qutqarmaq对应于汉文的“普随众生调伏度脱”。
30.alqu atqanγu oγuš-lar-tatüz-ü urtulmïs bult 对应于汉文的“遍覆一切境界云”。
32.alqu burχan-lar-nïŋädgülüg adruq-luq taluy čoγ-luγ yalïn-lïq küč-lüg aγïlïq 对应于汉文的“一切佛功德海威力藏”。
33.nom töz-i-ligkökqalïq-teg teŋ tüz arïγ süz-ük 对应于汉文的“法性虚空平等清净”。
35.öz tözi kkir-tin öŋiüdrülmis nomluγ oγuš-ï arïγ süz-ük ätüz 对应于汉文的“自性离垢法界清净身”。
36.pratn-a paramït 对应于汉文的“般若波罗密”(pratn-a<梵文prajñā“般若、智慧”,paramit<梵文pāramitā),表示“智慧的完成、完全的智慧”。[37]
36. tïtïγ-sïz yruq üz-etüz-ü iyin[gülük] körgütgülük 对应于汉文的“无碍光普随现”。
37. kör-tin öŋiüdrülmek-lik kölmin kr at kögirdäči 对应于汉文的“善入离垢渊”,tïlaŋurmaq ädräm对应于“辩才”。
38-39.alqu burχan-lar-nïŋnomluγ arïγ süz-ük aγirïq-ï 对应于汉文的“一切佛法清净藏”,其中aγirïq-ï是aγïlïq“藏”的误写。
41.ötgürgäli topulγalï是复合词,表示“通达”。
43.šlok<梵文śloka“颂、偈”。[38]
44.saqïnγalï söz-lägälibolγuluq-suz 对应于汉文的“不可思议”,在《八十华严·十无尽藏品》中则以saqïnγuluqsïzsöz-lägülüksiz形式出现。
编按:本文原刊《内陆アジア言语の研究》第22号,2007年7月,第39—52页,引用请参考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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