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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富学 熊一玮 | 唐代开教福建摩尼僧呼禄法师族出回鹘新证

杨富学 熊一玮 敦煌民族宗教与文化研究
2024-09-16

摘要:唐会昌三年(843),唐武宗灭摩尼教,《闽书》记载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福清)。摩尼教由是输入福建。学界一般认为“呼禄”即中古波斯语xrōhxwān(呼嚧唤)之音译,笔者撰文认为“呼嚧唤”为官号,不可与作为教界职称的“法师”并用,认为“呼禄”当为古突厥语Qutluɣ的音译,意为“吉祥”。但此说受到学界质疑。近期于福建福清市发现的摩尼教抄本《普度科仪》恰好有“东土摩呼禄慕阇”之记载,可与《闽书》相呼应。“呼禄慕阇”,如果将“呼禄”解释为“呼嚧唤”,则 “呼禄慕阇”就等同于“呼嚧唤慕阇”。慕阇和呼嚧唤同为摩尼教官号,前者为最高级别相差很大,呼嚧唤则地位较低,无法并列用作人名,足证“呼禄”不可能为波斯语摩尼教官号“呼嚧唤”音译的推论是可信的。扬州出土《唐故李府君墓志并序》中的罗呼禄、摩呼禄父子,虽为波斯人,但不应与摩尼教有什么关联。福清本《香空宝忏》中的忏悔文、十戒等内容与回鹘文本《摩尼教徒忏悔词》相似度极高,有助于进一步证实福建摩尼教是由回鹘高僧呼禄法师始传的。“呼禄慕阇”又被称作“嗣教明师”,当指法师将波斯摩尼教转化为中土摩尼教,具有继往开来的身份,能具备这一身份者唯有开摩尼教于福建之回鹘高僧“呼禄法师”可担当之。

关键词:福清科仪本;《普度科仪》;霞浦摩尼教;呼禄法师


一、“呼禄”为“呼嚧唤”说再议

唐文宗开成五年(840),回鹘帝国土崩瓦解,翌年,唐政府开始限制摩尼教在江淮地区的活动,《赐回鹘可汗书意》曰:“其江淮诸寺权停,往回鹘本土安宁。”[1]  是见,841年唐朝即关闭了回鹘在荆、洪、扬、越诸州所设摩尼寺,只保留西京长安、东都洛阳和北京太原的寺院。会昌三年(843)三月,没收摩尼寺庄宅钱物,“京城女摩尼七十人皆死。在回纥者流之诸道,死者大半”。[2]  四月,“敕下,令煞天下摩尼师”。[3]  回鹘摩尼教又是而遭遇毁灭性打击。[4]  由是,呼禄法师带领摩尼僧团避难福清,事见《闽书·方域志》:

 
会昌中,汰僧,明教在汰中。有呼禄法师者,来入福唐(今福建福清市),授侣三山(福州市),游方泉郡(泉州市),卒葬郡北山(泉州北郊清源山)下。[5]
 

这一记载明言,摩尼教开教福建者为呼禄法师。至于呼禄法师的身份,学术界多有考证。英国学者刘南强认为“呼禄”就是中古波斯语xrōhxwān(呼嚧唤:译云教道首,专知奖劝,身份为使唤僧)的音译。[6]  此说既出,便得到学术界广泛的支持。[7]  笔者独不以为然,认为呼嚧唤作为使唤僧,地位不高,与“授侣三山”的法师地位不可同日而语。尤有进者,“呼嚧唤”既为宗教职务称号,其后就不能叠床架屋,再加“法师”二字了。故而推定“呼禄”实当为回鹘语“Qutluɣ”即“骨咄禄”之对音,意为“吉祥”。骨咄禄,又译“骨禄”“骨都”“胡禄”,而“Qutluɣ”在回鹘又常被人格化为“保护神”,其用以对译“呼禄”无疑再合适不过。[8]

对笔者的这一见解,林悟殊先生不予认同,认为古来“叠床架屋”、音译意译合璧之译名并不鲜见,而且举了不少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如东南亚之“湄南河”(Menam)泰语本即“大河”之义,而复缀以河(River)字,《摩尼教残经》第15行之“未劳俱孚山”,俱孚本为中古波斯语kof(山脉)之音译,则其山名亦属“迭床架屋”。[9]

林先生之驳议,看起来有些道理,实则与本人所论作为法号使用的“呼禄法师”一名完全不相干。作为地名,这种“迭床架屋”情况太多见了,用以让国人更明晰地明了非汉语地名之含义,国外有之,其实国内更多,如新疆喀拉库姆沙漠,“库姆”与“沙漠”同义,为维吾尔语kum之音译;库鲁克塔格山,“塔格”与“山”同义,为维吾尔语taɣ之音译;卡拉库里湖,“库里”与“湖”,为维吾尔语köl之音译;如青海湖,“海”“湖”同义,为蒙古语nor之意译。诸如此类,俯拾皆是,唯作为法号甚或人名使用之例证,林先生却无一例可举。究其原因,很简单,法号与人名不仅不可出现“迭床架屋”(如“法师法师”之类)的情况,甚至不能出现官职后跟职称(如“院长法师”“教授法师”)的情况,以此类推,“呼嚧唤法师”之类称谓也是绝不可能出现的,安可将“呼禄法师”解释为“呼嚧唤法师”乎?

二、从福清本《普度科仪》看“呼禄”之名与义

2017年以来,福建福清市各乡镇发现了一批摩尼教科仪本,其中高山镇《普度科仪·稽师科》中二度出现“呼禄”之名。全文尚未刊布,今征得收藏者薛明贵先生同意,仅摘录相关文字如下:

 
恭唯西国法王,十二大慕阇,为佛替身,修身证果,化游诸荫障国,流传七藏经文。恭唯东土摩呼禄慕阇,灵源历代传教宗师,回光应世嗣法明人,拯华夏之生灵,阐苏邻之教迹。(图1)
 
东土摩尼传教明师
灵源正教历代宗师      伏愿降临坛所。(图2)
西天呼禄嗣教明师
 

图1-2:福清本《普度科仪·稽师科》,薛明贵抄本(俞伦伦摄)

“呼禄”之名,在《普度科仪》中有两种称呼,一为“东土摩呼禄慕阇”,二为“西天呼禄嗣教明师”,这些记载为确定“呼禄法师”的身份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在《普度科仪·稽师科》中,“西国法王”与“东土摩呼禄慕阇”对应,“十二大慕阇”与“灵源历代传教宗师”对应。在《稽师科》之外,《谢师科》中也有大体相同的文字:“迹朝西天,取斯信慕阇之进止。法流东土,自大唐龙朔之兴。灯灯相续于无穷,祖祖继承而不坠。”西国法王指西亚、中亚的教会总领袖(总主教),[10]  十二大慕阇亦应指传播摩尼教“七藏经文”的教团首领。七藏经文概指摩尼教的七部大经,经名见于敦煌本S. 3969《摩尼光佛教法仪略》:《彻尽万法根源智经》(大应轮部)、《净命宝藏经》(寻提贺部)、《律藏经》或称《药藏经》(泥万部)、《秘密法藏经》(阿罗瓒部)、《证明过去经》(钵迦摩帝夜部)、《大力士经》(俱缓部)、《赞愿经》(阿拂胤部)。[11]  吐鲁番出土摩尼教残片M2里说,教团首领阿莫(Ammō)准备渡过阿姆河进入河中地的时候,受到了守护阿姆河的女神巴伽德(Bagārd)的阻挡,后来阿莫诵读《净命宝藏经》,说服女神,得以渡河。[12]  法王、慕阇在诸国传播七藏经文的说法可与上述记载相印证。

《普度科仪·稽师科》中的“东土摩呼禄慕阇”显然记载的是福建地方摩尼教史事。“东土”指中国甚或福建地方,当无疑义。其中的“摩”即波斯语Mār,为敬称,在汉文文献中又音译作“末”,如摩尼教教主就被称为“末摩尼”。最值得关注的是“呼禄慕阇”。慕阇,回鹘语作možak,来自粟特语mwž’k,[13]  为摩尼教五级教徒中最高阶的教职。[14]  敦煌本S. 3969《摩尼教光佛法仪略·五级仪第四》记载:

 
第一,十二慕阇,译云“承法教道者”;
第二,七十二萨波塞,译云“侍法者”,亦号“拂多诞”;
第三,三百六十默奚悉德,译云“法堂主”;
第四,阿罗缓,译云“一切纯善人”;
第五,耨沙喭,译云“一切净信听者”。[15]
 

此外,敦煌写本《下部赞》也有“诠柬十二大慕阇,七十有二拂多诞”之语。[16]  依《摩尼教光佛法仪略》和《下部赞》之载,作为第一品级的慕阇人数为十二名,拂多诞为七十二名,再下的默奚悉德为三百六十名,属于中上层人物。其下为阿罗缓,再下为耨沙喭,属于低级僧侣,人数不限。阿罗缓又作“呼嚧唤”,为中古波斯语xrōhxwān(呼嚧唤)之音译,从吐鲁番出土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看,其地位是相当低的:

 
tngrilär xuanta olursar iki xroxan-lar adaqïn turup ašɣ suvsušuɣ ivrxan z-ma tikä-kätägi tüztägürüp·anta kin öz-läri xuanta olurz-un.
僧尼们用饭时,两位呼嚧唤要立着把饭食和饮料送到大摩尼僧手中,然后自己才坐下来用饭。[17]
 

高级僧侣们用饭时,呼嚧唤要站着服侍他们,只有在大摩尼用膳完毕后,才有资格坐下来用饭。不难看出,呼嚧唤/阿罗缓应是摩尼教寺院中供上层使唤的低级僧官或一般僧侣,地位低下,与《闽书》卷7《方域志》所载呼禄法师“授侣三山(福州市)”[18]  的崇高地位完全没法匹配。即便如林悟殊先生所推定的那样,吐鲁番文书中作为使唤僧的呼嚧唤,其性质有可能不同于唐代《摩尼光佛教法仪略》中的呼嚧唤,而接近于月直的身份了,以十世纪高昌摩尼教团的任命情况状唐代,显然扞格。[19]  若依林先生等人的推论,“呼禄法师”等于“呼嚧唤法师”。那我们不免要问,《普度科仪》中的“呼禄慕阇”是不是就可解释为“呼嚧唤慕阇”呢?两个官号何可连用?退一步说,即使可以连用,敢问这位被称作“呼禄慕阇”的法师其身份到底是“呼嚧唤”还是“慕阇”呢?且不说两个官号不可连用,即使可连用,这位法师的身份既是“呼嚧唤”又是“慕阇”,在摩尼教五个等级中,前者为地位较低的第四级,后者为地位最高的第一级,将二者连在一起作为名称,那应该归于何级?自相矛盾甚矣。质言之,将“呼禄法师”解释为“呼嚧唤法师”无论如何都是解释不通的。

三、“李摩呼禄”与摩尼教无关

2004年扬州出土的一方题为《唐故李府君墓志并序》的墓志,文曰:

 
府君父名罗呼禄,府君称摩呼禄,阀阅宗枝,此不述耳。府君望郡陇西,贯波斯国人也……大谢于大和九年(835)二月十六日,殁于唐扬州江阳县文教坊之私第也,时七十有五矣。
 

墓主名“李摩呼禄”,籍贯为波斯国人,其父名为“李罗呼禄”。学界遂有人据此而论定呼禄法师源自波斯语之xrōhxwān(呼嚧唤)的结论是正确的。[20]  笔者检索“呼禄”之名,发现在《册府元龟》中亦出现“[唐开成]四年(839)正月,阇婆国李南呼禄来朝贡”之语。[21]  阇婆国位于印尼群岛,李南呼禄可能也是波斯移民。在回鹘语人名中与“呼禄”读音最接近的当为“胡禄(中古音作*ɣuo-luk)”,如永泰元年(765)冬十月“乙酉,回纥首领胡禄都督来朝”。[22]  宝应元年(762)又有回鹘“胡禄都督封金河王”。[23]  其中的“胡禄”亦即古代突厥常见人名骨咄禄、骨禄、骨都等,皆突厥语Qutluɣ之音译也。周运中博士曾言,将“呼禄”解释为回鹘语 Qutluɣ读音不合,因为呼是平声,不能对应入声的 qut,禄的中古音是入声 luk,和 luɣ也不符合。[24]  这就有些难以理解了。汉语有入声平声不错,问题是汉语以外的少数民族语言也有这种声调吗?就回鹘语的Qut-来说,ïduq qut,汉语文献作“亦都护”,“护”为入声,而Qut Tirig,汉语典籍译作“骨迪历”,“骨”为平声。就读音言,与xrōhxwān(呼嚧唤)相比,以qutluɣ对“呼禄”更合适,一方面“禄”字的元音*u是个开口度很小的闭元音;另一方面如果真是xrōhxwān,那么,xrō-读音“呼禄”,-hxwān全被省略了,未免显得省略过多。再看回鹘可汗的称号,漠北回鹘汗国第四代可汗名Alp Qutluɣ Bilgä Qaɣan,唐政府赐号“合骨咄禄毗伽可汗”,第六任可汗名Qutluɣ Bilgä Qaɣan,唐政府所赐封号为“骨咄禄毗伽可汗”。Qutluɣ的对应词正是“骨咄禄”,何言不可对应?更值得关注的是《新唐书·回鹘传》的有关记载:“[贞元]十一年(785),可汗死,无子,国人立其相骨咄禄为可汗,以使者来,诏秘书监张荐持节册拜爱滕里逻羽录没蜜施合胡禄毗伽怀信可汗。”[25]  这里的“骨咄禄”同时又被写作“胡禄”,可进一步坐实“呼禄”为Qutluɣ音译的推测。

摩尼教在波斯流行的时间非常短暂,前后仅有十余年,自公元277年摩尼被处死后,教徒便如鸟兽散,兹后即不闻摩尼教在波斯的流播了。在波斯文化中,摩尼充当的是一个反面人物角色。菲尔多西《列王纪》称:

 
有一个人到来,他能说会道,是位举世无双的画家,技艺高超。
他精于绘画,有高深的造诣,他誉满宇内,名字叫摩尼。
他不仅是丹青高手,而且自称是教长,自称比创造宗教的其他教长更强。
摩尼来自中国,求见沙普尔国王,说请沙普尔国王接见我这教长。
……
祭司们说:他或许只是一位画匠,他不能比我们的大祭司长。[26]
 

其中称摩尼是来自中国的画家,说明波斯文化是排斥他的,在波斯人心目中,其地位甚至比不上一个祭司长。波斯拜火教长期流行,在拜火教看来,摩尼教属于异端。尤有进者,在波斯艺术品中,摩尼展示给人的是被处死,然后被剥皮挂在树上的场景。[27]《列王纪》记载:

 
国王下令左右拿下摩尼,把他捉住后,从王宫赶将出去。
接着他下令: 不能让这个画匠,再招摇撞骗在人世之上。
有这么个画匠全世界都动荡不安,要把他的皮剥下,他是动乱之源。[28]
 

《古兰经》2:62:“信道者、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星教徒,凡信真主和末日,并且行善的,将来在主那里必得享受自己的报酬,他们将来没有恐惧,也不忧愁。”显然是将犹太教徒、基督教徒、拜火教徒和穆斯林相提并论,受到宽容对待。独摩尼教不然,始终被视为异端邪说,成为被打压的对象。在如此文化氛围下,波斯人还会以摩尼及其创造的摩尼教内容来给自己的家人取名吗?颇值得怀疑。是以,不管罗呼禄还摩呼禄,言之为波斯人或无大误,但以之与摩尼教相联系,则实出无由矣。

四、由福清本《普度科仪》观见“呼禄法师”之地位

福清本《普度科仪·稽师科》中的“西国法王”与“东土摩呼禄慕阇”相对,且“东土摩呼禄慕阇”又被列于“灵源历代传教宗师”之前,暗示着呼禄法师在中国摩尼教中的崇高地位,应为东土(中国)摩尼教之领袖。观《乐山堂神记》中有“灵源传教历代宗祖:胡天尊祖师、胡古月祖师、高佛日祖师”之载;[29]  大体相同的记载又见于《明门初传请本师》:“灵源传教历代宗师:胡天尊祖师、高佛日祖师。”[30]  霞浦《无名科文》中也有“启请西国法主进法斯信慕阇、灵源历代祖师、证果祖师、解□祖师”之语。[31]  以《明门初传请本师》与《乐山堂神记》对校,内容唯阙“胡古月”一名。笔者考证,胡古月一名当衍。[32]  这里的胡天尊祖师很可能就是呼禄法师。一来“胡”“呼”音近,且都为胡人,二来呼禄法师为福建摩尼教初传者,地位崇高,被称作天尊合乎情理。联想会昌灭法,密教蒙难,教徒四散。及至五代,柳姓法师自创四川地区金刚界瑜伽部密宗,后被称为“柳本尊”,大足石刻多见“柳本尊十炼图”。[33]  虑及二者同为开山鼻祖,加上时代相去不远,其称号都出现一个“尊”字或非偶然。唐武宗灭法时,回鹘高僧呼禄法师(胡天尊祖师)带领少部分信徒逃入福建,后以泉州灵源山、华表山为根据地继续发展,历高佛日、西爽大师、陈诚庵、孙绵而至于林瞪。至林瞪以后,摩尼教在东南沿海地带发扬光大,成为中国摩尼教的中心。[34]  其状颇似萨珊国王瓦赫兰二世(VahrāmⅡ,276—293年在位)对摩尼教徒进行迫害时,波斯境内的许多摩尼教徒也东逃进入中亚地区,粟特与花剌子模逐步发展成为摩尼教中心地。[35]

值得注意的是,在《普度科仪·稽师科》中先称“呼禄”为“东土摩呼禄慕阇”,继而又称其为“西天呼禄嗣教明师”,既东又西,尤其是被称作“嗣教明师”,揭橥的当为其将波斯摩尼教转化为中土摩尼教这一史实,继往开来,有资格配享此身份者唯有开摩尼教于福建之回鹘高僧“呼禄法师”。从《普度科仪·稽师科》可知“呼禄法师”的身份是“慕阇”。敦煌写本S.3969《摩尼光佛法仪略》五级仪记载,慕阇为五级中第一等级,意为“承法教道者”。[36]  与《闽书》所载呼禄法师“授侣三山”[37]  身份相合。

林悟殊先生曾云,《明门初传请本师》中的“灵源传教历代宗师”与《乐山堂神记》中的“灵源传教历代宗祖”皆非明门传教宗师,而是清代乡村“一个以灵源名号标榜的法师群体”。[38]  其论看似言之凿凿,殊不知《乐山堂神记》《明门初传请本师》中的灵源乃指晋江灵源山,与华表山连为一体,霞浦摩尼教祖师胡天尊就是从那里开始传教的。对此笔者已有详考,[39]  兹不复赘。福清本《普度科仪·稽师科》的记载进一步印证了笔者的推断。

五、结语

综上所述,可以得出如下结论:

福建摩尼教的始传者“呼禄法师”应为回鹘摩尼教高僧,其中的“呼禄”为回鹘语“Qutluɣ”的音译,意为“吉祥”。学界有一种意见认为“呼禄”就是中古波斯语xrōhxwān(呼嚧唤)的音译。但呼嚧唤作为使唤僧,地位不高,与“授侣三山”的法师地位不可同日而语,且“呼嚧唤”为宗教称谓,后加“法师”二字,就显得叠床架屋了。在最新发现的福清本《普度科仪·稽师科》中出现有“东土摩呼禄慕阇”,指的就是首开摩尼教于福建的“呼禄法师”。这里明确记载其身份为“慕阇”,自然有资格“授侣三山”。有人根据扬州出土《唐故李府君墓志并序》中所谓墓主李摩呼禄“贯波斯国人”之载而推定“呼禄”当为波斯语“呼嚧唤”之音转,从而否定“呼禄法师”的回鹘人身份。此说之误,通过上文的分析自可明辨。从《普度科仪·稽师科》看,呼禄法师被称作“东土摩呼禄慕阇”,且位列“灵源历代传教宗师”之前,暗示着呼禄法师应为东土(中国)摩尼教之领袖,地位崇高。

有意思的是,在福清本《香空宝忏》中保留有十五条忏悔文,其内容与敦煌、吐鲁番出土回鹘本《摩尼教徒忏悔词(Xuāstvānīft)》能够一一对应,并且福清本保存下来的内容十分完整。唯一的不同在于福清本使用文言书写,四字成句,而回鹘文本则采用的是韵文形式。回鹘文献以韵文见长,而且都押头韵。[40]  表述形式不同而已。另外,福清本《香空宝忏》所记载的十戒,与10世纪末阿拉伯传记作家柰丁(al-Nadim)著《群书类述(Kitab al-Fihrist)》迥然有别,却与回鹘文《摩尼教徒忏悔词(Xuāstvānīft)》的记载几无二致。[41]  这些都反映了霞浦摩尼教与回鹘的密切关系,有助于进一步证实福建摩尼教的确是由回鹘高僧呼禄法师始传的,值得引起关注。

(本文的撰写得到福建闽台历史文化研究院俞伦伦先生资料上的帮助,特志此鸣谢)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敦煌中外关系史料的整理与研究》(编号:19ZDA198)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杨富学(1965- ),男,河南邓州人,敦煌研究院研究员,博士,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西北民族史、敦煌学、中外关系史研究;熊一玮(1991-),女,汉族,兰州大学敦煌学研究所博士生,主要从事敦煌学与北方民族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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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唐]李德裕著,傅璇琮、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卷五《赐回鹘可汗书意》,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7页。[2]  [宋]志磐:《佛祖统纪》卷四二,《大正藏》第49册,No. 2035,页385c。[3]  [日]圆仁著,白化文等校注《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卷三,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416页。[4]  杨富学:《回鹘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149页。[5]  [明]何乔远著,厦门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历史系古籍整理研究室《闽书》校点组校点《闽书》卷七《方域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2页。[6]  Samuel N. C. Lieu, Precept andPractice in Manichaean Monasticism, Journal of Theological Studies, New Series 32, 1982, p.163; ibid, Manichaeism in the Later Roman Empire and Medieval China: a historical survey, Tubingen, 1992, pp. 89, 264; ibid, Polemicsagainst Manichaeism as a subversive cult in Sung China, Bulletin of the John Rylands University Library of Manchester 1979/2, p. 138; ibid, Manichaeism in Central Asia and China, Leiden-Boston-Köln, 1998, p. 86.[7]  Peter Bryder, The Chinese Transformation of  Manichaeism. A Study of Chinese Manichaean Terminology, Löberöd, 198,p. 10;吉田豐「漢譯マニ教文獻における漢字音寫された中世イラン語について(上)」『內陸アジア言語の研究』II(1986年号),1987年,註93;森安孝夫『ウイグル=マニ教史の研究』大阪:大阪大學文學部,1991年,第61—62頁;林悟殊:《宋代明教与唐代摩尼教》,《摩尼教及其东渐》,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24页。[8] 杨富学:《〈乐山堂神记〉与福建摩尼教——霞浦与敦煌吐鲁番等摩尼教文献的比较研究》,《文史》2011年第4期,第151、152页;杨富学:《回鹘僧开教福建补说》,《西域研究》2013年第4期,第109—117页。[9] 林悟殊:《唐季摩尼僧“呼禄法师”其名其事补说》,朱玉麒主编《西域文史》第11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21—30页。[10]  王媛媛:《唐代汉文摩尼教资料所见之“法王”》,陈春声主编《海陆交通与世界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15—228页。[11]  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1页;芮传明:《东方摩尼教研究·附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1页。图版见《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5页。[12]  Mary Boyce,A Reader in Manichaean Middle Persian andParthian, Leiden, 1975, p. 2.[13] 吉田豐「唐代におけるマニ教信仰―新出の霞浦資料から見えてくること―」『唐代史研究』第19号,2016年,第23頁。吉田氏认为:“‘慕阇’并非是安息语‘mwc’g(ammōžāg)而是来源于摩尼教粟特语mwž’k的对应之意。”[14]  林悟殊:《慕阇考》,《文史》第27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61—66页(收入氏著《摩尼教及其东渐》,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11—119页)。[15]  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2页;芮传明:《东方摩尼教研究·附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2页。图版见《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4—225页。[16]  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44页;芮传明:《东方摩尼教研究·附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97页。图版见《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4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7页。[17]  耿世民:《回鹘文“摩尼教寺院文书”初释》,《考古学报》1978年第4期,第503—504页;Geng Shi min, Notes on an Ancient Uighur Official Decree issued to a Manichaean Monastery, Central Asiatic Journal  Vol.35, No. 3-4, 1991, p. 213;森安孝夫『ウイグル=マニ教史の研究』(=『大阪大学文学部紀要』第31/32卷合併号),大阪:大阪大学文学部,1991年,第41—42頁。[18]  [明]何乔远著,厦门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历史系古籍整理研究室《闽书》校点组校点《闽书》卷七《方域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2页。[19]  林悟殊:《京藏摩尼经音译词语考察》,《世界宗教研究》2014年第1期,第1—13页。[20]  周运中:《唐代扬州波斯人李摩呼禄墓志研究》,《文博》2017年第6期,第70页;朱超龙:《扬州出土唐代波斯人摩呼禄墓志研究》,冯立君主编《中国与域外》第4辑《交错的中华与周边世界》,北京:社会科学文化出版社,2021年,第57页。[21]  [宋]王钦若等编纂《册府元龟》卷972,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1419页。[22]《旧唐书》卷一一《代宗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80页。[23]《旧唐书》卷一九五《回纥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204页。[24]  周运中:《唐代扬州波斯人李摩呼禄墓志研究》,《文博》2017年第6期,第70页。[25]《新唐书》卷二一七上《回鹘传上》,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6126页。[26]  [波斯]菲尔多西著,张鸿年、宋丕方译《列王纪全集》(四),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79-681页。[27]  陈明:《波斯“摩尼画死狗” 故事的文图源流探析》,《世界宗教研究》2017年第4期,第36—37页。[28]  [波斯]菲尔多西著,张鸿年、宋丕方译《列王纪全集》(四),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81页。[29]  杨富学:《霞浦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26页。[30]  黄佳欣:《霞浦科仪本〈乐山堂神记〉再考察》,陈春声主编《海陆交通与世界文明》,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51页。[31]  林悟殊:《清代霞浦“灵源法师”考论》,《中华文史论丛》2015年第1期(总117页),第252页。[32]  杨富学:《林瞪及其在中国摩尼教史上的地位》,《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11页;杨富学:《霞浦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9页。[33] 王家祐:《柳本尊与密教》,《宗教学研究》2001年第1期,第59—65页;蒋世强、王志琼:《佛教密宗石刻造像“柳本尊十炼图”的宗教文化意义探析》,《中南民族大学学报》2014年第2期,第51—54页。[34]  杨富学:《林瞪及其在中国摩尼教史上的地位》,《中国史研究》2014年第1期,第111—112页;杨富学:《霞浦摩尼教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316页。[35]  陈凌、马健:《丝绸之路的宗教遗存》,西安:三秦出版社,2015年,第178页。[36]  林悟殊:《摩尼教及其东渐·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2页;芮传明:《东方摩尼教研究·附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82页。图版见《英藏敦煌文献(汉文佛经以外部分)》第5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24~225页。[37]  [明]何乔远著,厦门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历史系古籍整理研究室《闽书》校点组校点《闽书》卷七《方域志》,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172页。[38] 林悟殊:《清代霞浦“灵源法师”考论》,《中华文史论丛》2015年第1期(总第117页),第248页;林悟殊:《清代霞浦“灵源教”之“夷数和佛”崇拜》,刘东主编《中国学术》第37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192页。[39]  盖佳择、杨富学:《宋元以来霞浦世俗化之摩尼教非“灵源教”说》,《宗教学研究》2021年第1期,第241—253页。[40]  杨富学、叶凯歌:《敦煌回鹘语头韵诗及其格律特征》,《敦煌研究》2021年第2期,第32—40页。[41] 俞伦伦、杨富学:《福清科仪本所见东土摩尼教史事》,《中国历史研究院集刊》第2022年第2辑(待刊)。


编按:本文原刊《西域研究》2022年第2期,第137—144页,如若引用请参考原文。


往期阅读:


盖佳择 杨富学 | 霞浦林瞪公崇拜复论


彭晓静 杨富学 | 霞浦摩尼教文献《祷雨疏》及相关问题


杨富学 叶凯歌 | 敦煌回鹘语头韵诗及其格律特征


杨富学 | 回鹘摩尼寺的形成及其功能的异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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