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第奥《建筑四书》卷首插图的表现与变化 |第三章及结语
EXTITUTE|批评·家
文|王雨林 责编|秦淮
帕拉第奥的《建筑四书》影响巨大,版本众多,是其建筑理念与绘图的集大成之作。卷首插图是该书理念的浓缩表达,在不同版本中有丰富的继承与变化。本文回顾卷首插图的制作与表达传统,对《建筑四书》初版卷首插图做出图像志与图像学层面的阐释;同时,对卷首插图中隐含的对称、缺席的肖像展开一定推测。以此理解作者、出版商和木版画刻工共同创作表达的对于这部书的认识,进而理解他们对文艺复兴时期“德性”的丰富认识。最后, 比较坎贝尔英译本卷首插图与原版之间的异同,分析图像内容的变化,进而认识到“德之女王”如何为建筑师取代, 而《建筑四书》如何从方法变为典范。该项研究入选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现代建筑观念的图像表现研究”。本文作者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博士研究生,其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建筑历史与理论。此次推送的内容为论文的第三章与结语。因全文图片数量较多,请点击“阅读全文”参看完整配图。
帕拉第奥像|萨巴斯蒂安诺·里奇(传)|伯纳德·皮卡尔|1716 年|【1】16
帕拉第奥《建筑四书》卷首插图的表现与变化|第三章及结语|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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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建筑四书》卷首插图的一种演变:“不列颠的帕拉第奥”
《建筑四书》自 1570 年初版后翻印出几十种不同版本,也译为多种语言。早期译本大多是选取其中一两卷翻译。1715—1720 年意大利人詹姆斯· 莱昂尼(Giacomo/James Leoni)翻译了第一版完整的四卷本英译本。此书传入英国, 为 18 世纪帕拉第奥主义发展提供了养分。艾萨克·韦尔(Isaac Ware)于 1738 年出版了更准确、更忠实于原文的英译本,然而传播远不如莱昂尼译本广泛。【4】246 在不同版本出版的过程中,不同的译者、书商和刻工也加入了阐释这部书的庞大队伍之列,绘制、刊印了各不相同的卷首插图。
莱昂尼译本以一幅前所未见的帕拉第奥半身画像为开篇。画像中他年纪轻轻,头戴软帽,目光聪颖,眉头紧蹙, 表情坚毅,从椭圆形框中露出半身。他前方摆着角尺、卡尺和铅锤线,以表明其建筑师身份(图 17)。这张木口木刻版画由伯纳德·皮卡尔(Bernard Picart)于 1716 年完成,号称是翻刻自前文提及的帕拉第奥画家朋友保罗·韦罗内塞创作的肖像画。在莱昂尼译本中,还有一幅插图也表现了帕拉第奥的面孔,由塞巴斯蒂亚诺· 里奇(Sebastiano Ricci)绘制,同样由皮卡尔所刻(图 18)。图中的帕拉第奥形象为石质胸像,底座上写着名字,面相与半身画像相同,只不戴帽子。时间之神为胸像揭开帷幕,名望女神(Fame)则半倚半卧在台阶上,陶醉地仰望。不列颠尼亚(Britinnia)由天使簇拥,安然地坐在一旁看着名望女神和脚边的天使。空中的小天使手举圣乔治十字,放射光芒,照亮胸像。维特科尔在 20 世纪 50 年代就已判断那幅号称翻自韦罗内塞的半身像,是完完全全的伪托之作。他指出,肖像中人物头戴软贝雷帽以代替假发,是典型的 18 世纪英国建筑师装束;而肖像的年轻人面孔,是伪托者意在附会《四书》中帕拉第奥自述“从年轻时起就致力于建筑的研究”。维特科尔判断该画也是里奇所绘,因为两画风格相近,而里奇又惯有伪托韦罗内塞之名出售绘画的行径。【1】17
艺术史学家约翰·希尔曼(John Shearman)认为这张面孔来源于一幅 16 世纪的肖像,按图签为威尼托画家贝尔纳多·利奇尼奥(Bernardo Licinio)于 1541 年所作 【1】21(图 19)。画中一名年轻男子,眼窝平坦,有薄薄的唇髭, 下巴略有胡须。他右手持角尺与圆规以显示其身份。这对属性物固然常用于建筑师,但圆规也指向数学家、制图员或艺术家,角尺则与公共、宗教或军事建筑的建造有关。在画的左下角,标明了画中男子为 23 岁的帕拉第奥。这幅画在 18 世纪为帕拉第奥传记作者托马索·特曼萨(Tommaso Temanza)采信,他根据画中年龄与年份将帕拉第奥的出生误判为 1518 年。且此人身着红袍,披毛领深色大衣,手戴戒指,依照装束来看更可能并非职业建筑师, 而是一位富有的建筑爱好者。1961 年经检测,画中所标的帕拉第奥名字实为后世伪造补填。【1】25
贝尔特拉米尼对维特科尔和希尔曼的结论都抱有怀疑。莱昂尼译本的帕拉第奥像眼窝深陷,没有胡子,与利奇尼奥画中男子并不一致,故希尔曼的假说略有疏失。而 2001 年阿什莫林博物馆(Ashmolean Museum)发现时间之神揭开帷幕一图的里奇草稿,其中帕拉第奥胸像的面相和姿态虽显模糊,仍与最终图像差异较大(图 20)。因此究竟是不是如维特科尔所说,是里奇创作出所谓“不列颠的帕拉第奥(Palladius Britannicus)”,也仍是存疑的。【1】17,26
无论“不列颠的帕拉第奥” 出自何人之手, 它与1733年起在意大利流行的“维琴察的帕拉第奥(Palladius Vicentinus)”相貌是迥然不同。后者人近晚年,鼻子修长,头发半秃,留着整齐的络腮胡子。贝尔特拉米尼判断该形象可能是模仿自亚历山德罗·马冈萨(Alessandro Maganza) 于 16 世纪所绘的帕拉第奥肖像。此画原存于圆厅别墅(Villa Rotonda),几经流转为苏联建筑师、帕拉第奥信徒伊万·若尔托夫斯基(Ivan Zholtovsky)收藏,存于莫斯科(图21)。【1】40 因此“维琴察的帕拉第奥”或许更接近这位建筑师的真实面貌。但“不列颠的帕拉第奥”随莱昂尼译本推广很快流行开来,为英国建筑师广泛采用。1728 年科伦·坎贝尔(Colen Campbell)就在他重版的《四书》卷首插图中选用这尊胸像。本杰明·科尔(Benjamin Cole)1735 年重版的《四书》亦用此像。此像还被制成实体半胸像。甚至时至今日还有建筑媒体将其视为帕拉第奥应有的面貌。【1】27
莱昂尼译本以生造的肖像唤回了原来在《四书》中缺席的帕拉第奥面貌。而在英国人制作的众多版本中,坎贝尔版卷首插图是特别值得对比的例子之一。此图由保罗·富德里尼耶(Paul Fourdrinier)雕刻,塞缪尔·哈丁(Samuel Harding)印刷(图 22)。图像总体与 1570 年初版没有太大变化,显然希望给读者带来更多原版的体验。但是除了更改出版说明等文字以外,这版卷首插图还有两个较大的变动。
其一,因为更换了出版商,盾饰中心德弗兰切斯基的印坊标志被替换为哈丁父子的标志。后者的印坊名为“圣经与锚(Bible & Anchor)”,标志图案也与名称相符:一只船锚稳稳地停在一本书上。这样一来,原本德之女王手中打开的《建筑四书》就变成了稳固且合上的《圣经》,原本追寻冒险与机遇的航海变成了稳置岸上的船锚。虽然这是因变更印坊而替换标志图案,然而比较两者象征之差异,在感叹无巧不成书之余,仍能折射出时代和地域的不同认识。
其二,里奇插图中荣光照耀的纪念性半胸像被搬到了这张卷首插图上,替代了原来的德之女王,后者的名字与王座也一并抹除。以“不列颠的帕拉第奥”替换意大利的德之女王,可以直观地看到文艺复兴时期的德性共识在 18 世纪的英国已不再延续,特定的文艺复兴建筑师取代了抽象的道德、品性与能力,成为新的崇拜对象。而这尊修饰以英国装束的想象中的意大利面孔,投射了英国建筑师职业及其相应的社会身份和地位,名为帕拉第奥,实则仍在崇拜抽象而非具体的建筑师,自然也不需还原真实的面孔。重振威尼斯和意大利的愿望被英国人的职业身份代替,掌管全部领域的德性与跨越学科的“通才”被专门的建筑学和建筑师替换。对“德性”的理想追求在 17 世纪初就已经结束【10】503,而文艺复兴时期被称作建筑师的综合门类艺术家与科学家们【12】96,到 18 世纪初的英国也已经演变为一群以典籍和壮游来系统教育培养的文化绅士阶级【12】189,190。《四书》也从可供灵活实践、普适通行的建筑原理,演变为正统的典范与模型,演变为风格和形式的审美与品位,从开放转向了闭合。
莱昂尼版《建筑四书》插图|萨巴斯蒂安诺· 里奇|伯纳德· 皮卡尔|1726年|【1】19
卷首插图既有图的表达,也是写作的浓缩,是以图的逻辑形成一种与文字关联又独立的思想形式。这种表达模式,将图视为独立作品,细致周全地组织寓言性内容,以形成高度浓缩、文字不可及的视觉信息传达,也逐渐成为西方建筑学的一种传统,例子不胜枚举。
1570 年初版《建筑四书》的卷首插图是书商、作者和木版画刻工共同凝结的成果,而其中最主要彰显的是书商德弗兰切斯基的功劳。卷首插图将德之女王、福尔图娜、“几何”与“建筑”的寓言像、浅浮雕、吹号天使、各类装饰和建筑背景组织在一起,汇聚成关于德性的主题。德之女王掌控全部四卷图书,“几何”与“建筑”将辅佐她施展德性;正义的她会以《四书》来引导读者不入歧途,由福尔图娜扬帆,去创造自己的机运。浸润于文艺复兴时期超越学科限制、追求个人杰出的德性思想,受迫于现实世界的政治与军事行动,帕拉第奥需要同时掌握建筑、军事以及其他种种科学。分析其卷首插图、内页插图和军阵研究手稿,可以发现帕拉第奥的建筑制图工具、技术、过程和方法贯通地运用在不同事务上,而其中共通的对称性可视为是属于他从古罗马学习而得的德性之一。在卷首插图乃至全书当中缺席的作者肖像,则可以解读为隐匿个人以彰显德性。
但是当《四书》向外传播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差异, 建筑学的认识、哲学背景、建筑师职业与社会身份都发生变化,建筑学的可教授、可学习成为主要目标。《四书》的功用与定位也随社会变革不断演变,从开放、灵活、普适的实践原理,转变为学科经典,成为培养职业建筑师的法则与模型。在卷首插图中,“德之女王”也就被替换为虚构的、充满时人自我投射的“不列颠的帕拉第奥”。
男青年|圣贝纳迪诺·利奇尼奥|1541年|【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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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尼版《建筑四书》插图草稿|萨巴斯蒂安诺·里奇|【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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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建筑史学刊》2021年4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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