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日子会这样过下去,小辫会像我期待的那样上大学、结婚生子……今天出门时,看到邻家的小姑娘,扎着辫子一蹦一跳地走过来,突然一个熟悉的影子再次呈现于脑海,那就是我的病人之一——小辫儿。那年和小辫相识也是在这个季节,我记得再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那天门诊的病人比平时还要多,大部分是来开药的。南京有个风俗,正月不能去医院,晦气,除非万不得已。
就这样忙忙碌碌一个上午,屁股没有挪窝,没喝一口水,也没顾上去厕所。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我听到了隔壁诊室的关门声,我也准备关掉电脑,洗手下班。
这时门口晃动着一个脑袋,用安徽口音问道,“大夫,还看病吗?”那是一个其貌不扬的男子,大约50多岁,穿着旧棉服,手里提着一个行李包,拿着挂号单,一个7-8岁的小女孩跟在身后。她虽然身着旧衣裳,但干净整洁,两条小辫垂肩,浓眉大眼,鸭蛋脸盘,两个醉人的小酒窝镶嵌在脸上,我想她笑起来肯定很好看。她害羞地躲在他的身后,偶尔探出小脑袋朝我张望。他有点难为情地说“大夫,你帮帮忙吧!俺们从安徽过来的,今天路上雾大,车子走走停停,一大早就出门了,却一直走到现在才赶到医院”。
于是我又打开电脑开始看病。他从包里拿出几张化验单递给我,我一看才知道病人不是他,是旁边那个小女孩。
他说:“我们当地医院说娃得的是糖尿病,听说这是一种治不好的病,一辈子要打胰岛素,怪吓人的,我就是不信,就带她来大城市看看,听说您这儿是糖尿病中心,就专程赶来了。”他说“这个女娃从小就很懂事,三岁就不尿床了,但是最近两月经常尿床、尿裤子,刚开始以为膀胱炎,就在我们村的诊所弄了消炎药吃吃,但是也没有啥效果。她最近老是口渴,每天要喝两水瓶水,有时候睡觉时床头都要放一大杯水,你看这天多冷啊!我们农村更冷了,被子和裤子总是晒不干,经常湿着就穿了。她总是吃不饱,每天吃得比我都多,也比以前瘦了好多,村里的老人们说她在长身体,抽条……”“根据症状和化验单结果,这孩子确实是个糖尿病,这么小就生病,肯定是1型糖尿病,糖尿病的诊断很简单,靠一张化验单就可以确诊,但治疗极其复杂,要倾其一生和它作斗争”。我继续说,“你们当地医院诊断没错,可能长期需要应用胰岛素。”看到这一切,我的心也被某种东西蛰了一下。毕竟我也是做母亲的人。孩子突然诊断出这些终身性疾病,有时候会很难接受。他说:“大夫,这娃以前身体很好,从小到大连感冒都很少得,要不再检查一下呢?我不太相信县医院的检验结果。”也许是他还留有最后的幻想,也许他不想这么早地面对现实,其实关于血糖的检查,不需要太高的技术含量,哪里查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别,这个小姑娘的诊断,基本已成定论。无奈,他提出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要多次监测,依据才更加确凿。已经到了快下班的时间,我怕上午赶不上抽血了。于是就给化验室的一个朋友打电话,让她不要走那么早,我一个熟人一会儿去抽血。无论如何,今天要把检查做了。那个朋友爽快地答应了,她说她就在科里吃饭,随时可以给她抽血,结果下午一定出来。放下电话,他又是对我千恩万谢,提着行李,拿着化验单准备出去。我看他的行李怪沉的,就说:“你包里有贵重东西吗?如果没有就放在这里吧!没人会拿,抽完血顺便带孩子出去吃个饭,下午报告才出来,附近就是夫子庙,有很多小吃,带孩子去尝尝。”他犹豫了一下,把包放下,带着孩子走了。我起身把他的行李放到桌子底下,因为下午门诊人多,万一被人拿走了呢!我去趟厕所,准备去吃饭,中午顺便找个地方躺一下,因为下午会有很多人来看病,注定又是一场恶战,要保存好体力。
下午一上班他就带着小辫儿就拿着化验单来找我看化验结果。化验单更证实了县人民医院的诊断,她1型糖尿病诊断明确,现在关键是治疗的问题。
我问有他什么想法,我从年龄上看他不像孩子的父亲,就说是不是让孩子的父母来商量一下。他也许没有做好面对这个病的心理准备,也许有什么难言之隐,吞吞吐吐,最后说“娃,你到门口等我,我一会儿就来”。小辫乖乖地去了候诊区,他和我讲起了她的身世。
原来小辫不是他亲生的,他一直单身,但不是王老五。在农村有一亩三分地和三间破瓦房,平时不忙时就收废品,或者捡垃圾弄些零用钱。日子虽然清贫但有吃有喝,又有点钱花,生活也算悠然自得。但是在某一天他如往常一样去收废品时,在村头看到一个被父母丢弃的女婴——她就是小辫。发现时她在哇哇大哭,因为长时间啼哭,声音已经显得有气无力,而且孩子脸色发白,冻得全身发紫。他赶紧把她抱回了家。刚开始他不打算养着这个孩子,毕竟孩子的成长需要的东西太多,而他一贫如洗。但是十几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来认领这个孩子。慢慢地就和她产生了感情,他就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来照顾!虽然不像普通小康家庭那样的条件,可是她从来没有挨饿受冻。从小她就特别懂事,后来上学后,更加争气,成绩一直都是学校的第一名。老师都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学校也给予一定的补助,过的日子虽然不够好,但是很踏实。没想到她又生了这种治不好的病,将来怎么办啊?这娃真是命苦啊!他垂头丧气地说。
我说,糖尿病虽然是治不好的病,但是可以控制。如果把血糖控制在大概正常范围,她照样可以上学、谈恋爱、找工作、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生活,只不过这个过程会异常艰辛。他眼里闪动着希望之光,拉着我的手说,“大夫,是真的吗?太感谢您了!只要孩子能正常生活我什么都听您的”。我说:“收她住院,先了解她糖尿病的程度和特点,然后对症下药”。他同意了,这时他从我的桌子底下拉了那个行李包,原来他把所有的家底都带来了,就藏在行李包里,共一万多块钱,就是为了给孩子治病。他笑了笑说,一般这个包我都会带在身上,我看你就像好人,不会动的,我们在看病,也在看人。
后来她住在我管辖的床上,因为小辫很乖,又很漂亮,大家都喜欢她。
护士来挂水、测血糖,她从来都很配合,从不喊痛,也从不贪吃。她总是说,只有配合医生治疗,才能好得更快,这样就不会耽误太多的课程。虽然我尽量给他们省钱,不能花光他们积蓄,但是还是花了七千多块钱。就这样她很快就要出院了,在出院前她爸爸看到和她同龄的南京的糖尿病小朋友佩戴有胰岛素泵,他听说那个东西能更好地控制血糖,并且也不用每天打针,很方便,他也很想给小辫买一个。但是泵的费用和后期耗材的费用令他望而却步。另外,即使买了胰岛素泵,在他老家的后期维护也成问题。不过她打四针效果也不错,就退而求其次吧!她很快学会了自己注射胰岛素,自己测血糖。
这次来得很早,7:30就来了。我觉得好奇,因为他老家到南京乘大巴也要三个小时,最早一班是六点钟,即使最早一班,也到九十点钟了呀!并且出院时我告诉过他们,一般的检查在当地进行就可以了,不必来南京一趟。如果非要来,提前给我打电话,我在医院等他们,不用前一天晚上来,这样可以省掉住旅店的费用。小辫悄悄地告诉我,她没有住旅店,她和爸爸以后长期在南京生活了。原来回家后,他爸爸觉得南京的医疗比较先进,在老家给她看病不方便,就通过一个在南京打工的叔叔给他们在一个小区租了两间储藏室,一间用来储藏废品,一间她和爸爸住。那个叔叔很帮忙,还给她联系了农民工子弟学校,离她家住地方不远,她已经开始在那里上课了。听到这些,我感到欣慰,顿时觉得他爸爸是有远见的人。是啊!在哪儿收废品不一样啊!就这样,刚开始是他父女一起来找我看病拿药,后来他爸爸越来越忙,每次都是小辫自己来。好多次我在走廊看到她一蹦一跳地来就诊,小辫子上下摆动。又有很多次在医院门口遇到她,小辫随风飘。无论是爸爸帮她梳的小辫,还是她自己扎的马尾辫,在我眼中,就像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是那么的好看,那么的艳丽。
转眼间六年过去了。我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小辫会像我期待的那样上大学、结婚生子。
然而,那一次,遇到她,她的小辫却不再舞动。她静静地躺在那里,令我吃惊,令我愕然,令我终生难忘。
那年的这个时候我在急诊轮转,我值大夜班。急诊室的外面,夜正黑,风正急,天正冷,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零点。这时的我正在电脑上阅读着没有情节只有骨与肉的片子入神,因为每个片子后面都隐含着一个又一个不为人知的辛酸故事。门外的救护车随着风声呼啸而来,过了几分钟,抢救室护士打电话,说救护车送来一个女孩,呼吸心跳已经停止,让我马上进抢救室。我经过急诊大厅时看到小辫的爸爸慌慌张张地拿着挂号单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太好了,今天是你值班,这孩子有救了!”我没来的及回他话,也没有来得及问他原因,直奔抢救室。一眼看到平车上躺着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姑娘——那正是小辫。护士已经给她上了心电监护,吸上了氧气,心电监护仪上呈现几条直线,这时我们立即进行心肺复苏,整个团队立即投入紧张、有序、忘我的抢救。这时我一边抢救,一边询问小辫的爸爸,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种情况。他爸爸哆哆嗦嗦地告诉我,“前段时间小辫受凉了,以为是普通感冒,就一直在吃感冒药。但是从昨天开始出现胸闷、大汗,也没在意,以为感冒都这样,过几天就会好。谁知晚饭后她出现剧烈呕吐,后来过一会儿看她没有好转趋势,就打120。救护车赶到时她就开始抽搐,神智不清,在救护车上,医生已经开始抢救了……但这些问题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也只能一闪而过。因为我并没有机会去验证自己的推理了,因为即使我们进行了一番抢救之后,心电图上那让我渴望的层峦叠嶂般的QRS波始终没有出现。没有尸检,她死亡的根本原因无从得知。半个小时过去了,我多么渴望奇迹能够出现。但那没有警报声的心电监护,却透露不出生的气息。她的瞳孔已经扩大到边,我站她的床头,仿佛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了我的影子。
在宣布死亡的那一刻,他泪流满面,虽没有惊天动地,我却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因为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连寿衣也还没有给她买,他一直认为她是他一生的精神依靠,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没想到她只能陪他14年……
他准备带她回老家,葬在他家门口的山上,这样一出门就能看到她。他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因为当初他是因为给她治病才来到这个城市,现在她不在了,他也没有呆下去的必要。她当初第一次到我们医院看病是在我的手上,她最后一次看病也是在我的手上,这可能也算是缘分吧!可是这一次,我没有能把她从死神手中抢过来,我觉得无颜面对她的爸爸。那一刻,我深刻的认识到:我也许曾治病无数,却不曾救命。我看见太平间的管理人员把小辫推走了,进入黑夜中,进入寒风中,我仿佛看到了两条小辫在寒风中随风飘动。
有时候觉得人生很短暂,仅在呼吸之间。有时候又觉人生是那么的漫长,就像那个晚上,分分秒秒如渡年。
那个凌晨的黑夜,是我此生最难熬的黑夜。那天早上,我站在急诊室门口,看见了朝阳,却看不见希望。
这件事过去已有五年。她那跌跌撞撞的生命被隐藏在狂风中的死神带走,她以一种决绝的方式,没有向我们挥手说声珍重。纵然时光飞逝,她却在我的脑海中留下烙印,就像今天看到邻家女孩的辫子,我会想起她——遗落在寒风中的小辫。医学界力求其发表内容在审核通过时的准确可靠,但并不对已发表内容的适时性,以及所引用资料(如有)的准确性和完整性等作出任何承诺和保证,亦不承担因该些内容已过时、所引用资料可能的不准确或不完整等情况引起的任何责任。请相关各方在采用或者以此作为决策依据时另行核查。
版权申明 本文转载 欢迎转发朋友圈-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