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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 & 色丨常玉:多少闲情不自由 (上)

LYCAEUM 蓝色木Lyceum 2019-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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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嗷嗷呜

业余翻译人,艺术爱好者

梦想烂柯客,吐槽实践家


1.97亿港币天价成交的《曲腿裸女》,再次炒红了常玉。说再次,是因为常玉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唯一一位在巴黎引起西方美术界注意的中国画家。很多人耳熟能详的徐悲鸿、林风眠等人,和彼时的常玉比只是无名之辈,甚至今日名声大噪的藤田嗣治,风头也略输常氏一筹。说炒红,是因为常玉生前身后都担不起一个艺术大师的名声。画面的趣味性和意蕴固然重要,如灵光一现,令人感到清新与活力;但作品的完成度和表现力也不应就此略过不谈,而一味附庸风雅,咏唱常玉作品的过人之处。常玉在世的时候便没有红,多年之后突然跃入大众视野,很大原因是经济下行时,热钱需要一个出口使然。这笔巨款从来不属于艺术界,不过是需要一个承载体完成流通——而这个人到底是常玉,还是宝玉,并不是第一要紧的事。

常玉(1895-1966),四川南充顺庆籍画家,常年旅居法国。这张照片拍摄于他刚抵达法国不久,衣着时髦,仪表蹁跹,金表链前双手故作姿态地交叠着,满脸贵公子骄矜的神情,和后来的消沉蹉跎判若云泥。可能是因为生性放浪,和家庭疏远,他的基础资料并不是很清晰明确。常玉曾写信给朋友说自己生于1901年,他结婚证书上的出生日期也是这一年,因此,维基认为他出生于1901年,有很多地方也写他出生于1900年。但根据他四川老家的资料,常玉应当生于1895年10月14日,当年他赴法留学时,中华民国领事馆出具的推荐信上,也明确了常玉出生于1895年。常玉到法国后,出于种种原因,将自己的岁数改小了5、6岁,其中原因耐人寻味。关于常玉的本名也很混乱,网上最流行的说法是他叫常有书,但常家兄弟都是廷字辈,如最有经商手腕的大哥常廷杰,八弟常廷桓,六妹常廷玉,九弟常廷权等,常玉不大可能突然改用有字辈。因此,从常玉家乡的资料来看,他的本名应为常廷果,单字一个玉,号有书。

以上的话当然颇不入耳,令很多人跳起来指责,要维护这位“东方马蒂斯”及艺术的尊严。但常玉如有在天之灵,大概也不会将这笔巨款和荣誉放在心上。当年留学的中国年轻人里,绝大部分都过得节衣缩食,捉襟见肘;唯有出身富贵府邸的常玉,起跑线就甩开99%以上的人一个月球到地球的距离。和常玉同年留法的传奇女画家潘玉良,是自己努力考的官费留洋,挣扎奋斗二十年后,还得沾后辈有钱学生赵无极的光才能举办画展;而常玉靠家里源源不断的洋钱,进私人画室,拉小提琴,喝咖啡,打网球,优哉游哉待了8年,还得到了法国艺术圈最有影响力的收藏家亨利-皮耶.侯塞(Henri-Pierre Roché)的赏识和推举,接着又迅速毁了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即使在人生毫无进展、事业走下坡路的后半程,他也能到美国纽约旅行并举办个展(当然一幅画也没卖出去)。常氏的这种靡费阔绰和游戏人生,纵观整个中国五四以后洋学东渐过程中的艺术留学生,无有一个人超越。今天的1.97亿到了常玉手里,怕也只会一样迅速千金散尽,在艺术大潮中留不下太多波纹。

拍出1.97亿港元天价的常玉晚年作品《曲腿裸女》。

常玉在国外从春风得意到潦倒落魄的背后,是一部上世纪初四川民营工业的血泪史。辛亥革命后,中国民族资本主义迎来了短暂的春天,即使是四川这样交通闭塞的地区,进步乡绅搞起实业来,也一样如火如荼。在常玉小的时候,他的家乡南充就流传着这样一首歌谣:






西充红苕好难吞,要吃干饭到顺庆;

顺庆有个常俊民,丝厂开在平城门;

常家丝厂有干饭,干饭拿起甑子蒸;

哪个把我介绍去,一辈子都谢他的恩。







南充画家笔下的平城街。南充为川北重镇,据《华阳国志》记载,南充的纺织品在西周时就成为王室的贡品。民国初年,南充的家庭式丝绸小作坊便已具备相当规模,年产各种丝绸3.3万多匹。那时,早期留洋回国的人物中有一股创办实业、振兴国力之风,南充以张澜、盛克勤为首的留日人士,开始在家乡规模化地建桑园,办蚕舍,革新蚕虫品种和纺织设备。歌谣中的西充,为南充下辖的一个县,被戏称作“苕国”。苕即红苕,是四川对红薯的称呼。一来是因为西充贫穷,地方人民多以红苕充饥;二是西充语言和周边不同,保留了大量古音,听起来更增呆笨落后之感,而四川话中的“苕”,也有讽刺土气,上不了台面的意思。歌谣将西充和顺庆之间巨大的经济差距做了生动对比,可见当年南充丝绸业对地方发展和民生改善做出的卓越贡献。

这首歌谣中的常俊民,便是常玉的大哥。他原名常廷杰,字俊民,生于1864年。光绪二十八(1902)年起,他开始在南充城内经营绸缎布匹和百货生意,并用自己的号“德源”给商号命名。1909年,常俊民和重庆商人在重庆合伙开办了“鸿记”商号,资产高达白银8000余两。1911年,“鸿记”开始为英国人设在重庆的怡和洋行代购生丝。为了巩固自己的供应商地位,常俊民自己掏钱置办上百部木质直缫车给蚕农免费使用,条件是高价独家回购他们用这些机器生产出来的高质量生丝。这样卓越的远见令竞争者相形见绌,更是直接奠定了常家后来称霸轻纺工业的基础。在令其他中间商望洋兴叹的同时,常家大哥与另一位生丝供应商何慎之联手,直接与丝商大户乔子瑜合股,于同年在南充顺庆的核心地带顺庆门创办了吉庆缫丝厂。短短四年后,这家工厂又鸟枪换炮,以先进的缫扬返细丝取代了传统的直缫丝,年产丝6.05吨,产品开始出口欧美。1915年,英国举办了第一届巴拿马万国博览会,吉庆缫丝厂生产的“醒狮牌”13/5D丝远渡重洋参展,即斩获一等奖,是中国民族工业吐气扬眉的高光时刻。1917年,势头汹汹的吉庆丝厂吞并了本地一家大绸缎庄“合兴”,改命为“合德”丝厂,雇佣工人500名,年产生丝约合12吨。

常俊民,当地人称“常百万”,生于1864年,1931年因肝病离世,为民国时期四川开办实业,参与国际竞争的先驱人物。

1919年,一路高歌猛进的常俊民先后吞并南充城内“宝华”、“顺和”和“兴隆”三个大小丝厂,并改组为“合德”丝厂的“同德”分厂,生产摇经丝和直缫丝,进一步扩大了生产规模和垄断地位。常玉1921年留法,之后的七八年间,常家轰轰烈烈的资本积累没有停下脚步。1925年,国际生丝行情利好,常家丝厂股东举资5万两白银,将“同德”丝厂的木质设备全部换成先进的日本式电动铁机。锐意改革让常家丝厂一直立于不败之地。到1928年,“合德”丝厂有员工超2000人,电气化机器千部以上,已达到现代大型工业的规模,一举跃为整个亚洲规模最大的丝厂,资本甚巨,富甲一方。“常百万”的诨号,实非浪得虚名。

合德丝厂

1999年,常玉长侄孙常泽森立于南充丝厂前,该厂前身便是其祖父常俊民创立的合德丝厂。

富有之家也有解不开的心病。大哥膝下唯一的儿子常继楠,从小生活在优渥的环境中,养成了好逸恶劳的毛病,令实干起家的常俊民痛心不已。为了不让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身为长兄的他对几个年幼的兄弟寄予厚望,不遗余力地进行培养。常家兄弟本出身书香门第,在雄厚的资金护航下,即使不能做到像大哥一样人中龙凤,至少也能兢兢业业:行五的常必诚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1920年回国后即在上海创办中国第一家牙刷厂——“一心”牙刷厂;行八的常廷桓,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后一直在重庆、南充等地从事英语教学。常玉自然也享受到了大哥的荫庇,由于和大哥相差31岁,常玉幼年时,常家已挣下大笔家业,富可敌国。他在养尊处优中,养成了无所事事、不思进取的性格,就算饿肚子也甘之如饴。即使是兄弟几个中最有艺术才华的人,也是同时代艺术家中最富裕的人,皆因常玉虚掷光阴,不思进取而付诸乌有。在他的生活经验里,银钱是合该现成摆在面前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并不需要过问是怎么得来的,用完了要怎么办。自然,他活着也就是为了随心,为了舒坦,就像小时候那样,无需去想为什么要活着,或者自己到底该做点什么。

常玉和五哥常必诚(坐者)

现在不难理解,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常玉为何既没有文凭,也没有事业,更没有责任感,只空有一种爱好,一点才华。常玉9岁时展露出敏锐的艺术触觉,师从蜀中大儒赵熙习字,17岁入读上海美专,23岁时开始出国旅行。他以到日本看望在早稻田大学留学的哥哥常必诚为名,在那里一玩儿就是两年,还举办了个人画展,直到1920年五哥毕业后,才和他一起回国。直到常必诚在上海开设了牙刷厂后,他的人生中才第一次有了件正经事儿——负责工厂产品的包装和宣传设计。至于他出了多少工,出的工质量和效果如何,常家并不在乎。


1921年,在社会上兴起的“勤工俭学”口号的召唤之下,中国出现了留学法国的热潮。虽然“勤工俭学”四个字放在常玉身上有点滑稽,但在他看来,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而在他的大哥看来,这是一件有益的事情;于是常玉和同学王季冈经蔡元培介绍,赴沪拜访著名文化人吴稚晖,参加了由吴稚晖主持的留法勤工俭学会,办好手续,去法国留学。



巴黎就这样迎来了一位中国画家。

1925年,巴黎,穿着长衫的常玉

彼时的巴黎是西方的纸醉金迷之都,特权阶级极度讲究生活品位和文化感,从而滋养了整个欧洲的艺术市场,让世界各地的画家趋之若鹜,以期一鸣惊人。当时巴黎那些尚不出名的艺术家圈子里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三十岁前饿不死。无论你多不名一文,只要还没到三十岁,大可以在巴黎数不胜数的廉价咖啡馆里找到一席之地,要一杯咖啡,或者是兑上水的廉价葡萄酒,就着一块面包就能应付完一顿,所费不多,而且坐上多久也不会招人厌烦。雷诺阿、塞尚、马蒂斯、毕加索……哪个人没有在小咖啡馆厮混,韬光养晦过?即便是富贵如马奈、德加,谁没画过几幅反映小咖啡馆众生相的作品?意大利国宝艺术家莫迪里阿尼在巴黎时,不也一样天天在咖啡馆度日?实在饿得没招了,就掏出纸笔,对准咖啡馆一位看起来有点钱的客人,五分钟草草涂完一幅肖像,向对方面前一递,要价五个法郎。没有在巴黎咖啡馆厮混过的画家,那是真的画家吗?

巴黎咖啡馆

不过这一切你都得在三十岁前完成。如果一个画家到了三十岁还没从小咖啡馆发家,你就是失败的,只能像梵高那样绝望等死。这是被无数巴黎艺术家验证过、颠簸不破的铁律。不过这条铁律对富家公子没有什么效力,常玉自然不在此列。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在常家败落之前,他从不在此列。


常玉的学画生涯,和其他同时代的留法学生有着截然不同的华丽色彩。徐悲鸿、潘玉良等人读的都是国立巴黎美术学院,林风眠进了法国第戎美术学院,走的都是正经学院教育路子。和徐悲鸿一样,常玉也拿到了中华民国领事馆向国立巴黎美术学院出具的推荐信,但他对学位不屑一顾,并没有办理入学,而是选了私人开设的“大茅屋工作室”(Académie de la Grande Chaumière)学画,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个地方不需要早起点名、计算学分,只要掏钱买门票就可以进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爱画什么就画什么,不受这许多条条框框的管束。这里“环境清幽,工作室又高又大,光线又好”,条件胜过许多画室。常玉在这里不但结识了贾科梅蒂和马蒂斯的儿子皮埃尔.马蒂斯,更认识了自己后来的妻子,哈蒙兹男爵的女儿玛素•哈蒙尼耶小姐。

“大茅屋工作室”

画室的速写班下午2点开课,5点结束,因此常玉总可以睡够了再去。前两个小时分别是两次慢写,第三个小时画速写,模特五分钟换一次姿势,一个班长负责看表提醒模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老师。而常玉在这种地方,也是个特立独行、惹人注目之辈。据庞薰琴(解放后曾任中央美院副院长)回忆,常玉一到“大茅屋”,便会被很多人围住,因为都知道常玉有个怪癖:丢下模特不画,而只画周围的人。他用一只毛笔画速写,速度极快,往往十分钟完稿,且专画全身。而他笔下的形象,不分男女老幼,最后都画成一个裸女的形象,引得周围人谐谑不已。

常玉绘制的“大茅屋工作室”模特速写课情景

除了画画,常玉的业余生活更是令其他留学生望尘莫及。在他们勤学苦练的时候,常玉却有大把的时间用来做菜、拉小提琴、泡夜总会、读《红楼梦》、喝咖啡。穹顶咖啡厅最后一排是人们最常见到常玉的地方,在那个位置他可以观察到所有的人,并随时速写。但他不像莫迪里阿尼,他只是出于消遣,因为人们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咖啡杯总是空的,没人知道他在那里坐了有多久。而常玉对每一个人说的第一句话永远是:“你们今天好吗?”在他的心里,每一天都该是过得很好的。

1930年,常玉在巴黎寓所。吴冠中曾看见常玉穿着大红色的衬衣走在街头,我行我素,极尽时髦。“当时在巴黎男人很少穿红衬衣,他显得很自在,不拘礼节,随随便便……他说哪儿舒适就呆在哪儿……给我的印象是居无定处的浪子”。要如何生活,当然不是有钱孩子需要考虑的事。

要说出身资本家家庭的常玉没有民族感情,多少是不公平的,他的好友王季冈曾说,常玉远渡重洋的念头,源自在上海时,常常看到租界的华人巡捕随意殴打同为中国人的江北老黄包车夫,愤慨不已的同时又无可奈何,因此立志出国。但他对这片积贫积弱的土地的全部同情和反思也到此为止,他出国的目的不是像邓小平、周恩来那样为了拯救中国,也不是像刘海粟、徐悲鸿那样为了拯救中国艺术;而是放话“宁在巴黎讨口也不回来”,更像是回避和逃离。王季冈就这样描述常玉:“其人美丰仪,且衣着考究,拉小提琴,打网球,更擅撞球。除此之外,他喜欢做四川菜,摆盘和造型都是艺术范儿,法国朋友吃了也赞不绝口……一生爱好是天然,翩翩佳公子也……”大哥金钱堆砌的高墙将常玉的灵魂牢牢锁住,他觉得只要背过眼去不看殴打黄包车夫的世界,便是美好。

常玉现存最早的画作,《水墨牡丹》。这幅画是他送给徐悲鸿和蒋碧薇的贺礼,由此才得以保存下来。



- 未完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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