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唐诗 | 心有灵犀一点通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今天读一首李商隐的无题诗。我认为,这是一首不方便说本事的无题诗。有时候,有一些不那么重要的情人,不可能有什么结果的情人,你偶尔有一个灵感,写一些很美丽的文字给她,可能她这个人在你的生命中还没有这些文字本身重要。
这时候,本事是可以忘记的,值得纪念的只有一瞬间的爱情感受,这时候就可以写无题诗。或者说,有些话写出来,你和她自然明白,不用再说背景,而且背景说出来对你和她都没有好处,这时候也可以写无题。听起来有点不够忠诚,但是现实中这样吉光片羽的爱情还是挺常见的。
这首诗,尾联提到了“走马兰台类转蓬”,应该是李商隐年轻的时候在秘书省担任校书郎时候写的。看诗里描述的场景,他见到这个女子的场合应该是某次宴会,在某个娱乐场所,这个女子的身份应该是官妓。
一个校书郎,一个节度使的女婿,跟一个官妓是不可能有什么真感情的,这是中古社会的常识。李商隐跟这个官妓应该是逢场作戏,很可能是跟一帮同事好友一起去的,这种情况下官妓应该也不可能真对李商隐有什么指望,所以也说不上忠诚问题。
但是咱们毕竟是诗人,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一定要说成,我对你不是逢场作戏的,我们之间是有一点真情的,不能带你走,是因为外在条件的限制,这么写才显得风雅。所以写这种诗就要有一个度,既要让人觉得你深情,又得在“天亮了我还是得走”这个前提下,把这个谎圆了。 在现代社会中,我希望大家在爱情中都不要使用这个技巧,但是在其他的人际关系中,有时候这个技能还是很实用的。
首联又是用当句对开头:“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关于昨晚的事,我还记得些什么呢?昨夜的星辰,昨夜的风,好像都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呢。我们在什么地方偶然遇见?是画楼的西侧,还是桂堂的东边?这个场合,仔细想来肯定不是良家妇女,不过句子造得很美,我们得学习李商隐这种说话的本事。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颔联是写情的,正面给这段感情一个定位:我们没有彩凤的翅膀,不能飞离这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去私自幽会。可是我们是知道彼此的心意的,就好像我们心中有通灵的犀角。说我们的交往是不自由的,但是内心是相爱的,这是一个很美的借口。
其实交往能有多不自由呢?所谓“未之思也,何远之有”,真被愚昧的外人阻挠了的爱情肯定是有的,但是很多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往往他所谓的爱情有某种不合理性,不是很深的爱情。 遇到真正的爱情,我们就冲破一切阻挠去实现;遇到这种鸡肋的爱情,就说是外界条件的阻挠,给彼此都留一点面子。这是应该有的态度。把不能在一起的原因都推给外界,至于心里有多相爱,那谁知道呢。
这种解读可能比较毁童年,不过这是妓席诗的原生态。这句诗是一个借口,但不妨 碍它描述的状态是很美的。“心有灵犀一点通”,这种现象在爱情中是有的,不需要说什么,我们就有一种默契。我们没有在一起的自由,可是我们内心的默契,跟阳光下的情侣是一样的。不完美的爱情毕竟也是爱情,在某一个瞬间,它跟那种天作之合是平等的地位。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颈联就要转入具体形象的描写了,意象要变得密实起来:行酒令的时候,你隔着中间的人,悄悄送来手心里藏着的小钩,仿佛还带着你的体温;分组玩射覆的时候,我们配合得似乎很默契。我们顾上说什么话了么?我只记得醇厚的酒是暖的,暧昧的灯是红的。
颔联是诉诸心灵的,颈联是诉诸感官的。而这种感官的回忆,也都渗透着心灵的东西,是心灵的外化,否则就无聊了。但是单说心灵,没有外化成感官的东西,也不生动。所以七律中间的两联一定要好好配合。
这两句里可能写到了当时某种特别具体的情景,有那种对方一看就懂,外人都看不懂的东西。无题诗里可以放这种东西,但是字面要美,要让外人能够接受,不能让人觉得怪。觉得怪的话,读者就只好去八卦本事了,你就容易泄密。
说得这么柔情蜜意,毕竟是逢场作戏,最后李商隐还是得早早离去。“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告辞的时候,客气话总是要有一句的:我玩得很开心,真不想走,可是明天还得上班。再客气一点的话,还得强调:我不是真的那么有事业心,上班什么的最烦了,可是没办法,得挣工资啊,身不由己啊。这样就更拉近一点你和对方的距离。
但是这里隐隐的还是有一点炫耀:我是在秘书省上班的,也是进一步给女孩子一点崇拜你的理由。秘书省校书郎是很清贵的,是当时的年轻人可以做的最好的工作,请不要想象李商隐的工作多么繁重,多么没有人身自由。工作忙只是借口。这也不能说明他真的厌烦自己的工作,只能说是一句客气话。
我五更天要到秘书省去应卯,不能陪你了。唉,我做这么个小官,跑前跑后的,像是飘荡不定的飞蓬一样,身不由己,真是烦人啊!这话你要是认真,就呆了。
像这种诗,很可能就是那种“书被催成墨未浓”的作品,是给官妓的答诗。这种作品,其实不好说欣赏他的深情,要欣赏的是他说话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