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真正的隐士鲁迅,老子就这德行,爱咋咋地! | 二湘空间
我曾经说过,大隐于朝,中隐于市,小隐于野,都只是人生的谋略,是十年磨剑一招毙敌,不是真正的隐。
真正的隐,首先他得是一个孤独者。孤独是因为众人皆醉我独醒。这还远远不够,他要直面这惨淡人生,进行激烈的抗争,把一切都看透了、拆穿了。这也仍然不够,最大的难题是看透了拆穿了以后,不是就此沉沦下去,而是彻悟哪些有价值,哪些没有价值,哪些值得追求,哪些不值得追求。不是苟且地活着,而是更加饱满地活着。
按照这三段论,自幼生长在寺院的小和尚就不是真正的隐士,因为他什么都没经历过,于是他下山看见女人,惊呼山下的老虎不吃人,看起来还很可爱!
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也不是真隐士,他固然慨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固然想遗世独立,然而他无法超越这痛苦,只能醉倒在邻居美妇的裙边。
陶渊明才是真隐士。不为五斗米折腰,这抗争足够激烈足够决绝。然而归去来兮并不是终点,他得化身五柳先生,“不戚戚于富贵,不汲汲于贫贱”。他是真正的热爱生活,把生活提炼成纯粹的诗。在纯粹这一点上,没有人能与陶渊明比肩。苏东坡和陶诗八十多首,然而也只能是模仿之作,是向陶渊明致敬的。
中国人深谙隐的哲学。三四千年的痛苦积淀,并没有让中国人颓废沉沦,就是因为中国人有超越的精神。
比如鲁迅,他是孤独的战士。痛了,所以呐喊;喊了,之后彷徨。《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就是鲁迅自己;《在酒楼上》中的“我”,就是鲁迅自己。这种深刻的孤独,无所用其力的无奈,始终是贯穿《彷徨》的主题。
鲁迅看透了世情的虚伪,拆穿了人性的丑恶。
比如《兄弟》这篇小说。主人公张沛君是个小公务员,和弟弟一直手足情深。有一天弟弟得了病,怀疑是重症猩红热。这时候他心里盘算的是弟弟死了以后,家计该怎么办呢?自己仨孩子,他两个,如何养呢?还能进学校读书吗?如果只给一两个读书,那自然是自己的孩子最聪明,然而大家一定会说我薄待了兄弟的孩子。后事怎么办呢?买棺材的钱在哪里?大夫终于来了,确诊只是疹子,他放心地睡着了。在梦中弟弟成了一具死尸,送儿子上学侄儿也要去,他甩了侄儿一个耳光。醒来后他去上班,同事们赞扬他对弟弟真好。这篇小说对人性真是悲观,连亲兄弟都没有真情,人性该有多么黑暗!
黑暗和冷酷,让鲁迅对人生持有强烈的怀疑态度。在现实中,他嘲讽梅兰芳,怒骂梁实秋,绝交林语堂。在作品中,阿Q上了刑场,高喊“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这意味着他虽然批判阿Q,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唤醒阿Q,二十年显然不够,三十年就可以吗?他不知道。
这样的鲁迅,看起来即使不去自杀(比如梵高),也会变成疯子(比如尼采),至少会成为歇斯底里狂(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然而并没有。鲁迅在呐喊、彷徨之后,进一步超越自己,重返这黑暗的世界,不妥协地战斗到底。这使得鲁迅远超他的弟弟周作人,后者只能在小品文里打转转,境界到底远甚。
有人说鲁迅是“民国第一喷子”,这不是对鲁迅的污蔑,这是暴露自己的浅薄。鲁迅冷峻地揭穿了人性的贪婪、人性的自私、人性的虚伪,但生活中的鲁迅却是天真有趣的人。他猛烈抨击旧传统,但是又吃着传统的营养。他痛斥汉字难写难认,然而他所有的作品都是毛笔写成。他和郑振铎一道,抢救古老的笺纸,刊刻《北平笺谱》。他醉心收集古代碑刻拓片,书法融入篆隶,足可以比肩任何书法大家。细审他的书法,你会惊诧以文字为匕首投枪的鲁迅,怎么会有如此含蓄内敛的表达,毫无烟火气,只有醇正的儒雅,生命的怒张与温润奇特地融汇在一个人身上。当你拜读他的手稿,看到他和许广平互称小刺猬、小白象,一定会笑出声来,原来铁骨铮然的迅哥,也是人间一暖男。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在传统与现代的交叉点上,站着一个真实的鲁迅、立体的鲁迅。
关于《隐入尘烟》的讨论,相当热闹。有人同情马有铁,哀叹他的人生。有人批判马有铁,认为他身上缺少抗争,比如本人。
也许这些都不是导演的本意。
首先导演并不是卖惨,如果只是反映底层的生存状态,发几个抖音就行,何必文艺表达。
也许导演认为马有铁已经在抗争。主人公足够孤独,甚至孤傲,像那头倔驴。村里人看不起他,也许他也看不起村里人。对抽他血的人,他从心里鄙视。他宁肯自己盖房子,也不去找人帮忙。也许那顺从的背后,隐藏着决不合作、决不妥协的孤傲,他是一个不合作主义者。
然而仅仅是倔驴还不行,倔驴是喷子。导演希望马有铁超越。于是精神的充实出现了,他沉醉于诗意的空间、诗意的对话、诗意的画面。虽然这诗意显得生硬,但是导演成功表达了自己的意图。电影能拿到柏林电影节上映,成功处就在这里;电影没能获奖,不足处也在这里——影片对有铁的坚守,对他精神的自洽,缺乏静水流深的可信度。
人的生活毕竟是精神的生活。就像马有铁说的,人上楼了,那些鸡怎么办?人对土地的眷恋,不会因为楼房而消失。人一旦不再坚守精神家园,也就没有了存在的意义。
如果理解了导演的这些意图,那么对鲁迅最著名的《自嘲》,就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运交华盖欲何求,
未敢翻身已碰头。
破帽遮颜过闹市,
漏船载酒泛中流。
横眉冷对千夫指,
俯首甘为孺子牛。
躲进小楼成一统,
管他冬夏与春秋!
老子就这德行,爱咋咋地!
杨逍,用毛笔写字,用键盘写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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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活着为了讲述,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记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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