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 刘奕然、车卯卯
多少钱可以拯救一个废物?在温州人周国方这里,答案是3000万。2019年之前,家里对厂二代周国方的全部期待,就是希望他能做一名快乐的废物。 他的父母在这个“中国创业第一城”靠敢想敢拼,吃透时代的红利打下了一份家业。一个胸无大志的宅男儿子,在父母心中远远好过霍霍家产但能力配不上野心的空想者。不怕儿子是废物,就怕儿子想创业,是温州富一代对后辈的一贯培养路线。周国方日常没有花天酒地的习惯,没有生活压力,也不存在努力空间,唯一可以让他发力的地方就是花钱,但他连这点也兴致缺缺,穿衣普通而拖沓,混入人群毫无踪迹。一个标准主人公的故事进行到这里,必须有个惊天的逆转才配得上这平淡的开头。一切改变于2019年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全家的立身之本——工厂,以及三千万家底。周国方一生仰仗的安全感,被一场大火从生命中烧掉,也同时催动了他温州人血液中的赚钱基因。一个废物的觉醒,要么靠一份天赋,要么靠一场悲剧,要么两者兼有。
合格的废物,“优秀”的厂二代
连续熬了好几个通宵,终于追完《权力的游戏》后,周国方才想起,积累的垃圾还没倒。时间已经是早上七点,已经有邻居大爷出来晨练。他小心翼翼打开门,观察左右,在确定没有熟人后,才走了出去。从新加坡留学回国后,周国方就成为一名专职宅男,每天刷刷剧、打打游戏。父母给他在厂里安排了工作,但是上班第一天,厂里的老员工跟他打招呼,他就紧张到手心冒汗,慌得想要立刻逃走,从这之后,他就很少再去厂里。父母早有准备,随便给他安一个闲职既能领工资还能交社保摊成本。周国方有非常清晰的自我认知,如果不能帮家里赚钱,那就尽量让父母安心,只好好当他的乖巧废物就足够。父亲曾向朋友炫耀:“我们家国方一个月的花销都不会超过一万。”他周围的二代们,有人沾染黄赌毒,有人创业赔掉了上千万,和他们相比,周国方只喜欢在家玩玩游戏看看书,连足浴店的门都不知道朝哪开。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在温州,厂二代们含着金汤匙出生,也许从小就接受精英教育,为发展家族事业做准备。但实际上,很多一代们正忙于赚钱,根本无暇顾及孩子成长。周国方五岁时,便被送去了县城的人家寄养,即便寒暑假同住一个屋檐下,也难得见常年起早贪黑的父母一面。在学业上,父母对周国方放任自流,听之任之,唯独对钱,锱铢必较。大概是怕儿子变成纨绔子弟,挥霍无度,因此关于家庭资产的消息,父母对周国方瞒得密不透风。“我一直以为我们家很穷。”周国方记得,小时候到了年底,妈妈总会开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带着自己挨家挨户要债。直到他很大才知道,这些戏码都是要债时的博弈心理战。面对从小一起长大的温州二代,周国方一向觉得自己家高攀不起。轮到他过生日,他小心翼翼给家里打电话:“爸我明天过生日,想请同学吃饭能不能给我200块钱?他说他多给我100。”在他去新加坡留学前,周国方妈妈说:”我们家里外债欠了两千万。”一句话吓得周国方再也不敢伸手问家里要钱,在新加坡留学,每个月1500新币的生活费,光房租就要1200,剩下300新币生活费,周国方已经很开心,他最喜欢的是一元超市和印度人开的店,便宜又好吃。整个留学期间,周国方时常在饥饿感中度过。有时候看同学吃好的也会馋瘾爆发,虽然很羡慕但不敢言说,心里总惦记家里欠的两千万。等他回国学了会计,才知道原来妈妈口中的欠债两千万只是流动性资金,他家的制造业配件厂年产值1.2亿。然而,成为废物,是周国方的一种主动逃避。他清楚自己永远无法越过父辈的高山。随着制造业萎靡,工厂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父辈的经验不再适用于新时代,非要证明自己的结果很有可能就是从“富二代”变“负二代”,与其如此,不如干脆当个乖巧废物,大家省心他也开心。他对自己的人生有着非常清晰的规划,再过个几年,顺从父母的安排,相亲结婚,毕竟在温州,以他的家产,女方要配不低于五百万现金的嫁妆,然后两个人一起精心抚养第三代。50岁之前啃爹妈,50岁以后啃儿女。坚决要当家里这个“虽然无用但不可或缺”的传输带,他不争气不要紧,上一辈和下一代争气就好。
三千万的大火,点燃废物人生
周国方沉浸在自己的规划里,命运的电话铃声却惊醒了他。2019年10月23日,大火发生的早晨,小姨打电话通知他,工厂出事了。虽然电话里没细说,但已经足够让周国方心惊,在他看来,已经到了通知他这个废物的程度,说明这件事情大条了。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他匆匆赶去,妈妈见到他,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你来干什么?”周国方和妈妈站在厂房对面的街边,一直看着大火从早上烧到下午。由于家里是电镀厂,里面的化学品具有危险性,随时有爆炸的可能,所以消防员无法入内,只能从外部尽力阻止火势蔓延。周国方拿着手机想要在外面拍照取证,消防员上前阻止称不允许拍照。他说“这是我家的厂房”,对方愣了一下默默离开。电镀厂三家共有,每户人家购买了其中的一层楼做厂房,他只能祈祷大火不是从他家烧起来的,否则他们不仅自己损失惨重,还需要承担对其他两家人的赔偿。厂房是父母的心血,不算后续对生意的影响,场地、设备、原料、赔偿客户的库存,零零总总加起来有三千万之多。为了尽可能减少损失,妈妈在现场如同超人一般,指挥着周国方和工人们,裹上保鲜膜,冲入没着火的一楼,抢救成品,这也是周国方第一次为工厂奔跑。从早上七点到下午一点,大火持续了整整四个小时,才终于熄灭,但另一场战火才刚刚点燃。几乎没过喘气的时间,就有竞争对手过来挖核心技术人员,失败之后,竟然举报了父亲的工厂。邻居们议论纷纷,平时往来频繁的亲戚,生怕父亲找自己借钱,不敢轻易登门,只敢在微信上发个消息问候。着火的那家工厂主,为了将赔偿降到最小,用资产转移相要挟。利益面前,世界的温情脉脉不过是不谙世事温州少爷的一场幻觉。一切都发生的太突然,大火将过去的努力付之一炬,周国方震惊到麻木,甚至感受不到这件事给他带来的情绪。直到当天晚上凌晨三、四点听到妈妈的哭声,他才开始感受到身体在微微发颤,发生的一切从这刻开始变得真实起来。第二天,周国方去了公司,他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父亲和采购员沟通,采购员问起工厂的损失,父亲苦笑着说:“还能没事吗,光模具就损失了几百万”,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周国方低下头,不敢再看父亲。他发现,父亲是在一瞬间老下去的,而自己面对一切却无能为力,“废物”突然不再是一个自嘲的称谓。“我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你没有哭?为什么你不觉得悲伤?”父母保了他多年衣食无忧,在家庭遭遇变故的结点他却什么也帮不上,被无力与自责吞噬,直面绝望,周国方觉得自己更像那个被烧黑的厂房。人在巨大的变故面前,总会发现自己的最真实的一面。父亲是成功的精明商人,母亲是雷厉风行韧劲十足的女强人,周国方暗自想自己是这两位生下来的小孩,如今想要挑起大梁,从基因层面来讲也不会太差,更何况他是温州人。从火灾赔偿入手,周国方总不让自己停下来,协调、沟通、复盘、确定可行性。两三个月之后,他已经可以根据掌握的信息,给妈妈分析最终火灾赔偿的可能性。随着处理事情的能力逐渐显露,家里第一次开始把他当作成年人,对于周国方而言,现实世界的第一课来的突然而惨烈。
两千万订单,觉醒的温州血脉
大火善后工作还没结束,突如其来的疫情,再次暴击工厂,线下展会几乎停办,客户进不来,厂商出不去,客户资源成了让父亲头疼的难题。“爸,要不我们再认真经营一下我们的独立站吧?”周国方也曾经试探着问过父亲,不懂英语,也不理解网络的父亲,没有任何犹豫,兜头一盆冷水,“那有什么用?”独立站是周国方当时在自家公司主要负责的业务领域,父亲考虑到,喝了三年“洋墨水”的儿子在公司里毕竟得有个活儿干,儿子社恐,下基层拧螺丝更不可能,便索性让他负责线上销售。找个由头安个职位,等于变相发放生活费。大火过后,周国方坚信线上独立站有巨大潜力,即便第一年没有人理解他究竟在做什么,收入零零碎碎的进,路一步一步走。直到第二年,由于长期国内国外无法流通,突然一天两千万的大单降临在他的头上——跨境电商这步棋走对了。新一代温州人终于也靠相信自己的眼光,吃到了新时代的红利,2021年,他干脆和父亲摊牌,为了分散家庭资产的风险,自己要去创业,做跨境电商。父亲倒也没有直接说不,只是坚定奉行对待温州二代的老原则:你创你的业,我掏钱算我输。周国方赚来的三十万,全亏在了这次创业里,反倒是帮客户做的独立站,风生水起。其中一个客户,增长了12-15倍的流量,预计这三年会新增五百万美金的订单。
于是周国方开始转去做了服务商,2022年净赚了一百万,预计今年,他会有200万到300万的净利润。在学习经验上,他从不追求性价比。“温州人做生意,讲究牌面。”他舍得花钱学习一线成功经验,将它们迭代为自己的产品,和朋友相处也大方,见面就发红包,过节就送礼,“人情世故做到最大,大家都卖你面子。”
生意的本质就是信息差,通过积累的客户资源,不断获得新信息,发现新商机,在内卷的时代转身蜕变。“赚了钱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之前爹妈都不想搭理我,温州人是这样的,赚钱为王。”普通富二代也许会经常听到“我们家不需要你辛苦”“你开心就好我们不在乎”,也许在“废物时期”家里也会这么说,但在赚钱后,他发现温州家庭中确实不一样。“我赚了钱以后觉得很兴奋,把爸妈都当成同辈人,咱们大家都赚钱,谁也不要瞧不起谁,自己有自己的独立事业,咱们就要主打一个内部攀比。”说着说着,周国方自己笑出了声。毕竟温州人爱儿子更爱钱。如果儿子能力不足,就老老实实把钱守住,只要儿子一辈子都别碰黄赌毒,更重要的是别去创业,就可以在自己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赚的财富尚且安好。但是温州人的儿子也是温州人,谁不渴望金钱的味道呢?一场大火激活了周国方的温州人血脉,在他们的概念中,没有扶贫只有自救,失败就想办法翻身,成功了就坦坦荡荡张狂。嘴上嚣张,生活上低物欲,是周国方的一贯习惯,即便赚了钱,对外人大方讲排场,换到自己身上花钱的能力还是毫无起色。“我也不怎么喜欢豪车,一年到头我自己花不上5万块钱,就是要主打一个财富净增长。”周国方不敢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于努力,如果没有那笔两千万的订单,也许自己依然还是个废物二代。
骨子里自强不息的温州人,靠着勤劳奋斗努力,缔造传奇,这是父辈的成功逻辑,他们可以兢兢业业守着工厂干二十年,可是周国方不敢再走这样的一条路了。“时代已经不一样了,卷成这样,选择大于努力,我只是无意间选择成功。”时代的不确定性催促着他去折腾,狡兔三窟,向来随波逐流的他,给自己的事业制定了短期的一年计划,以及三到五年的中长期计划。“每个生意都有周期性,你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在计划中不断调整,才确保自己不会在激烈的竞争中被淘汰。
金钱不息,搞钱上瘾,躁动不安的追逐,不管什么时代,什么经济周期,我们从温州人身上看到一代一代活着的劲头。而除了周国方,还有千千万万厂二代面临同样的难题,如何继承上一辈的财富,如何去面对一个和象牙塔里面不一样的现实丛林?他们的不幸和幸运的来源如此相似,但这是每个人没有办法改变的事实。人生的陷阱究竟是“感恩知足”还是“欲望不止”,没有走过这一遭谁也找不到答案。但我们依然对拥有这份传承的人,送上祝福,在时代的浪潮中,去追寻自己的内心的需求,这场命运的大火烧得也算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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