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源水: 我的岳父

枣乡纪事

要不是他在关键时候一句话拍板定案，我和妻的婚事大概就告吹了。标准的庄稼人打扮，一身整洁可体的农家服装，一套在行的“把式级”庄稼活路，一手因常年劳作没有脱落间隙的劳茧，一口土里土气之道的庄户话。与生人接触交谈时，略显木讷的表情里充满着善良。他，就是我的岳父。

在媒人的带领下去女方家相亲，那年我虚岁才十七。除了因为从小体弱多病身材瘦小之外，在黝黑脸面上的五官组合，也没有能够吸引人的地方。看到对方反映冷漠，慌乱中又搭错了她大伯的问话，自知这次相亲肯定是没戏了。因此，在临走时我连那半盒两角七分钱一盒的“工农兵”牌香烟又装进了衣兜。谁知，对方竟同意了这门亲事。

花28元钱买的“四色礼”（彩礼）送过去之后，又出现了反复。当时，她们村里才订婚的几个“四色礼”的价值多为100元以上。岳母在女儿的抱怨声中也产生了动摇，也以男家是不是小看咱们为由，对这门亲事向岳父提出了质疑，让媒人将这过分“厌气（低劣）”的东西捎回去。当着媒人的面岳父说：“孩子找亲亲，不能光看在东西上。咱个人的孩子瞎字不识，能找着个念书识字的就行了……”。就这样，我的婚事就算正式的订了下来。事后，媒人时常夸耀说在她娘家（她妻的叔伯姑姑）这个大家门里，大事全是男人说了算。

结婚后去岳父家登门作客，他与我谈论最多的是闹水灾时，步行到火车站去泰安等地，用衣物换食品和为病父求医买药的事情。

闹饥荒吃不饱肚子的年代，岳父养家糊口的担子很重。有常年卧病在床的父亲和弟弟、有尚且年幼的好几个孩子，一家8口人吃饭的事全压在岳父的身上。岳父说，幸亏那时候年轻有力气，往哪里跑蹿都不怵头，扛着100多斤的东西爬火车站上的“天桥”时，心里一想到快回家让大人孩子吃上顿，就一点也不觉得累。岳母也感叹着说，那年月她一天起来就是在切菜板子上忙垛菜。春夏垛鲜的，秋冬垛水浸的干菜，一砖多厚的切菜板反正使唤，也不知垛“透气（穿）”了几个……

岳父到我们家作客酒喝多点之后，他才肯提起自己因为播种扶耧在行、提篮捋（撒）种“不歇把”（断垅）和干一手好农活，加上服从领导从不旷工，一直被大小队干部器重。五十年代被选为模范饲养员，得到过县里奖励羔羊皮袄之类的光彩事情。

岳父勤快，在村里的人缘很好。无论是干自己的还是人家的活都不惜力气，村里谁家盖屋修房、砌锅台盘坑、挂细泥，都会提前上门“安”下他到时前去帮忙。

刚开始实行生产责任制那阵儿，我们已生育了两个孩子。我从小没干过农活还在公社干着临时工，家里的农活根本忙不过来，每逢种收打轧的紧要时刻，我都要到岳父那里求助。当时岳父家只有三口人的地，他总是提前干完自家的农活，抽出整整装装的时间到我们家帮忙。来时，他根据农活的需要，就连锄镰镐、犁耙绳套之类的大小家具和小拉车、耕牛都一并带着。每当我们村里的人们夸奖岳父懂活、干农活地道时，他的脸上就会流露出十分欣慰的笑容。在我为他“打下坐（下手）”干农活时，他不是嫌我干活的架势不对，就是说我把干活“倒装（顺序不对）”……我呢，就只得傻笑着应酬和改正。事后，他总是自我解嘲地说：“你看我这人多傻，为你干活受着累还“当木周（可能）”惹你不愿意……”

种责任田积蓄了俩钱之后，我就忙着修门楼、盖偏房和翻盖正房什么的。那时候，农村的建筑工程还不兴往外承包。所以，从清理地盘到着手施工，岳父除了自己帮着我和女人干，就是依仗他在本村时常给别人帮工、带着有“来回点（相互交换）”的人们来帮我们干。那些年，我们家每块责任田里都留下过岳父的足迹。我们婚后修建的房屋和院落内的大小建筑里，都浸透着岳父辛劳的汗水。即便是我进城工作买了民房后，他还带着最要好的瓦工为我们维修房屋。为答谢岳父，无论是自己购买还是亲朋好友赠送的物品，我都会毫不吝啬地转送到他的手里。逢年过节，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他买点什么。这样的做法还影响到了子女，儿子从部队回来探亲首要的行程，就是去看望他的姥爷。

岳父特别乐于助人。文革时期他在北京的叔伯哥哥因“历史问题”被遣返回家。亲门近枝为“划清界限”不敢与他往来，一家人的吃穿住都面临着极大的困难。岳父不怕受到牵连，一有空就到这位兄长家帮忙。从“锅头灶脑（农村屋内建筑）”的改进，到破旧房屋的修葺以及自留地的种植，他都对待自家的活路一样认真操持。在他的影响下岳母也时常将并不宽余的被褥、衣物挤挪出来送去接济。

为答谢岳父母被迁返老家极度困难时的无私支助，落实政策后回北京的兄长，多次盛情邀他与另一个本族兄弟到北京作客。对这件本来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岳父却因为与他们两个人都不识字犯了愁。看他为难怵头，我就请了假陪伴他们一同前往。说也凑巧，我们到达之后正赶上北京兄长家时，正赶才到石景山上班的孩子出了责任事故，每天开会调查，年事已高的兄长又不能陪伴他们外出。我每天先对着交通图出去走一圈，再回来带着他们出去逛。七天下来，我领着他们将北京主要的名胜古迹全逛了一遍。回来后，岳父逢人就夸耀在北京的见闻，说是这辈子活得不怨了。岳父在没有受人之托的情况下，私下向当大队干部的自家兄弟求情，给了本村一位犯错误年轻人“出路”的事被本人知晓后，此人多年来都将岳父当恩人对待。

 在女人为照顾孩子上学来城里的第二个年头，岳母就得癌症去世了。单身一人的岳父，成了我们最牵挂的亲人。除了每年中秋节接他到城里来过一年，恐怕执意要在老家过春节的岳父孤独，我们就将刚满10岁的儿子送到他身边陪伴。当时，我们家的经济条件很差，盖房子借了1700多元的债务，女人学着做服装生意连续两年只赚了些陈货。家中的老父亲有病时常住院，一家四五口人的生计，全靠我64元的月工资和储存在面粉厂的小麦维持。

岳父看到我们一家多以白菜荡、咸萝卜条对付的生活，除了时常给我们送自种的瓜菜，还动员其它的女儿支持我们。每逢节日专程看望岳父或因其它亲戚家娶亲、嫁女顺便去了，岳父总是将各种蔬菜、玉米面什么的，给我们装满自行车的后架。

岳父的50多棵苹果树结果后，从早的熟品种刚有甜味，岳父就开始为我们送鲜果，并时常捎信传信要我们自己去整。直到第二年果窖的苹果再也不能存放时，他还要从最后清窖的果子中，挑选出最好的给我们送来。

 岳父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只养了五个姑娘没有儿子。每当一提起这事，他嘴上说新社会了养儿养女都一样，可内心里的缺失感总是挥之不去。最亲近的叔伯兄弟有四个儿子，并表示及着他挑选过继，但由于种种原因，一直到岳母得绝症时还没有定下来。随着农村经济条件的好转，几间上百年的祖传老宅子，已经没有吸引人的地方，每当谈论起错过了过继机时的事情，他总是唉声叹气。

为了冲消他内心的孤闷，我们先后为他购置了，当时比较高档收音机、手表、电视和手机等消费物品。每逢农闲时节尽量以各种事由邀他到城里小住。年节下和上坟的日子，四五家的姐妹兄弟就去岳父家待上一半天，都尽量多的带些烟酒茶之类他所喜爱的东西，以便在我们离开后食用。每逢这种场合，岳父总是可着量的喝酒，酒后又总是提及本村多户人家，虽然养了几个、几个儿子，还为盖房取媳妇“藕个（超负荷）”鼻青脸肿，到头来都不如他穿戴入时、吃喝排场、身体健康、悠闲自在……

一直到七十多岁，岳父还坚持着饲养山羊和耕种几分土地。他将原有的积累和每年的买羊钱交给我保存，目标是要当万元户。春玉米早早收获后，他就磨好面子大袋套小袋地，给我们和在城里侄子送来。

三年前，我们以赠送老房与承揽送终、包干供粮和同过两节为交换条件，为岳父促成了老有所靠的事情。侄子在老屋的地基上盖房时，他当业余监工比谁都认真。一会儿看砌的砖“压缝（两屋砖对接）”状况，一会查“泥口（两层砖之间泥灰）”大小。第一次在宽敞的新房里过春节后，他高兴地对我们说，我总算把上辈人留给我的老祖产交待好了，往后你们在年节下也用不着挂牵我了。

女儿家购置了私家车之后，我和女婿将岳父接到城里。进家之前，先载着他绕城区一周看了新修的道路，看了新建的广场、小区，看了儿子才买的新居。并对我们上班的单位、孙子入托的幼儿园一处处向他进行了指认。在为他举行的八十大寿的宴席上，老人家激动地说没想到一个县城变化这么大，你们都有福全赶上了好世道。

人有旦夕祸福，这话一点也不假。2011年父亲节的下午，我女人和她的两个妹妹商定，也学学城里人的做法，去给自己的老父亲过个节。当时，我正借星期天在老家播种玉米，接到电话后我也赶了过去。吃着喝着，岳父将“没想你们能赶来为我过这洋节日，我这辈子算知足到家了”的话重复了几次。我若有所思地问他，这辈子还有什么没了却的心愿，我们现在已具备帮你的条件。他连声说没有了，没有了，我太知足了，太知足了……

谁知就在早晨的五点多钟，一宿基本未睡的岳父突然说我觉得有点不好受，待会得叫个人看看。说着，还把存放在两个地方的现金取出来向两个在场的女儿做了交待……

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岳父的病就变得越来越重了。

到办完住院手续时，他已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强化治疗十多天后，医生告诉我们，现有的医疗条件对岳父“脑干栓塞”及相关的病变已无能为力。在20多天基本无法进食的情况下，岳父无所遗憾地走完了他81岁的人生历程。

我怀着悲伤的心情，又送走了一位关爱了我30多年的老人。         

岳父健在时，我曾为他的事写过一篇题为《我为岳父了心愿》的文稿。文中表露了我对他老人家的感恩之情。

原文: 《我为岳父了心愿》

一辈子只养育五个姑娘的岳父78岁了。今年（2007）我帮他做成了以赠房为先决条件、由受赠人负责送终的“大事”，从而了却了他多年以来的心愿。

早些年，有意过继义子的事儿，先是因受人选、住房条件的限制一直没有办妥。后来，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特别是岳母身患绝症之后，重议此事时遇到了无人应承的尴尬。从此，岳父对老来无人送终的事情，就像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了心头。

妻在姐妹几个中排行老二，大姐夫早在二十年前早逝。这样，在几个“连桥”中我自然而然地被推到了兄长的位置。

为缓解岳父的心理压力，我和妻做过多方面的努力。尤其是是岳母去世后，逢年过节除了打点烟、酒、茶品之类的丰厚礼品，还将当时只有十一二岁的独生子，送到岳父家中陪他过年。当时我已年迈的老父亲尽管通情达理，背后还是埋怨说：“孩子的姨们家有好几个比他大的小子，轮流着陪姥爷过年也行啊。光这样，闹得咱过年连个放鞭的也没有。”再后来，我们就采取了拆中的办法，将岳父接到我们家过节。中秋节什么的还行，而春节就不行了。除夕之夜，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岳父总是魂不守舍的。我知道他在想家，在想本村的族中亲人和乡里乡亲。

没有文化的岳父，为人忠厚实在，并有一身拿手的庄稼活路。生产队时，使役牛马、播种扶、收拉打轧样样在行；侍弄井园、栽培管理处处精通……论庄稼活，他是全村出了名的行家里手。农闲时，为乡邻垒锅台、盘炕、泥房、挂细泥精巧利索。红白事上，为事主发面蒸馒头也是做得色味俱全。农村生产责任制之后，修屋盖房的激增，岳父从摆弄土坯、黄泥，转向砌砖挂瓦的过渡好像是无师自通。谁家用着通通快快的前往，哪怕是误些自家的农活也从不计较。庄稼人看重的是实打实的事上，岳父时常能为乡邻出力帮忙且不功夫、不惜力气，在村里的人缘很好。乡亲们敬重他，他自然也就惦念着乡亲们。所以，在我们家过年时一拉起家常，他总是说：“城里过年没乡下下热闹，每年的初一早晨光上门—年的不下百多口子。好多叫上名的年轻人，照常是大伯长、爷爷短招呼着下跪磕头……”言谈中流露出诸多的哀伤。

几年前，当前邻的叔伯侄子表露出欲占用宅，基扩建新房、承揽养老送终的意向后，岳父非常高兴。恨不得早一天将老屋扒掉，让侄子盖上新房。为此，一向勤快的他一连三年都没有泥房。2003年的一场大雨，老屋淋坏了屋顶、淋倒了后墙。向侄子再提及前事时，对方却以缺少资金等原因，作出了无限期顺延的回应。几个姐妹集资修复后，老人又陷入了极度的忧虑中。

为让老人家高兴起来，我们将自家的彩电送了过去，并为老人家办卡配上了手机。不管我们如何努力，落实不了自家晚辈应允送终的事情，岳父就如同有一种莫大的心病，无法真正的高兴起来。

2007年春天，岳父的侄子旧事重提，并主动提出了较高姿态的前提条件。我和妻子在征得姐妹们意见的基础上，很快促成了有条件赠送房产的事情。从而了却了困扰岳父多年的一份心愿。

如今，岳父侄子的新房盖起来了，岳父在心理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满足。而我们每逢走进岳父侄家的老房子，心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毕竟，被扒掉的老屋与我这个当女婿的，也已有了三十年的情结。

毕竟，在那处老屋里曾有过她们姐妹、我们兄弟（连桥）诸多诸多的喜怒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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