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不聊生,在古代早就实现了,却是无敌寂寞的皇权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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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讲两个故事。
1、公元前237年,嬴政亲政,解除吕不韦职务,要将他赶出咸阳。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时,吕不韦带着《吕氏春秋》全卷,面见大王。
吕不韦直言不讳:“这部书就是为大王写的。”
嬴政说自己读了很多遍了,是一部好书,但这部书无法解答自己的一个疑惑:“书中说,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天下不该是我的吗?”
吕不韦悻悻离开咸阳,前往洛阳封地。两年之后,吕不韦饮酖自杀。
吕不韦耗时8年著成的《吕氏春秋》,试图用诸子百家,替换掉商鞅变法的法家思想。其核心主张是君主可以适当“无为”,有所为有所不为,适当放权给下面的人,《吕氏春秋》说:“大圣无事而干官尽能。善为君者,劳于论人而佚于治事。”君主只需要把事情推向符合规律的轨道上运行,其他的可以放手,从而达到“事省而国治”的目的。
但是,很显然,这种放权思想违背了嬴政的“私天下”,在嬴政的眼里,天下是他嬴政一人的天下,怎么可以与他人分享呢?
2、公元1071年,宋神宗召见枢密使文彦博,讨论王安石变法。文彦博反对变法,神宗说:“改革法制,士大夫大都不开心,但变法对百姓有什么不好吗?”文彦博反驳道:
“皇上与士大夫治天下,而不是与百姓治天下。”
最终,变法失败。
“百代皆行秦法政”,北宋政治体制与秦国并无本质区别,但秦始皇与文彦博的隔空话语,彰显了皇权与官僚(士大夫)的“别扭”关系:
天下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但他不得不依靠官僚治理天下。
1官僚政权
在谌旭彬2021年出版的《秦制两千年》中,第一章就总结了秦制的两个基本特征:
1、用官僚取代贵族,作为皇权统治的政治基础。
官僚依附于皇权,是皇权的统治工具;贵族的独立性较强, 可以正面抗衡皇权。
2、社会原子化。
消灭一切民间的中间组织,再把民间散沙化,这样每个单独的个体直接面对政府,无力抗衡,只得乖乖服从。
通过这两个步骤,皇权就能对全国资源如臂使指,操纵和控制全天下。
上一篇《秦制的“理想国”与“巨婴国”:民弱则国强,民愚则易治》分析了政府对民间的控制,本篇我们着重看看政府内部的皇权与官僚的合作关系。
官僚与贵族有何区别呢?费孝通在《皇权与绅权》开篇就指出:官僚是皇帝的工具,只能行使政权而不能拥有政权,皇帝独享政权;贵族与皇帝分享政权,政权像一个金字塔一样一层层分下来,各层有各层的自治权。
在权力合法性来源方面,官僚必须有皇帝的批准,贵族有赖于世袭血统。因此,官僚依附于皇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贵族可以正面抗衡皇权,“我(皇权)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
秦制追求的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最害怕臣子“朋党化”,这样就可能抗衡皇权,因此宁愿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理由无外乎“结党营私”、“乱臣贼子”、“狼子野心”等等。
因此,皇权与官僚共同构成了王朝政府,但这个政府绝不是铁板一块的,它们如同现代公司的股东与董事会关系:皇权是股东,是政权的所有者,不参与具体经营;官僚是董事会,是政权的经营者,无所有权。董事会的任命必须有股东的批准,股东还有权解聘董事。
中国2000年的秦制社会,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和平争夺政权的方式,王朝更替,无不是“揭竿而起”的武力夺取政权。
武力争夺政权,是一件危险系数极高的工作,“成王败寇”,一旦失败,非但一死,还可以灭族,可谓赶尽杀绝。因此,用武力夺取的天下,怎可拱手让人,与他人分享?用性命拼命换来的东西,必须世世代代尽力保持,不可让他人沾染。
政权就像夺宝,只要政权可争,是一笔大买卖,可以为私人带来无法想象的幸福体验,就会有人冒险尝试。张三可以夺取,李四也会有觊觎之心,项羽的那句“彼可取而代之”就是这种心理的真实写照。
所以,历代开国之君,往往伴随着屠戮功臣或者弱化功臣。
在统治时期,别的罪都可以因皇恩浩荡而赦免,但“谋逆”一直是罪无可赦,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历任皇帝对“谋逆者”的酷刑,其数量和残忍令人难以接受。不管你是不是真的有“谋逆”之心,只要皇帝认为你有,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这就是古代版的“我不要你以为,我要我以为”。
汉武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惜晚年丧子,太子刘据无辜遭害。
长孙无忌是唐高宗李治的舅舅兼太师,也是李世民遗诏辅佐李治的两位大臣之一。当礼部尚书许敬宗诬陷长孙无忌伺机谋反时,所谓“怀璧有罪”,“文弱”的李治没让长孙无忌申辩,就下诏流放黔州,宗族全被株连,三个月后长孙无忌被逼自杀。
65岁赋闲在家的刘伯温为自己准备了一块墓地,有人向朱元璋告发那个地方有王气,朱元璋勃然大怒,刘伯温奔赴南京请罪,从此待在南京,受尽屈辱,两年之后去世。
一直到清末,小孩子也不能戏称自己是皇帝,童言无忌,但触犯皇帝的威权就会有杀身之祸,因为皇帝可能会认为“这孩子命中要做皇帝”。
但是,这种“私天下”的专制皇权,有一个大bug:手握无上权力的皇帝,虽然可以在政权的占有上丝毫不让,但幅员辽阔的天下,却不能一人经营。
这种思想无极限与身体有极限所产生的不可调和的矛盾,使得他必须雇佣大批官僚帮忙打理。
很多人会问:既然是“私天下”或“家天下”,皇帝为什么不与家人共治天下,反而要与那些无血统关系的外姓官僚合作呢?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关键原因就在于,皇帝的家人沾染政权,就会危及到皇权的独占性,“太阿倒持”的风险较高,皇帝的家人当皇帝,天然具有合法性;官僚是皇帝雇佣的食客,生杀予夺之权都在皇帝手上,可以驱使自如,官僚甘愿当皇帝的助手,可以实现荣华富贵,双方的利害是一致的。
比如,胡亥一当上皇帝,就把所有的兄弟姐妹全杀了;赵匡义继位后,赵匡胤的长子德昭,北征幽州后请赏,宋太宗怒说:“等你做皇帝了,再行赏也不迟。”一句话逼得德昭自刎而死。
所以,历代皇帝都是把皇亲国戚养起来,除了干政,金钱、美女、豪宅、社会地位,应有尽有,官僚也不会去招惹他们。典型的就是明朝,各位王爷吃空饷,都快把大明吃塌了,但皇帝和官僚也没想过动他们的心思。
这就是所谓的“马上得天下,马下治天下”,武力夺取政权,但不能武力治理天下,而是“与士大夫治天下”。
对于官僚,皇帝不担心贪污,不担心懒政,就怕他们搞小团体:朋党化。
《大明王朝1566》里嘉靖皇帝说过一句经典台词:
嘉靖皇帝根本不在乎你是清官还是贪官,有没有为民请命,只要你没有威胁到皇权(“水淹没过山头”),就可以一直用;只要威胁到了,管你是谁,一概除之。
皇权与官僚组成的政府,共同管控和压榨百姓,再加上社会原子化,皇权不担心官僚煽动民间叛乱,这与他们的利益违背,就怕官僚结成利益联盟,抗衡和架空皇权。
所以,政府期望社会原子化,这样好管控,但在政府内部,皇帝同样希望官僚原子化,无力与皇权博弈。
如果一旦发现官僚朋党化,皇帝一定会扶持另外一个朋党,让他们斗来斗去、互相抗衡,皇帝坐收渔翁之利,静静等待机会一举消灭之。
这就是皇帝喜欢重用太监的原因。太监除了皇帝之外,没有任何可依靠之人,自然对皇帝更忠心。
这也是为什么每位皇帝新上位之后,一定会重用新人、排挤旧人。北宋皇帝一会重用守旧派,一会重用变法派;明英宗一定要杀掉于谦;万历皇帝一定要打倒张居正。
南宋皇帝完颜构一边说要征战金国,一边打击主战派。攻打金国,是完颜构安抚人心、维持政权合法性的把戏,主战派手握重兵,还坚持迎回“二圣”,这是对完颜构皇位的致命威胁,他必须杀掉岳飞,并用主和派平衡主战派。终南宋一朝,主战派与主和派交替上台,谁也无法持续压制对方,被皇帝老儿玩弄于股掌之中。
对于“私天下”的皇帝而言,在皇权面前,什么国家大义、百姓福祉,都得靠边站。
少年康熙用太后和索尼家族的势力挫败鳌拜,在列举鳌拜的三十条罪状中,前五条全部与“结党”有关。
皇帝对官僚的朋党化防微杜渐,官僚最怕自己担上一项罪名:结党营私。但实际上,皇权并不担心你利用政治权力攫取经济利益的“营私”,皇权真正顾忌的是朋党在政治上的野心。
北宋文豪欧阳修有一篇非常著名的文章《朋党论》,认为朋党自古就有,关键在于区别对待,用小人之朋国家乱亡,用君子之朋则国家兴盛。但是,皇帝肯定不会同意这种看法,就像前面所说的《大明王朝1566》嘉靖皇帝的“长江黄河论”,皇权不在乎朋党的清或浊,只在乎有没有朋党。
否则,正义的岳飞怎么会被杀呢?祸国殃民的太监怎么不断被重用呢?
历朝历代都要防范朋党,但根本无法杜绝,倒下一个就会兴起另外一个,历史上帝党、后党、太子党、王党、戚党、阉党、奸党等等层出不穷,以至于有人感叹:“汉与外戚共天下,唐与女后、宦官共天下,魏晋以下与膏梁子弟共天下,宋与奸臣共天下,元与族类共天下,明与宦官共天下。”
皇帝不仅无法根除朋党,而且皇帝越强势,朋党就越严重。结党完全是“私天下”官僚政治体制的产物,皇帝独享政权,必然导致官僚先天缺乏安全感,谁也不知道皇权的大棒会指向谁,特别是出现不可预测的天灾时,皇权永远不会错,错的只会是官员,皇权就必然会拿官僚开刀(背锅),因此官僚只能抱团取暖。
百姓力量弱小,无力组团,只能忍受社会原子化的后果,但官僚有钱有权,必然不会坐以待毙,任由皇权的镰刀随意挥舞。以至于明朝官僚普遍“宁负朝廷,而不敢犯众议”、“宁负朝廷之恩,不敢犯大臣之怒”。
因此,与社会原子化不同,官僚原子化,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
程念祺就在《中国朋党史》中写道:“我们就可以明白清楚地知道,历朝得与帝王“共天下”者,都不过是朋党。”
这就导致,封建王朝的政治斗争,频繁而黑暗,朋党内部、朋党之间、朋党与皇权,错综复杂,斗争激烈。
前面已说过,官僚是皇帝的臣仆,只负责行政,不能与皇帝分享政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罪臣当诛,皇上圣明”,官僚不敢违背圣意,原因就在于此。
法家意识到这一点,曾认真地想建立一套富有效率的行政机构,这样官僚就能与皇权相安无事,各取所需,这套行政机构依靠的就是律法。但是,法家理论有一个致命缺陷:皇帝并不在律法范围之内,不受律法约束。
最高权力不受律法的约束,那么,律法就成为了纸老虎,行政机构随时会瘫痪。因此,官僚们只想着不出事,捞一把是一把。
这就如同公司的董事会与股东,如果公司经营良好,股东拿分红,董事会拿奖金,其乐融融。但如果股东不遵守公司规则,经常挪用公司资金,还根据自己喜好更换董事会成员,那么,董事会自然无法把公司经营好。
董事会的想法就会变成,公司不倒闭的情况下,能捞一点是一点。所以你会看到,很多经营不善的公司,那些管理层的胆子就很大,赚回扣的动力十足。
官僚们想做点实事,一方面做好了是皇帝功劳,皇恩浩荡,圣上英明;另一方面独享政权的皇帝是不担责的,一旦出事,官僚就得背锅,轻则削减俸禄,重则有杀身之祸。风险收益的不匹配,就不可避免地导致,整个官僚系统充满了消极怠工。
但是,他们又不能明显怠工,因为一旦被皇帝发现,天威难测,不知道会有什么严重的惩罚。于是,他们陷入一个两难境地:
1、在执行皇帝政策时特别卖力,搞一刀切,把整个政治负担转移到民众身上。特别是收税时,更加努力。这是他们难得的表现机会;
2、一旦执行政策遭到民众抵抗而出现问题,首当其冲的又是这些官僚。独享政权的皇帝在任何时候都是没有错的,官僚就成了替罪羊。
卖劲不好,不卖劲也不好,中国官场经过2000年的磨练,逐渐形成官官相护、互相推诿的“宦术”。官场的最大学问也在于此:不出事,出事不担责。
所以,秦制的官僚系统,注定是低效的,因为皇权与官僚实际上处于一种互相不信任的敌对关系。
有人说,古代当官可以发财,确实是可以的,但一旦被皇帝发现,而且他认为你是在和皇帝自己争利时,你就会死得很惨。而且,你不知道会不会被皇帝发现,也无法预知皇帝会如何看待。
大家可以想一想《大明王朝1566》里严嵩是怎么完蛋的?因为嘉靖皇帝发现巡盐过程中,严党拿了200万两,皇帝只拿了100万两。公然与皇帝争利,贪污了一辈子的严嵩父子就因为这点“屁事”瞬间倒台。
你看,西方国家的官不聊生,在中国古代就实现了,只不过不同的是,古代中国的官不聊生,与民众无关,是他们的主子皇帝老儿导致的。
所以,古代中国的官僚,其最大的期待并不是在任期内做多少实事,而是能够“功成身退”。他们不想认真做官,也不想做一辈子官,而是希望做一阵子,赚得差不多了就告老还乡,陶渊明《归去来辞》的退隐山林才是他们的理想。
这时,上面没有了随时可以干他的主子,下面没有一推需要担责的琐事,周围还是一推感激他的人(当官期间得到他照顾的人),亲戚邻居更是尊敬他。他有钱有闲有地位,财产还安全,这才是“衣锦还乡”,是古代中国绝大多数官僚期待的高光时刻。
因此你会发现,中国的很大一部分诗词字画,都是官僚写的,要么是退休官僚所写,要么是在职官僚表达对山水世界的向往。与此相应,他们的作品中反映民生的内容极少,好不容易写出“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李绅还是个大贪官;感叹民生的文学作品往往是仕途不顺的“苦闷”文人所写,比如杜甫、白居易。
关于秦制,曾有经典评论:除了皇权,全天下都是失败者。
皇权-官僚-民众,皇权与官僚组成的秦制政府,在管控民众上是一致的,这是双方合作的根本基础;但皇权与官僚并没有分享政权,而是由皇权独占政权,付出与风险的“不公平”,使得皇权与官僚成为互相防备的敌对关系:皇帝担心官僚组团染指政权,官僚惧怕皇帝随时干自己。
因此,在中国历朝历代,民变不足惧,王朝的解体必然伴随着官僚的“反叛”,当他们决定抛弃皇帝时,皇帝必然是无力回天的。
瓦岗寨不碍事,但宇文家和李家的反戈一击就要了杨广的性命;崇祯向大臣“下跪”也只要到了20万两白银,但曾被击败无数次的李自成在北京搜出“银三千七百万锭,金一千万锭”,整整装满了18只大船;西方列强和太平天国的两面夹击没有击倒清朝,但汉人官僚的“见死不救”直接宣判了死刑。
只可惜,皇权与官僚双方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依靠民众,王朝崩溃前皇帝还想着加税招兵买马,官僚只想着下一个主子是谁?
“铁打的民众,流水的政府”,我想,这就是秦制下“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