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故事《心灵的毛毛细雨》，发生于1980年代李跃儿老师和大胡子老爹在宁夏办的美术学校。 | |
经过之前对洋洋的观察和跟家长沟通，大李老师理解了洋洋行为背后的原因并开始帮助他。帮助洋洋在获得关注的同时，缓解内心焦虑，逐步建立信任，建构在群体中的行为规则。
而由洋洋提议的“讲鬼故事”，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如果你还没有读连载1和2，可以先读完，再来读第三篇。
下文为连载第三篇，也是最后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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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儿／讲述
胡子／整理
胡子：“大胡子老爹”，原名“徐晓平”，李跃儿教育论坛创办人
这时候，值班老师开始打扫卫生了。我说：“咱们到外面讲去。”
外面是走廊，容不下这么多人；况且又窄，要是在这里开讲，孩子只能摆成长长一排，怎么讲？正好下面楼梯宽阔，我说咱们干脆到楼梯上吧。孩子们哇地一声，坐了满满一楼梯。我说过会儿家长会来接你们，请让出一条道吧。唰地一下，他们自动让出仅能让一人通过的小道。
那种秩序感啊，服从啊，发自内心的秩序与服从……这是对一个老师的最好回报。世界上很难再有比这更珍贵的回报了！由于你的爱，你的爱笼罩了他们，你的肝胆相照，孩子们就会为你两肋插刀，遵守秩序，直到秩序成为他们人格之中的一个部分，不再油水分离。不论你在不在场，不论哪位老师上课，不论我的学校还是传统的学校，他们都会自发地遵守秩序遵守原则。秩序与原则是“教”不出来的，它需要老师在孩子心中种植，在孩子心中培育，让小苗长成大树。
当时，我就是这种感受。我的灵魂发出这般感叹。在身边，是我的学生，他们紧紧将我围住，坐得整整齐齐。每个人都可爱之至幸福之至，他们都被一种幸福感从里到外浸泡了……
我说有一年，我与大胡子老爹去一个偏远的山区画画，那里的感觉就像到了月球——在从一个村子到另一个村子的路上，你几乎见不到一个行人；而且静得没一丝声音，好像时间也停了；满山遍野，全是刺目的黄土，还有蓝得让人不敢相信、让你的心脏都要发颤的天空……你们想想，头顶是蓝颜色，脚下是黄颜色，那是一种什么效果？
我伸出大拇指，嗯了一声，作为对他们的肯定。当时啊，老师就像在颜色里行走，那种情景你们谁能想像？
我说：“在这样的颜色里，有一天，在走向下一个村庄的路上，大胡子老爹突然脸色青黄，浑身颤抖……”
孩子们哇地一声大叫，全都往我身上靠。实际上，我也想造成这种效果，被他们挤着真幸福啊……
当时我们还不知道，这是遇见鬼。遇见鬼是后来才知道的。我只当老爹得了感冒，就赶紧架着他的胳膊往前走。好不容易来到那个村庄，找来乡村医生，给他打针，但不起作用。再打吊针，仍然不起作用。房东女主人说这是遇见鬼了，打针没有用。我非常紧张，问怎么办？她说请个阴阳。
我问老爹咋办？他说简直胡扯，哪有鬼啊，纯粹迷信嘛。我想也是，不请就不请吧。没想到，第二天清晨，天没完全亮，大胡子老爹突然一把将我推醒，喘着气说，李跃儿，快请阴阳……
当时啊，我也认为老爹糊涂了，可他矢口否认。他说刚刚做了个梦，接着又说，他也分不清楚是不是做梦。
他说他梦见，有个男人站在坑边，用一种沙哑的声调对他讲：请你给我打发点盘缠……
那人大约40多岁，因为天色昏暗，老爹没能看清模样，但能看出身上的棉袄，还有腰上的草绳。
他说，第一，如果是梦，他被惊醒时见到的天色，与梦中的天色正好相仿，都是种蒙蒙亮的景象；而且，这种情景连续重复三次，每次全都一样。第二，梦中的屋子也正是我俩住的屋子，连家具、摆设完全相同。他说他从没做过这种梦，也从没听过有谁做过这种梦！梦中的时间、地点与醒来的时间、地点全都一致，这绝不可能。
山里人睡觉习惯是头顶朝向坑边，他也是的。老爹说：“如果不是梦，那我并没抬头，怎么能看见头顶以上的人呢？”
我一听，哇！头皮发麻，起一身鸡皮屹瘩。赶忙起来，去找房东。
她告诉我“盘缠”的意思之后，又说：“唉，你们城里人啊，我说要请阴阳，就不让，看看、看看，病都延误了。”我说那就请啊。她说村里的阴阳走亲戚去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回来。要是回不来，晚上到别村去请。
我一看，一个壮汉，却长着黄黄瘦瘦的长脸。他进来的时候，一副不好意思的神情，那种样儿，就好像要当新娘似的。
阴阳一边进门还一边叨叨：“你们城里人呀，咋也信这？”
我哈哈大笑。阴阳专门以捉鬼为生，怎么能这样讲话呢？他大概担心我们反感他的职业，担心我们不相信，怕我们捉弄，才这样讲话。看来我得做做他的工作，好让他放心。
我说师傅，你可能不知道，不要说城里人，科学家也信鬼呢。他说不可能，不可能。我说真的，不过他们把鬼不叫鬼，叫电磁波，叫脑电波，叫X射线，有好多好多的叫法。师傅，别再犹豫了，赶紧救人……
他听我这样说，就长出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放平了。然后出门，带进四个跟他一样的壮汉，每位壮汉手里提着又长又粗的木棒。
洋洋赶忙往我身上靠，悄悄地问：“老师，他们要干什么？”
我伸出食指，嘘了一声，接着说。阴阳让老爹躺平，打开提着的布袋，拿出几个草人，一个一个摆到老爹的肚子上面；房东端着一碗水进来，搁在老爹的头边；之后，阴阳将手重又伸进布袋，等他把手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一把又大又沉的菜刀……
我也怀疑呀，所以心脏一下到了嗓子眼里，问他想干什么。房东一把将我推开，拉我出门，悄声告诉我：“他是捉鬼哩，你家男人没事。”我说可是……他那把刀……她正要解释，屋里突然传出菜刀拍打木头炕沿的巨响，随着巨响，是人的吼叫……
人的吼叫是从阴阳嘴里发出的，他在吼诗样的句子。每句七个字，每吼之前，都要用刀重重拍打炕沿；每吼之后，四位壮汉都要重复吼叫最后三个字，还将大棒在地上猛捣。
咒语，就是骂鬼的语言，鬼听了咒语就会吓得魂飞魄散。
我听不清，只能给你们比方一下，比如阴阳“一二三四五六七！”四个大汉“五六七！”所以啊，吼声加上棒声，屋顶快被掀翻……
就在这时，有个女孩突然插话：“老师我也见过鬼，那是个真鬼！”
女孩说：“每次我上卫生间，老觉得马桶里面有一只手，伸出来抓我，吓得我尿不出尿……”
还没说完，一个男孩站起来嚷嚷：“老师，我晚上一个人睡觉的时候，老觉得床底下躺着一个死人……”
有个孩子说得更奇：“我见的鬼跟你们见的都不一样，那个鬼能把我的脚吸到地上。哎呀！老师……现在就有这种感觉，我的脚真的抬不起来了！”
天哪，当时我内心的吃惊、震撼、还有同情……我觉得这些孩子太可怜了，原来，“鬼”就这样一直困扰着他们。
我突然意识到，因为在孩子要求让我讲鬼故事、甚至在我讲鬼故事时，我根本没想到会引发他们讲鬼，更没有料到他们的恐惧。那，我就得抓这个教机了——把他们心中的“鬼”“放”出，帮他们将“鬼”“赶”走。因为从根本上讲，每个人心中都存在恐惧，尤其是孩子，一旦认为有鬼了，你再说没鬼也不起作用。你说没鬼就没鬼了？孩子的心理不是这样的。讲一通道理不顶用，就是天天讲道理也不顶用。孩子就是孩子，作为成人——家长、老师，都要直面，而不是遮遮掩掩。一位合格的教育者，孩子遇到的所有问题都得直面，用你的智慧帮他们解决。
我说，大家别以为只有你们怕鬼，老师也怕啊。刚才的故事还没讲完，我接着来讲，讲完你们就明白了。刚才讲到阴阳领着四位壮汉大声吼叫，吼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停。房东对我说咱进去吧。就进去了。
进去之后，我看见阴阳正在烧一种黄色的纸钱，烧一张，嘴里咕叽念一声。念的什么？老师这回听清了。他说南来的鬼，北来的鬼，人家从城里来，是画画来的，画画是好事么，不要再难为人家了。我现在就给你打发盘缠，打发完你赶快走，要是不走，我就不饶你了……边说边烧，边烧边说。纸钱在阴阳手里窜起火苗，举在离老爹脸上仅半尺高的地方来回绕着。快要烧完时，才扔进水碗，然后拿出一张再烧。我本想，老爹脸上的表情肯定很害怕，谁知他在偷偷笑哩。
开始的时候，老爹是有些害怕，但看见几个人又喊又跳的样子，觉得特别有趣。想着病好之后要画下这个场面，就忙着观察，忙着记住他们的动态，结果把鬼忘了，胆也就大了。
“那……”一个孩子说，“老师你呢，是不是也觉得好玩？”
当然，我说。老师也觉得好玩，也想笑，还没有笑出来，突然，就感觉，嗖地一下，一股凉气从脊梁窜进来一直窜到后脑勺，再从脑勺窜到了鼻子……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鼻子胀胀的，胀得很大，胀得眼泪都出来了！这个时候，老师真是害怕极了。老师咬住牙，想着坚决不能哭出来。要是“哇”地哭了出来，就说明老师的大脑不起作用了。老师如果不能管住大脑，就会被鬼控制。它就会因为老师的害怕拼命折腾老师。老师就会发抖，脸色青黄，说胡话。所以，老师想着一定要控制自己，一定要把鬼战胜。世上的事从来都是邪不压正，只要老师勇敢了，再厉害的鬼都会拿我没有办法！
于是，老师拿起桌子上面的素写本，紧咬牙关，一页一页快速狂翻。在场的人，包括那个阴阳，谁都不知道老师这里发生了什么，老师没有告诉任何人。老师想：这种事情，我能解决。
事情果然被解决了。因为只一会儿，老师眼泪止住了，胀胀的那种感觉也消失干净。那股凉气，顺着鼻子原路退回，退到后胸勺，退到脊梁，退出老师的身体，烟消云散了。害怕的感觉全没有了。
而这时，阴阳已经烧完了纸钱，正在端着水碗往外走。出门的时候，他说，这个病，明日早起就会好，不要担心。
没到明日，半夜他就退了烧；到了明日，他就跟我上山去了。
“你不是说过，老爹病得吊针都不顶用，阴阳一念就好了吗？”
唉，这个问题，我也解释不了。老师给你们讲个故事，是件真事，国外科学家曾经做过一个试验，他们找到一个愿意配合试验的人，让他亲眼看见一个铁环在火炉里烧得通红，用铁棍挑在空中。之后，再用眼罩蒙住他的眼睛，说：现在，你将手向前伸出，往这里走，每走一段我会告诉你离铁环的远近，你再说出你的感觉。
那人开始往前走了。科学家说：10米了，你能感觉到热吗？那人说：感觉不到；科学家说5米了，你能感觉到热吗？那人说感觉不到；科学家说一米了，你能感觉到热吗？那人说嗯，有点感觉；科学家说：你再走。那人刚走一步，科学家大叫一声：啊！啊声没落，那个铁环唰地从铁棍上面滑开，不偏不倚，正好挂在那人的手腕上面！
那人被烫得一声惨叫，飞快地甩开手腕上面的铁环，同时拉开眼罩。他发现，手腕的皮肤已被烫伤，而烧红的铁环，仍被另一位科学家挑着。原来，甩掉的是另一只铁环，那只铁环上面没有一点红色。用手一试，也没有热的感觉。原来，科学家在他蒙上眼罩之后，来了个偷梁换柱，挑着烫铁环的科学家退到了一边，挑在前面的，是一只没被烧过的铁环。那个失手的过程是故意装的。
那人愣在那儿，明明手腕感觉很烫，而且确实被“烧”伤了。那种症状，与真被烫的一模一样：上面有层大泡，一些地方甚至糊了！
有个孩子说：“心里有鬼，鬼就存在；心里没鬼，鬼就没有。”我刚想说是，谁知洋洋跳起来替我辩护：“那、那，李老师心里没鬼，为什么鬼进了她的身体？”
我小声说，实际上，老师站在屋外的时候就已经害怕了。怕那个鬼要是真被赶出来，一出门看到我，跑到我身上该怎么办？
心理作用——就像刚刚讲过的那个故事，铁环本来是凉的，只是因为相信前面有只烧烫的铁环，就被烫伤。
我说，反正，老师从此再也不怕鬼了。不但不怕，还能打鬼，追着鬼跑。
大胡子老爹好了之后，有一天，老师一个人出去画画，坐在距离一条大沟不远的地方画。山沟又宽又深，画着画着，老师突然看见有一个黑黑的东西在黄色的沟沿边上猛地一闪，立刻就不见了。老师联想到那次赶鬼的事情，所以由不住一阵紧张。老师想啊，是不是那个被我从身体里面逼出来的鬼很不服气，今天又来跟我较量呢？
我想哼！看谁能打得过谁！最起码我要看看是不是鬼。要是看不清，说不定这辈子我就完了，永远心神不宁，永远心里有鬼。想到这里我便扔下画夹，唰地起身，快步跑向沟边，到了沟边一看，一下笑出声来……
老师看见一条狗！那狗正在沟里拼命奔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老师就想，那狗肯定也把我当成鬼了，吓得晕头转向，吓得魂飞魄散……
我说老师就是用坚强的意志从心里把鬼赶走的，从此再也不怕鬼了，你们能不能这样做？
我说后来有一次，有个同事说她遇到鬼了，说晚上睡觉的时候老觉得有个人影在她的床边晃来晃去。我说好，今晚我就住在你家，帮你赶鬼。睡着睡着，同事浑身一抽，悄声对我说：来了！我猛地坐起，抓起早就预备好的皮带，在空中挥了几下，大声说：你要是再来，我抽死你！你们猜结果呢？
刚才那个同学说的很对，心里有鬼，鬼就存在；心里没鬼，鬼就没有。鬼这东西其实特别怕人，应该是鬼怕人，而不是人怕鬼。小的时候，我妈妈就告诉我，鬼最怕的，是人的味道，人身上所有味道鬼都害怕。比如刚才那个觉得自己床下躺着一个死人的同学，你可以专门把袜子不洗，穿上好多天，臭得连你都不敢闻，然后把它放在床下，保准鬼不敢来，因为臭袜子上面的人味最重，鬼最害怕。除了人味，还有几样味道鬼也害怕，其中最有效的是香水味。还有，咱们中国从古代就有一种说法，鬼怕桃木。老师小的时候，也很怕鬼，老是听见家里到处乱响，老师的爸爸就用桃木刻了一把短剑，挂在老师的胸前，从此再也没声音了。
鬼还怕热。刚才有位同学不是怕上卫生间吗？老师给你出个点子：每次蹲下之前，你先往马桶里面倒进一杯开水，那手保准不敢伸出来了。
最后，我指指那个脚被吸住的男孩，说，你这个问题太好解决了，每次脚被吸住时，你就念一句咒语——鬼死鬼死鬼鬼死！马上见效。
那个男孩将信将疑，念了句“鬼死鬼死鬼鬼死”，动了动脚，一脸兴奋的神情——老师！抬起来了！
他们一个接一个，从我们留出的那条小道上经过，看见一大群孩子围着我，脸上露出欣赏、羡慕与幸福的神情。那种感觉，就像他们看见了我的童年——我们兄妹几个围着我们的妈妈，坐在高高的土堆上面，听她讲述过去的故事……洋洋的爸爸来了，我请他来到办公室，告诉他洋洋的变化，以及调整洋洋的全部过程。尤其提到今天洋洋最先提出要拥抱我，引得全班孩子都来拥抱，就连最后讲鬼故事也是洋洋提议的。也说了洋洋在今天讲鬼故事时的既能参与发言、又能控制自己的状况。
我又说，我要特别强调一点，就是洋洋虽然开始守秩序了，但是，他的问题不是只用十天就能彻底解决的。我只是表面上解决了他的问题，而且，也只有在我的班里，他才会良好的表现。他的“病根”，还要很长的时间清除。
我看见，他的眼中刚刚充斥进去的光亮唰地变灰暗了，而且起身就走。走到门口，转过身来，说李老师，我谢谢这些天你为洋洋做的一切。但是，我不想再让他来这里学画画了。说完，便离开房间。
我感到一阵迷茫——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孩子变了，还要用这种态度对我？是不是因为这种变化仍没有达到他的期望值？
他说李老师，一周一次画画课就能调好他的毛病？我说不是见了效果吗？他说这是假期，集中上课。我想再说，被他打断：李老师，不要说了，要是你有正规学校，我的孩子肯定有救。但你想过没有，在传统学校里，老师哪能像你这样对待洋洋？
放下电话，坐了老半天。心中那份伤痛，直到今天也无法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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