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情书：监狱和庇护所 | 思想菜

我们一次次逃离

那些散发着霉味的舒适的庇护所

我们曾因偏好、偏见、年轻

出身、邂逅的人、读过的书

甚至流浪的疲惫而羁留于此

我们以自由精神的国度为家

或至少曾在那里做客

我们必须知道如何保重自己

这就是独立人格最严苛的考验

——尼采

职业情书：监狱和庇护所

兔子清

（文章发于《广州律师》和无讼阅读）

《凤凰读书》曾引尼采的这首诗，落脚于这样一个观点——每个人都是监狱，也是庇护所，不要成为他人的附庸，即便是你最心爱的人。

这段在所爱面前保持独立人格的宣言，用来描述自己与法律职业的情感纠葛，熨帖得一塌糊涂。法律人，多少有些精神寄托或理想构建，我们比任何一个职业更多地追求自由精神，至少声称如此。而在我看来，无论哪一种职业——都如同我们所爱的人——既是监狱，亦是庇护所。

1.发现你的热爱？

本科在中南政法上刑法课，授课的是一位年轻但性格鲜明讲授上佳的讲师，短发，女性。除了那些现在已然忘了的犯罪构成、量刑情节之外，她常在课堂上分享自己颇具视角的观点或感受。记得她曾告诫式地和我们说：同学们未来职业规划，千万别把兴趣当作首要考虑。一旦把你的兴趣变为谋生的方式，你会失望地发现，一切索然无味。这个论断，让我接下来很多天，在八食堂的刀削面吃得索然无味。彼时的我，既有的成见是，工作当然要充分结合兴趣——所谓“发现你的热爱”——一切不以热爱为导向的职业选择都是耍流氓。但刑法老师的“隔离兴趣说”，使我重新看待这个问题。

世事凑巧，当我带着新论断重新认识身边的人和事时，我发现确实有很多人经历着心怀喜爱，变为职业后乐趣全无。究其原因，无外乎人之所好，以之谋生，或因发现所好者存有诸多弊病而悲哀，或因受限于烟火生计而束缚。这些固有弊病和现实所限如同牢笼，将兴趣困于其中。

当我们置身浩如烟海的卷宗资料，当我们身陷繁复冗长的项目尽调，当我们无论身在何处，休假否，姨妈否，旅行否……无时无刻不得不打开电脑回复电邮，你是否会和我一样，觉得自己身陷囹圄一般。什么自然法学、分析法学、社会法学一堆堆经典法学流派试图构建的理想国之美好，早已化作脑后尘烟，一瞬间，哪还有爱而言。你身在何处不要紧，连接一切的微信电邮和不分四季的写字楼，为你我的职业构建起了隐形但牢实的监狱。

除了个体感受，从社会整体结构来看，现代社会走向越来越精细的职业分工，相伴随的是专业壁垒。哈耶克讲：

“人往往会对其知识的增长感到自豪和得意。但是不容我们忽视的是，在知识增长的同时，作为人自身创造的结果，对于人有意识的行动会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的有意识知识的局限、从而也是人的无知范围，亦会不断地增加和扩大。……我们的文明程度愈高，那么每一个个人对文明运行所依凭的事实亦就一定知之愈少。知识的分立特性，当会扩大个人必然无知的范围，亦即使个人对这种知识中的大部分必然处于无知的状态。”

通俗讲，就是隔行如隔山。我们在自己精致的细分领域的深耕耘，构成“术业有专攻”的专业领域同时，亦是对你我的束缚——无形的认知监狱。

当下流行跨界，兴讲斜杠青年，大抵是职场人类的一次集体越狱——对于作为监狱的职业的下意识逃逸。

2.什么是最长情的陪伴？

如果说作为监狱存在的职业是其本身的阴影面，那么一定不要忘记它还有光明面。职业是一个人存在于社会安身立命的方式，既构成你对这个世界的打开方式，也构成你与这个世界的互动方式。

想想我们在案件中接触过的当事人，项目中沟通过的客户，或多或少给我们带来了新的经历或讯息；我们在工作旅程中曾路过的大城市小城镇，虽不安居于此，却因各样机缘羁留于此，短暂感受它的灯火和样子；还有那些匆匆交流后便天各一方的人们，虽无更深交集，但同样是一种经历和遇见。经历多了，便成为阅历；遇见多了，便成为前见；阅历和前见让我们变得与众不同，成为我们解读这个世界的认识论，进而构成我们心灵的庇护所。

进一步讲，职业不仅为稻粮谋，更是人们最长情的陪伴。人行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我们不得不承认，人们大多无法逃脱孤独且难以诉说的宿命。于是，在个体的陪伴之外，倘若能有一份伴之一生的志业，实在是件太幸福不过的事儿。从我自身的角度，实在喜欢法律职业的常学常新，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项目会遇到何种新的挑战，下一条规范会遭受何种新的僭越……等待你的，是一场场浩瀚的知识冒险，是一次次瑰丽的技能雕琢。博弈、妥协、人性、人心都在其中。

3.职业选择：求仁得仁

想起一个关于“律师、法官和检察官，谁活得更滋润”的讨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伪问题。从来没有滋润的职业，滋润的多是手霜。士兵不会了解到厨子清洗猪大肠时的恶心，厨子不会体会到司机憋着内急满城拉客的无奈，司机不会感受到士兵无条件服从的累觉不爱。

外婆告诉我，一山望着一山高，山山都是苦樱桃。我想倒不至于这么心酸，但每个职业都有其荣光，同时相伴阴影或阴暗，这是不争的事实。想想我们的爱人，谁不是优点若干，毛病一箩筐，而那些打动我们的和惹怒我们的，往往是同一样东西。

职业选择是一个求仁得仁，各得其所的过程。有人需要充裕的闲暇，有人需要仗剑走天涯，祝福第一种人在闲暇中构建理想社会之美好，祝福第二种人在行走中驱除现实世界之黑暗。而无论哪一种，都祝福有事做，有人爱，有期待，这是我能想到最幸福的事了。

这是菜园的第30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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