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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昌旺 X 唐浩多(下) | 一个人的社会

唐浩多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IATD 2020-10-31




还是在这个项目的田野阶段,因为一次朋友的分享活动,我第一次听到了浩多拿来的学生们的录音。那些急迫、恐惧、焦虑和带着哭诉的声音,让我震惊不已。我作为主持,让浩多发言,但他刚要开口,便哽咽不止。这样的情景让我不安与自责,我发现我仍然轻视了他在项目中所承受的痛苦。但这样的痛并非仅仅是他人之痛,也是自身之痛。浩多在重新面对他父亲时的感受,并非在我们这个项目中就能简单消解的,但也正是因为这个无法消化的创伤,成为浩多行动的动力,去面对校园与家庭中那可见与不可见的暴力,在非常具体的场域中去倡导基本的平权行动。浩多的调查颠覆了他对于乡村才是家庭暴力重灾区的刻板印象。城市的秩序对于孩子们来说,在结构的意义上更可能处于全知全能的位置上:通过社会、校园、家庭施加在他们身上(科技的应用更是强化了这样的恐惧)。学生们的痛苦促使他去跟进更多的具体案例——为此成立了非盈利机构,并联合他人一同工作。浩多的实践与他自身的遭遇联系在一起,让他在日常生活中重新获得了意义(他甚至想回学校再当班主任了,这个工作不再是多余的负担)。一种真实的、命运的行动共同体,在这里我们能够逐步看到它的雏形。
—— 满宇




唐昌旺 X 唐浩多(上) | 一个人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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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 社



首先要说明的是聊社是一个长期性的项目,而我们目前的工作只是初始阶段,这个项目需要花很多的时间和精力,也需要更多的人来参与。本文仅仅作为我在短期的工作中遇见、观察和发现的一些小小思索。


自从2019年9月以来,各类事情一直不断的向我奔袭而来,所以我目前跟“聊社”的学生接触比较少,但我也清楚这些学生非常需要社会的关注和帮助。中国中小学生约有2亿之多,我们能够做的事情微乎其微,但是对于我个人甚至对于每一个学生个体显得极其重要。我们面对每一个个体开展具体而详细的工作,如果我能在持续的关注学生的时候可窥探和积累到多一些的经验和思考,我想已经让人很满意了。



目前,我邀请了一起同事的心理咨询师史倩凡共同在学校里开展工作,早些也邀请过朱柏弦和陈秋晓等人,在校园以外开展工作。聊社是校内校外并行开展的工作方式,目前聊社在校园外设立的工作场只有伴伴杂货铺,这里接待过一些不方便在学校的学生和家长,但其实家庭可能才是我们最终要去的场所。


伴伴杂货铺链接示意图



为什么建立聊社


我在对父亲的田野采访中,遭遇到了一些瓶颈,最终促使我把目光转向了学生群体。我随后针对初中的学生做了一份关于家庭暴力的问卷调查,结果让我非常震惊。数据所显示出,不论是人数比例、暴力的伤害程度都超乎了我的想象。


看着一张张残缺的纸条上写满了每个人看似一样实则不同的遭遇,我深刻体会到他们的痛苦和压抑。其实,每一张纸条就是代表着每一个受苦的生命。我也明白事情并不是单纯的施暴和受害的二元对立的叙事,没有人生来就是一个暴力狂,一个暴力的人,其背后是一个暴力的家庭,再背后是一个暴力的社会,许多问题都是系统存在的症结所导致。


我决定成立“聊社”家庭会议工作坊,是想通过倾听、发现、分析、沟通和组织会议等方法,建立起青少年、家庭、学校及社会间的连接和沟通关系。我试图去打开这种家庭疤结,让双方都能互相看见和听见。聊社在学校以学生社团的名义进行工作。工作分为三部分:一部分是阐明我们反对家庭暴力和校园暴力的立场,建立遭受家庭暴力和校园暴力受害者的救援机制;另一部分是针对私人领域的个体对话,着重对学生的心理和情绪进行疏导和干预;还有一部分是营造互助共融的社群集体生活方式,消除个体在面临家庭和校园暴力时的孤单感和无助感。聊社未来的工作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是倾听学生的言说,让他们获得一种尊重和理解,进而缓解情绪和症状。第二步,在得到学生的许可下,对其家长进行沟通和交流,为家庭会议做前期的准备工作。第三步,鼓励学生对自己的父母做田野式的采访、调查、梳理和分析等,重新审视自己的父母,在审视中寻找他们的主体性。


伴伴杂货铺成为接待部分学生和家长的一个落点



两份调查问卷

2018年,我对海口的一所中学的493名学生就是否经历过较为严重的家庭暴力(包括身体暴力和精神暴力)做了一份问卷调查,数据显示有59名学生曾经或者正在经历了“印象深刻”的家庭暴力。我请了诗人孙老师在另一所乡村小学也做了同样的问卷调查,数据显示119名小学生中,有72名曾经或者正在经历了“印象深刻”的家庭暴力。当看到学生对自己遭遇的各样描述,已经让人惊愕不已。

  “我有一天语文考了55分,爸爸打了我一巴掌;数学考99分,亲了我,我好开心。”

 “我期中考试得了第10名,我高高兴兴的告诉爸爸妈妈,可爸爸却说你怎么落后到第10名了……”

“小学,爸爸要求我一定要拿100分,不然就打我骂我。”

“有一次我在学校里,没写完作业,老师打了我”

“爸爸把我吊在树上痛打……”

“他们经常用海南话骂我,导致我对说海南话的大人很反感……”

“我有一天晚归,父母罚我站门口2个小时……”

“妈妈说我要是考不好不如去当妓女……”

“他们以前把我哥哥用铁链锁起来,不让出去……”

“他们总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经过学生的同意,每次聊社活动都做了变调录音,图为一个人的社会展览现场

厌学、无助、疲惫、抵触、逃避、抑郁、暴力、自残甚至自杀……在调查数据出来后,我对部分学生进行跟踪回访,结果发现情况比问卷反映的还有严重,有许多学生也不愿意透露个人的真实情况。从问卷以及访谈的情况来看,生活于城市的青少年学生所遭受的家庭暴力并不比乡村少;另外,他们经受的语言暴力比身体暴力的影响还要深刻和持久。身体疼痛不是造成他们精神创伤的主因,而是成人对孩子的轻视和精神压迫。从孩子嘴里说的话,家长总是不以为然,习惯顺从自己的理解,殊不知两者间差得有多远。孩子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成人认为是小事,孩子犯的小错误,成人往往将之放大。这是一种对孩子不平等的权力压迫及精神压迫。




受挤压的学生

2019年3月,中国睡眠研究会发布了《2019中国青少年儿童睡眠指数白皮书》,报告称在中国有超过60%的中小学生睡眠不足,其中课业多成为主要原因。课业,一是指学习课程多,二是指课外作业多。从各国中小学的课程及作息时间来看,普遍比其他国家的中小学生用于课业的时间多。


在中国大陆中小学生普遍都存在课外作业量多的问题,这个问题从我女儿身上就有发现。她现在每天都要花2-3个小时来完成家庭作业,导致自由玩耍的时间减少,睡眠也严重不足。对于学生睡眠不足的问题,也有一些地方政府,比如浙江、黑龙江等对中小学的作息时间做了调整(中小学上午不得早于8:00组织学生上课,小学一二年级上午上课时间不得早于8:30),但是家庭作业并没有因此而减少,有些地方的学生在周末和暑假里,大多都进入补习班里。不过还有一个事实就是家长的工作时间也是非常长,因此孩子上学时间与家长上班时间产生冲突。所以,导致这样的政策推行艰难,而欧美国家应对这个问题的做法是比较灵活的,有的国家学校大多都配备了校车,有些国家把来校的时间拉长;比如澳大利亚的来校时间从7:30至9:00,有事的家长可以提前把孩子送过来。但有一个现象,虽然在国外学生的课业不多,但是华人都非常积极的把孩子送到各类补习班进行学习。有的是补习中文,有的补习艺术课程,还有的补习其他学业课程。从这些事情来看,中国人隐约有一种无法名状的焦虑感,他们在努力追求财富、名声和地位,让自己获得某种优越感。


被批改过的考卷,有些学生会因为丢了几分而无比沮丧


现代科技的发展为学校和家长对学生的监管提供了便利,学生一言一行会在几秒钟内把事件现场发送到家长微信群里。在睡眠严重不足的情况下,在课堂打个盹也是要被制止和监控记录的。每个教室里装有摄像头或者有记录小组长,每天的学生课堂情况都有相关记录。有些学校的学生宿舍施行军事化管理,牙膏牙刷要朝一个方向排放,床上枕头和被子要叠得整整齐齐。学生当天写不完作业,只能躲在被子里打开蓄电台灯继续写,结果第二天又被通报到家长群里。科技技术下的精细化管理方式成为压缩学生私人空间的高压机器。学校就像是一栋栋透明建筑,使学生无法躲藏。


另外,学生离开学校回到了家里,家长也会关闭电视电脑的网络、没收手机,防止孩子的一切有可能的“坠落”。家长趁孩子不在场的时候,翻阅孩子的日记和QQ聊天记录,当然这种做法也存在于教师队伍里。似乎学生并没有什么“坠落”的机会,但是沉迷游戏、患精神和心理疾病的学生会越来越多。据今年的报道称中国确诊患抑郁症患者达7600万,并呈低龄化趋势。生活在海南的心理咨询师蔡开宇曾向我透漏他们的估算,海口近2-3年来患心理疾病的中小学生呈爆发式增长,增幅是前年的30%左右。


从今年开始国家教育部规定未满14周岁的学生还要继续佩戴少先队员红领巾


除了在运行机制方面,学生失去参与的权力,在话语表达和精神领域也是受到很大的挤压。成人以自己的身份优势,对学生加以预想、干涉或者轻视,这是一种更加直接的精神压迫,并且家长往往没有意识。卉卉和亭亭表示,父母似乎对她们说的话都不以为然或者都不相信,你试图跟他们解释,但是发现他们早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解,而且又是那么坚定。


“感觉自己就是一张白纸,任他们使劲地往里面倒着各种墨水,把我染黑。”——眼睛湿润的太熙说道。他说出的是人对自我主体性丢失的无奈和恐惧。

 

小学生的家庭暴力问卷纸条


焦虑的家长 
 
当我给“大川”的妈妈拨去家访的电话时,她回应的第一句话的是:“大川又出什么事了?!” 

大川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丈夫做境外导游,极少有时间回来。所以一个家庭中,就她和大川占据着更多的空间和时间。丈夫负责挣钱,她负责持家养儿,同时要忍受夫妻长时间的分离。她与大多数的家长一样,孩子从小到大都要陪伴和监督。由于是独生家庭,对下一代的期望也是变得单一而珍贵,陪同儿子的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


而作为两个女儿的父亲,我几乎每天都绷着好几根弦:孩子会不会随时被拐或惨遭性侵,明明知道食物不健康但还得吃,孩子虽然睡眠不足但每天都得叫她按时起床,尽管省吃俭用但却没有剩余的存款,孩子喜欢的好东西没钱买,孩子才上幼儿园就开始唱红歌了,明明自己很累但总是休息不好……第二天起来手机又收到几条催款的短信,接着马上想到还有二三十年的房贷等着你——慢慢的由窒息滑向了绝望。


某小学一年级家长群里讨论关于孩子的课业、老师监管和睡眠等问题


酸酸今年中招考,分数达不到分数线380分(这条分数线划定了一半的初中毕业生不能上高中),这意味着她跟其他同类学生一样,要么马上进入社会、要么就读中专、要么高价进入私立高中。最终,她父亲放弃了所有求学的选择,此时,她正在家里帮衬着手机维修店的生意。勇发比她运气好一点,因为爱好美术,所以以特长生身份进入一所私立高中,但是每年要花掉3万的学费,这也是许许多多的家庭都不能承担的数字。


芊芊今年刚上初三,父亲是在企业管理层工作,母亲是大学教授。这样相对良好的家庭环境,可她父亲却要提前为她规划接下来高中的求学之路。由于分数不够强劲,冲刺重点高中的可能非常非常渺小,所以转过来选择高中美术特长生这条道路。她父亲神情焦虑,最后聊天结束时他道出他最后的防线:“假如这些高中都考不上,我也会花钱让她读个更好的私立高中的!”


我在伴伴杂货铺与学生家长聊天



未成年人与成人之间的鸿沟

学生与家长都是这个社会系统里的材料和螺丝钉,但是他们大多却不能成为“亲密战友”。通过“聊社”的工作,使我发现未成年人和成人之间隔着一条巨大的鸿沟,对方互相无法看见和听见。由于两者之间存在着客观的代际差异,两者观念不同,家长对孩子相处缺乏平等意识。同时,孩子也对家长失去了交流的欲望而主动关闭了心窗,由此互相形同陌路。在聊社里边的学生大多与家长都有沟通障碍及焦虑,说不上几句话情绪就开始上来,力量又压不过父母,所以只好选择沉默和忍受。而家长也是同样如此,交流不畅就仗着家庭权威进而对孩子进行无顾忌的情绪宣泄。彼此长久以往,这条鸿沟越拉越宽,最终走向了相反方向,走向不测的极端。



上图为根据调查所做的家暴图谱,下图为我自身所经历的一个遭遇在展览中的涂鸦   一个人的社会   新造当代艺术中心   广州   2019


校园江湖——既是当下社会的缩影也是未来社会的雏形

校园,鸟语花香、书声朗朗,表面看像似风平浪静,其实内部已经暗流涌动。


小关是一个皮肤略显黝黑的可爱小男孩,当他知道我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时,显得比以往更加放松。他同样也是从小经历过家庭暴力的孩子,主要施暴者是他的母亲。妈妈施暴的直接起因大多都与课业有关,他每次完成不了家庭作业就会遭到打骂,小关对此产生极大的恐惧。后来,为了躲避,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做作业,偷偷的躲在衣柜里,做完了才敢出来。由于家庭经济的主要收入来自母亲,因此其父亲在育儿话语权方面也是显得沉默。有一次妈妈对小关施暴,他对她骂了几句后,抱起小关往楼顶上跑,站在阳台边上,把小关悬在空中喊:“你干脆是把他摔死算了,我来!”小关胆战心惊,紧闭双眼,不敢睁开……这次经历,成为他永远的抹不去的记忆。当他再次去描述这次经历时,还是显得心有余悸。


小关上小学三年级时,出于好奇和向往,加入了该校的一个“校园帮派组织”。入会有投名状,如果有人背叛,将会受到“割手掌”的惩罚。该帮人数不多,但是欺凌、勒索、偷盗和欺诈一样都不能少。如果成员与别人有什么摩擦了,他们兄弟会第一时站出来,如果事态恶化,他们会联合其他学校的“兄弟帮派”,在放学之前几十个人汇集在学校门口附近。几乎所有的校园帮派与社会帮派有直接联系,如果事情实在是搞不定,就会请他们出面解决。小关5年级时,她感觉到帮派的行为越来越出格,让他自己感觉到厌倦和害怕。当他主动提出来时,遭到了组织用刀子“划手掌”和围殴。每天都会对他纠缠不放,让人感到无力和害怕。最后,小关不得不继续,直到小学毕业换了一个全新的初中环境,才彻底结束这样的生活。


上图:小岳难受的时候用刀子在手腕上划了一刀,现今刀痕清晰可见
下图:孩子为了迎合父母,把两种象征不同宗教的物品同时挂在身上。


校园帮社里也有女生,不过在男生主导的帮派组织里,女生想要获得一定的地位并不容易。在学校里已混得一定身位的寰寰今年读初二,左手腕留有7、8道自己划上的刀痕,最新的口子是2个月前留下的。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是她被妈妈痛骂之后,自己一个人躲在洗手间了,打了一盆水,在手腕划开一道口子……也许是口子不够深,血流最终凝固了。寰寰每次跟我谈话,大多都是痛哭流涕,看得出来她内心非常痛苦。家庭对她的伤害,除了身体暴力,还来自母亲无休止的数落和强加的臆断她只是看了一会手机,她就说她玩了一上午的手机;她说想跳楼她就拉着她到楼顶叫她跳下去;她学不会她就叫她不如去当妓女……在寰寰看来,身上的伤痛还可以忍受,但是母亲刺心的语言和态度她无法承受,最难受的时候,她想过一死了之。


哥哥也和她一样,从小经受父母的家暴,最严重的时候,被父母用铁链锁起来不准外出。时至今日,她哥哥的生活还是受到他父母所控制,跟谁交朋友不跟谁交朋友,父母有极大的干涉力。哥哥有时候也会对她施行暴力,家庭最弱小的人成为了最受压迫的那个人,家庭的情绪都宣泄在她的身上。她说很理解哥哥,正如她自己一样。我问她为什么要在校园江湖里混呢?她直言:“我要是混成了,可以随便抓一个人来打呀!”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不是也变成跟父母一样了吗?”她眼泪狂飙说:“可是我没办法呀!我快不行了!”


大川今年才15岁,但是已经长到1米75了。他说他的过往是一部血泪史,一本书都写不完,但他并不愿多说。小时候的某些经历让他至今不能释怀,当他重新描述那些过程时,嘴唇干燥,情绪低落。他的父亲是一位跑境外的导游,常年在外,从小由妈妈陪伴,父亲在他的生活中是缺位的。他父亲还酗酒耍酒疯,喝个大醉回来就连妈妈和他一起殴打。


大川说:“幼儿园的3年里,父亲从来没有接送过我,我被那些同学嘲戏他没爸爸。”有一次,爸爸终于回来了,可没几天就要走,他死抱住爸爸的腿,哀求着。爸爸甩了他一巴掌,并罚他站了一个上午。大川当时3-4岁,可伤痛也深深烙入心底。当我给他的妈妈描述他这段经历时,他妈妈非常惊讶:“我真没想到这些事情他还能记得!


今年上映的校园电影《少年的你》剧照


大川说:“我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


大川打小生性就正直勇敢,喜欢为人打抱不平,每次遇到同学受到不公,他都选择挺身而出。直到有一次,他同学被另一个人欺负,他跑过去保护并与那学生对抗。第二天放学,他就被一帮人包围,原来这是本校的一个帮派,昨天那学生就是他们的人。这次,大川受尽辱骂和威胁,平时喜欢帮助别人,当自己遇到麻烦的时候,却无能为力。“你如果报告给老师,老师也不会太在意,最多就是叫他们的家长过来一下,然后你会再次被他们围攻。”大川说道,表情显得有点绝望。“但如果告诉家长,让警察来处理呢?”我接着问。大川迟疑了一会说:“如果你找学校和警察,惩罚完了,他们还会过来找你。”其实,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他的家中是缺乏那个能给他力量的父亲的。“而且他们都懂《未成年人保护法》。”大川补充道。恐惧、无力和绝望使得大川改变了他一直坚持的价值观和品行。一个勇敢正义的男孩,在他童年的时候,由于遭遇这样的威迫,提前改变了自己的信念,至如今他称自己是坏人。当我听到这个故事,心里堵了好几天。我们成人到底要给孩子营造一个什么样的教育环境呢?大川为什么那么绝望,那么不信任学校和社会?然而,我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也都是现实;全国校园欺凌事件频频发生,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小关、寰寰和大川,本来属于互相碾压的“校园江湖阶层”,小关参与敲诈勒索殴打同学,寰寰想方设法要加入小关这样的校园组织,正义的大川被这样的组织逼压而改变了价值信仰,然而他们的身上却都是遍体鳞伤。


校园里类似这样的案例罄竹难书,但是如果没有任何值得学生信任的平台和渠道,让他们得到相应的帮助和干预,当他们的行为和观念一步步固化,我仿佛也能窥视一个未来社会的雏形早已形成。这个未来的社会其实也是“代际传递”的结果,当上一代不能自觉化解,这个症结就会传递给下一代。


联合国公布的世界各国校园欺凌和相关调查数据



在成人退去的互联网角落成为了成年人的主场

当成人都去追逐更加时髦便捷的微信、手机APP时,也逐渐退出了QQ、百度贴吧等互联网平台,然而这些不受成人关注的互联网平台如今已被中小学生大面积占据,比如“黑界” 、“帝吧”等就是由这些青少年组成的。“黑界”是与“杀马特”同一时期出现的一种以QQ群为载体的网络类虚拟世界,由苏艺卿最初创建。黑界成员几乎都是未成年人,成员自由创建家族,如果人数满员就要另立分界,有的家族群体人数有几万人,据网友统计黑界总人员已超过100多万人。黑界的家族设制有总创、高管和普通成员等阶级分层,平时没事就是聊聊天,但更多时候是互相找茬对战进行语言攻击,这是一个充斥着极大网络暴力的互联网世界。


黑界成员结构图 来自网络


寰寰由于表现积极扣字快,被家族总创提为高管,这也成为了她在同学眼中的自信点。她们读小学的时候也有许多同学玩黑界,虽然黑界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已成常物,但是成人却鲜有熟晓。我也是刚从聊社那里知道这事物的存在,不得不承认我们真的不了解这些未成人群体。可是我们不走进孩子的世界,我们又怎么能接触和了解到他们的内心呢?单靠几句道理和威权训令能解决什么问题吗?


伴随着黑界而出现的商业性质的教程和APP



被忽视的语言暴力

语言暴力是容易被忽视的家庭暴力,由于它的伤害在身体上不留痕迹,所以往往不被看见。施暴者通过语言的方式对受害者进行情绪宣泄、侮辱、讥讽、诬陷、恐吓、精神控制和压迫等,其造成的创伤持久而隐蔽,不仅在受害者不易被发现,有时候也不被施暴者觉察。


学生的调查问卷纸条


小玥在课后,安静地走到我跟前,眼里暗含泪水,原来昨天她背不出英语单词,被妈妈训斥了一顿。小玥娇瘦文静,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朴实的女生,说话音量很低,她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但却得不到妈妈的理解。寰寰几乎每次谈话,都会讲到妈妈对她的语言暴力。而晓辉的经历则是因为自己买了一本《时间简史》就被妈妈责怪唠叨他一个半小时。


学生的调查问卷纸条


在针对乡村小学的调查问卷中,经受语言暴力的比例要比经受身体暴力的比例还大;而在中学的调查中,经受语言暴力的比例和经受身体暴力的比例接近1:1。


2019年10月,四川省一位14岁的初中生跳楼身亡,其向世人遗言“语言暴力真的很伤人,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2019年10月,韩国年仅25岁的艺人崔雪莉在公寓内自缢身亡,生前曾在遭遇过严重的网络语言暴力。她曾因晒出不穿胸衣的生活照以及与争议歌手恋爱等等,被不少网友对他嘲讽讥骂。值得一说的是,我一直以为我们6兄妹每个人都是在父亲的家暴中长大的,但三妹却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她认为对她伤害最大的并非是父亲的身体暴力,而是母亲对她的语言暴力。这个多少让我有点意外,同时也感受到语言对人的精神和心理产生极大的伤害,甚至超过了身体暴力本身。


14岁的佳乐生前让他好友告诫世人的遗言


从众多的案例分析来看,并非是所有的身体暴力伤害都大,但是所有的语言暴力基本都是让人受伤,因为语言暴力夹杂的是侮辱、讽刺、否定、诬陷和精神压迫等等。如果孩子确实是做了出格的事情,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心里就接受对他的“体罚家暴”。但是,如果事情本事没什么出格或界线不清甚至是被误解的,那这种家暴不论是身体暴力还是语言暴力的都会让人受到极大的伤害。


我在对5个弟妹的采访中,三妹反应出与我们不同的感受



日常生活中的话语平权

小哲和大川一样,自己遇到事情,不愿意告知家长。班里有一位同学对小哲进行多次的语言攻击,他最后忍无可忍,放学后他把对方打进了医院。我问他当时有没有想过求助家长和班主任,他直言:“他们不会当回事的,他们会认为是小孩子的小事。”


在聊社的案例中发现,学生完全已经失去话语权,在家庭和学校里没有表达真实的空间。家长和老师往往对学生做出心里预设,听不进去孩子的真实声音,更没有相关诉求的回应。类似小哲、晓辉与家长这种相互的沟通障碍,在现实中是普遍存在的。


学生通过微信给我发来的留言


面对这个问题,我提出了人与人交往中的日常话语平权原则,不仅尝试在聊社学生群体里推行,同时也尝试在家庭会议中推进。日常话语平权原则强调人与人在日常谈话中各方发言主体拥有平等的话语权(说话权)。各方不论身份差异及言论对错,皆有权表达自己的言论。话语平权不仅要尊重对方的言论自由,还要保障双方同等的发言机会或发言时长,如“罗伯特议事规则”里对于个人发言时长的规定。


这是一位初中学生给我的纸条


拥有权力、社会资源、财富、地位、身份、身体及学识等优势的人,在等级关系中成为具有话语优势的强语者;反之则成为弱语者。社会权力扩张到日常生活,作用于私人生活领域,使得日常话语也产生了话语权的等级关系。话语平权不仅要约束强语者越权的话语,也要关照弱语者的话语权,对弱语者予以话语正义,允以他更多的话语机会。话语平权的目的并不是削弱强语者的权利,而是呼吁他们去聆听弱语者的声音。


一个人的社会展览现场   新造当代艺术中心   广州   2019



这条路我能走多远?

聊社到今天为止,只联系了二位家长,只约见了其中一个。工作很艰难,但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是工作最重要的也是最终的环节。必须得到每一位学生的同意才能与家长见面,这是家庭会议的第一原则。这样做既是对学生的尊重,也是工作的必要程序。只有当学生愿意把内心公开给家长,才证明他已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我们的工作才可以进入到家庭中。我活了三十多岁才重新面对和梳理审视我的父亲,而这些孩子才十三四岁,如此单薄的身体要去应对如此庞大复杂的问题,可以想象这是多么艰巨。我是到了高一才给我父亲写第一封家书,我与父亲之间一直存在巨大的隔阂,直到遇到了“一个人的社会”项目这个契机,才开始回头面对、梳理和审视他的人生。这既是对他的审视也是对我自己的审视,其实我才是自己真正需要面对的人,我的自卑、恐惧和怯懦,这些寄生的脓包需要我去重新挑破。我要一步步的跨越内心障碍,为了那个最终想获得的辽阔、明晰和自由。 (注明:文章所出现的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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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莉君 X 东启 | 一个人的社会

满宇 X 徐坦 | 一个人的社会

宁静 X 余秋呈 | 一个人的社会

刘超 X 刘伟伟 | 一个人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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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名者实践到《一个人的社会》|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







展讯 | 一个人的社会

时间:2019年6月23日-7月22日

开馆时间:周三至周日 13:00-20:00 

地点:广州市番禺区新造镇海傍路4号 新造当代艺术中心

 

艺术家:

宁静+余秋呈 刘铁民+陈巧真 满宇+徐坦 

李珂+徐然 姚鹤立  山河+徐琳瑜 

梁广年+喻旭东 刘超+刘伟伟 

石炳煌+谢剑波 李莉君+东启 唐昌旺+唐浩多


出品人:蓝海骐 

项目发起人:李一凡、徐雅珺、刘洋、满宇

策展人:满宇

策展助理:翁欣欣

展览执行:李乐




热带病艺术研究所 由李一凡、蓝海骐、喻旭东和满宇共同发起。

艺术研究所首先立足于中国南方的现实场域,这不仅仅因为珠三角的特殊地理位置,处在热带与亚热带的交汇处,更因为珠三角做为最早进入改革开放的地区,在几十年极速城市化的发展过程中,积累了大量的矛盾与现象,这些现象在未被具体的理解和行动时,仍处在未知中。但我们也深知言说之悖论,它既是发现,也是遮蔽。因此需要行动者的不断返回,始终让身体保持在场。热带病作为异质的隐喻,不仅意指在现代性过程中所遭遇的不适,同时我们也将它理解为制度化认知之外的现场。我们期待通过直面自身的处境,以一种创造性的感知方式,力图在真实的遭遇中形成思考,并尝试做出改变。我们相信知识是从现实的语境中生长,并且与每一个个体相关。由于广东与东南亚之间悠久的渊源,相似的发展处境与可以互为参考的实践经验,我们也将力图与东南亚实践者产生广泛的合作与链接,来尝试一种自下而上的“南南合作”,让无名的大多数联合起来,以回应结构性的原因所造成的不对等的流动与个体之间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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