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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演讲获赞10万+的深中数学名师,又出小说了!

师说君1 名师说 2021-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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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深圳教育多名师、多高手、多奇才。


港中大(深圳)校长徐扬生,是院士、科学家,天上有一个星星以他名字命名,同时他还写得一手好文章和好字。


深大前校长章必功,专攻古代文学,尤善红楼解读,曾凭专业水准的乒乓球技改变命运,也精通围棋、象棋——当然他也烟不离手,这点不可学,不知现在戒了没?


基础教育领域的“多面手”更是不胜枚举。今天我们要介绍的郭本龙老师,既是数学名师(在深中带过十三届高三),也是演讲高手(随便一篇毕业致辞就是10万+),更是笔耕不辍的作家。


听郭老师的演讲,看他恣肆汪洋的文字,感情充沛、想象丰富之余,又不乏灰色幽默,不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不乏对个体生命的观照——在这个过度推崇精英与成功的时代,这一点尤为可贵。


今天,我们一起来重温颇具特色的“本龙语录”,也首发其新著小说《上邪》的前半部分。后续精彩,敬请期待!





 郭本龙简介 












郭本龙,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数学系。舌耕笔耕并重,数学文学兼修。中篇小说《儿本平常》获第三届“安徽文学奖”。首届“安徽省教坛新星”。出版有长篇小说《乱麻》《争渡》、中短篇小说集《纸蝴蝶》。另著有专业书《九章演义》《数学培优半月谈》,与人合著《数学压轴题  中国正在解》《数学一轮才捧出》。现在广东省深圳市深圳中学任教。


多年以来,我一直奋战在教学一线,并出没于文学“十八线”。只问耕耘,甘苦自知。


我不是官方出品的“名师”,我的课堂“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在深中带过十三届高三,属“老骥”而未“伏枥”。我也不擅长脱口秀,偶在毕业典礼上致辞却撼动全场爆红网络点击量达十万加。因为产量过低,谁冷不丁称我“作家”定会遭到质疑,我也不好意思答应。


最新成果有二:

一是长篇小说《何方神圣》。这部书有关“望乡”与“忏悔”——那片土地上的爱恨情仇、少年的梦想与成长、乡亲们的苦熬与挣扎。大事小说,长歌当哭。其电子版已推出,纸质书待字闺中。

二是《九章演义》。这本书同样奇特。它精选了近三百道高考数学复习题,洋洋大观,排忧解难。它决不肯平铺直叙,独具匠心地搭建了故事的框架,借人物之口,浇胸中块垒。鞭辟入里,引人入胜。该书已经出版,全网热卖ing……


就先交代这些吧。歌曰:难忘你的回首,难忘花落随风走。今日又在旅途,只听那喧嚣如流。



 本龙语录 

以下文字摘录自郭老师的“10万+”演讲(诗酒趁年华!深圳中学老师在高三毕业典礼上的致辞,掌声欢呼声不断……)及随后“名师说”刊发的专访(毕业致辞爆红的郭本龙老师:我口说我心!


曾经有一段大好年华摆在我的面前,可我没有珍惜,直到挥霍殆尽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对自己说两个字:努力。如果非要在前面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辈子……


人之所以要努力,是为了增加生命的质感。


 任何时候都要振作、阳光,不要消极颓废。累一点忙一点也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为看透了看破了无精打采终日消磨。


◎ 浩瀚的宇宙里,我们都是一粒粒尘土。深沉质朴、默默付出,尝遍人间坎坷辛苦。


 我们应该追求成功,追求卓越,但也不应给自己预先贴上一个标签,太自命不凡。如果我们的学生有太大的优越感,我倒觉得不是一件太好的事。



友情提示:

文章合共9664字,

预计阅读时间为25分钟。

《上邪》

郭本龙


我现在不大回老家了。父母都不在了,回去了也还是没着没落的。但一到清明我肯定得赶回去,哪怕远隔三千里江山,哪怕一路晕车吐得肝脑涂地。我晓得那一天爸妈会早早地在山上等我,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这年头,无论在哪儿过日子都不容易。看看阴票的面值就知道那边也很离谱,CPI涨得吓人。我每次都烧它几百万,只希望二老能落个温饱。


今年清明节是四月四号,我在下山的路上意外碰到了李双四。


他是我的老同学,我们十几年没见了。


他说:你等一下,一会儿坐我的车回去。


他又说:你一定要等我哦!我们找几个人聚一聚。


中午,我们来到丹阳镇东桥头的“朋来酒家”。


这些小饭店很多重名的,让人恍惚。二十多年前我就和秦天、王灵在“朋来酒家”吃过饭,可我记得那一家是在博望镇,在医院边上。


李双四喊来了王涛、张华、孙大军。离得最近的陶路却没来。李双四说:陶镇长来不了。他再三打招呼,风声紧,不能瞎吃瞎喝了,请大家原谅。大家都笑:理解理解。张华说:头上有顶帽子呗,受瘟罪。


都坐下了。


李双四环顾大家,说:你们发现没有?我们都是一个寝室的。


王涛说:真是哦,陶路要来了也是。


张华说:还有秦天哩。咱们那个寝室,人才辈出啊!


说到秦天,李双四忽然低声道:你们还不晓得吧?他……出事了。他的眼睛立刻亮了,又咽了一口吐沫,接着说:前天下午,在会场上,直接被几个便衣带走了。巡视组“回头看”,这一招厉害!


大家“哦”地一声,像是惊叹,又像是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王涛说:听讲不少人搞他,尤其是财政局那个老局长,叫刘什么,一直实名举报。没办法。他俩原来多好,穿一条裤子!


李双四说:他这一回,恐怕要栽了。


孙大军说:老早就传了,雾气狼烟的。说他搞了上千万,说他有四五个情人,其中一个是电视台那个主持人,长得蛮好,多少人喜欢看她的节目,恐怕以后也出不来了!


张华撇了一下嘴:不是我讲,就他那样子,早晚有这一天!


王涛说:虽然我跟他很一般,还是为他惋惜。人啊,人!


李双四说:不讲了吧?没劲。来,喝酒!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这餐饭哄了几个小时。晚上又喝。直到十一点我才回到市里的酒店。老婆都睡了。我蹑手蹑脚,还是惊动了她。她啰里啰嗦的。有的女人就是不聪明,啰嗦有什么好处呢?整个晚上我都没碰她。


结果下半夜我碰到了王灵。


王灵还像从前那样山青水秀,磨杵成针的岁月在她身上了无痕迹。只是脸色不大好,灰灰的。我说:王灵!你好你好……


她幽忧地说:你好像很吃惊?我不能来啊?为了跟你们接轨,我们这边也放三天假。你们都把我忘了吧?


我耳根发烫,搓着双手:没有没有。唉,一直穷忙,乱糟糟的。


我并没有怪你。没想到你成了作家。你过去作文写得也马马虎虎。


我脸更红:我还不是干老本行,从早累到晚。今年又带了个补习班。


哦……补习班。她抖出一个寒颤。


我问:你在那边,成家了么?


她凄然一笑:到处都一样。好男人就那么几个,有的还活得好好的。


我一时语塞。


她终于问道:你……有他的消息么?他最近怎么样?我怎么总也走不进他的梦境?他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你说秦天啊?他……还好吧,我也好久没见到他了。他日理万机。


我没有把白天听到的告诉她,我怕她再受刺激。


她瞟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怎么是蓝色的?


我是故意这样问的,我都晓得了,你还瞒着我。他倒霉了。我咨询了这边的大师。大师帮他算了,十二年。大师说:命里是有定数的……


我半信半疑:那个大师,连这个都能算出来?


她点点头:人家生前是法学教授,博导。


我说:哦,厉害。


她说:我今天来,想求你办件事。


我赶紧说:老同学了,嫑这么客气。你说。


你……能不能写一写我?她害羞地低下头,秀发倾泻而下,遮住了半边脸。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唐突。我是鼓足了勇气才开口的。我觉得,你既然是作家,就不妨向世人讲一讲我的故事。看看到底是驴子不走,还是磨子不磨。了断也好,存档也罢,以后我就不再想啦!我的事你是青天,你照实写就行。我不懂写作,你拿主意吧,不能写也不勉强。


我点了一支烟(我从不抽烟,奇怪),深吸两口,缓缓地吐出来。白色烟雾里,她更显孱弱。想到她晓宿夜行,餐风饮露,我实在不忍心拒绝。


我说:好吧,我尽力而为。


谢谢,谢谢……她竟有些哽咽。你能答应,我很感激。我等着。哦,对不起,天要亮了,我该走了……


话音刚落,附近的公鸡便一齐叫了起来,高亢入云。


早上起来我才发现,这一带全是高楼,不可能有养鸡户,只有一家小吃店叫“汤记鲍汁凤爪”。



忙碌和踌躇中,又过去了半年。


多少事,从来急,我们只是一味地急,情绪一过又抛到九霄云外。


今天是周六,一大早朋友圈就被刷屏了——“曾经意气风发,咋就轰然倒下?”说的是秦天,一审宣判十一年六个月。


尘埃落定。


今天我必须写了,各种杂事被我统统推掉了。王灵,有劳久等。


借海子的话说: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王灵是在她补习的第四个年头的某一天突然精神失常的。


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版本很多。一种被认为比较客观的解释是:接二连三的落榜似泰山压顶,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最终导致了她的崩溃。即所谓“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她的病使学校获得了一个典型亲切的反面教材,于是校长的胖脸上荡漾着丰收的喜悦。他不止一次在大会上告诫莘莘学子要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榜上无名不要紧,脚下说不定有一条康庄大道。比如谁,又比如谁谁。校长最后语重心长地说:比天空更宽广的是人的胸怀,你们可千万不要学她啊。台下的人心领神会,一起咧嘴傻笑。


当时我已在中文系读大三,故而错过了他的这一番教诲。后来听说了,悲愤交加。堂堂的一校之长怎么可以这样信口雌黄?他不是不知道王灵一贯品学兼优。王灵为什么会在高考中屡屡失利?其中必有蹊跷。冤有头债有主,她的不幸有一个人脱不了干系——秦天。


然而,经管系的秦天若无其事。他非常乐意接受社会上流行的说法。有一次我们几个老乡在长江路金满楼聚会,他居然用了嘲讽的口吻。当时王灵出事的消息刚刚传来,震惊之余,我不禁扼腕浩叹。秦天却难能可贵地表现出局外人的超脱:我看她是死脑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何必跟自家过不去呢?那几个人附和道:是啊,是啊。他于是意气风发:来啊,喝酒!嫑提这些扫兴的事了,今天我们较一较酒量。他有足够的理由自豪。他正追求本系的一个女生,据说已初战告捷。他总是春风得意。其他人傻里吧唧,只晓得起哄,令他坦白如何一举拿下那女孩。他小眼睛眨了两下,诡秘地一笑:兵贵神速。花堪折时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众人喝彩。


我再也不能克制,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放肆,背地里还不晓得怎样糟蹋人家王灵哩!妈的个×,世上还有公理和良知么?我的拳头报警器一样咕咕直叫。


我一把薅住他的衣领,只一下就打得他流出了红色的鼻涕。


他捂住脸:你……你喝醉了吧?


其他人见状都过来拉扯我:老郭,你怎么回事?大家都是老乡,难得一聚,有话好好说嘛,怎么可以动手呢?


放开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甩下他们,大步往外走。汹涌的泪憋在眼眶内,形成了两个堰塞湖。这不是后悔。我一点也不后悔刚才的冲动。秦天就是欠揍。我是心疼。我要马上去跟辅导员请假,明天就去看王灵。


二十多年里,秦天一直吉星高照。先是副乡长,接着乡长,后来任工业园区管委会主任,后来是副县长、县长、副市长。我在老家的时候经常在电视上看到他。这小子面对镜头如同服了兴奋剂一样滔滔不绝。什么时髦谈什么,创建文明县城弘扬“神马”精神实行垃圾袋装加强财税管理……最拽的一次他居然上了《焦点访谈》。两句话,九秒钟,他激动得脖子上杠出了一条蚯蚓:百舸争流千帆竞,波涛在后岸在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磨豆腐!他出口成章口若悬河。


看着看着,我思想开了小差:你能不能悠着点啊?你成天讲这些累不累啊?你总有属于自己的时间吧?那时候你在做什么?不至于还在背那些“贯口”吧?夜深人静,告别了白日的喧嚣,面对清风明月,你想起过王灵么?她在你的脑海里出现过么?哪怕是偶尔,哪怕是一次,就像狮子座流星雨一闪即逝?有过么?


没人知道。我只知道,二十七年前,在太白二中,谈论王灵,可是我们夜夜熄灯后不倦的必修课啊!


王灵是我们文科补习班的同学。那时我们十八九岁,秦天最大,二十一。王灵不仅人漂亮,成绩也出众。上一届高考,她过了建档线,或许是志愿填得不合适,她最终没被录取。家里决定送她来县城补习一年。人们普遍认为第二年她考一个大学板上钉钉。王灵一来就当了学习委员。如果她是男生,肯定是班长。


班长是秦天。他在帮助班主任整理学生档案的时候,以权谋私窃取了王灵的一张一寸免冠照片。


秦天睡在我上铺。晚上十点半熄灯以后,我们并不能马上入睡。暗中大家东拉西扯,直到值班老师过来敲门警告才意犹未尽地闭嘴。别看我们海阔天空,实际上它有如一篇好散文形散神不散。文眼是王灵。大家七嘴八舌,说她的鼻子、眼睛、身材。端的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不过一刻儿工夫她就被勾勒得呼之欲出。这时我们都屏气凝神,心中一派虔诚。过一会儿接着说。说她的现状、理想、未来。王灵志存高远,她想考“北邮”。凭她的实力明年定能如愿以偿。那是一道分水岭啊,果真如此,她还会拿正眼瞧我们么?大学里群星闪耀,芳草碧连天,她会把我们忘得干干净净。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我们都蔫了。洗洗睡吧,我们早就不该痴人说梦了。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一阵难堪的寂静之后,有人要抬杠。哎,我说你们干嘛要这样自暴自弃啊?班长不是大有希望么?


是啊,秦天!他长得帅,成绩也与她不相上下,要是明年也考到北京去了,不就和她比翼齐飞了么?北京啊,北京!桑木扁担轻又轻哦,我挑担茶叶上北京!大家感同身受,快活地鼓掌、擂墙、拍床板。


秦天急了:你们嫑拿我开心了好不好?我有自知之明。我能考一个大专委培,将来能在织布厂找一个老婆就心满意足了。


这小子没讲实话。我敢打赌:他的心蠢蠢欲动。那一夜,他在我的上空翻来覆去炕烧饼似的。可怜那张木板床险些被他摇散了架。而且天不亮他就起来换裤头。




那一个星期天细雨霏霏如泣如诉。我没有一丝犹豫,挤上一辆大客车直扑王灵的家。我的迫切情有可原。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不能接受那一个残酷的事实。我认为它是一个恶毒的谣言,是某些居心叵测的家伙捏造出来的。她一定安然无恙。我一路这样祈祷。


下车时雨停了,阳光普照,空气清新。我刚站稳,就接连打了两个嘹亮的喷嚏,精神为之一振。我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


我在路边一个小店打听王灵。店主人直摇头。我只好进一步说:王灵,就是那个……在县城读书的女孩子,她是我的同学。我有些语无伦次。幸好他老婆一挑门帘走了出来。女人的直觉总是厉害。你是不是找那个得了病的丫头?她指给我看:顺这条路一直向东走,过了桥往左拐,那幢贴了马赛克的小二楼就是她家。我道了谢转身就走。我听见女人对她男人说:这小把戏肯定就是王灵在城里谈的朋友。你信不信?我跟你打赌。你输了,晚上给我打洗脚水。


我找到了那幢小二楼,但上上下下都关了门。春联鲜艳如初。


我上前叩打门环。“咣当,咣当”,清脆而空洞。

从我身后走出一位村干部模样的人。他见我正发愣,就问:找哪个啊?我说:找王灵。我是她的同学……他说:哦!原来是你啊!我问:你晓得我是谁啊?他冷笑道:你还有脸来找她?我说:我怎么啦?他说:你没事,你小子惬意得很哩。王灵可造孽了,你称心了吧?我说:我很难过,我是专程来看她的。他摸出一根火柴棍剔牙,含糊地说:去吧,不怕死就去吧。在红庙哩。三天前才送去的。你要不是黑心肝,赶紧去一趟吧。不过,你得把骨头紧一紧,防止她爸一拳就把你打趴下。


我知道红庙,离这里大约六十里。


我一定要去。挨打并不可怕。倘若我受些皮肉之苦就能让王灵的病情有所缓解,我愿意把骨头紧一紧。


我赶到红庙已是下午两点。医院在山脚,古木参天,百鸟啁啾,泉水叮咚,是一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正好是探视时间。王灵一见到我就扑过来。她伸开双臂,将我箍得密不透风。她哭了。她的泪全都滴进我的脖子里,潺潺流过我的胸膛。


她喃喃地说:你来啦!真好啊!你看看我的日记!

她飞快地掏出两本软面抄,“呼啦呼啦”翻着。


你好好看看……说着她唱了起来: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等就是一年多。三百六十五个日子不好过,你心里根本没有我……


我摇晃着她:王灵,你看清楚了,是我。我是老郭!秦天算什么?你这样,值得么?啊?


她沉浸在歌声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


医生走过来掰开了她。她被带走了。


我像一根电线杆杵在那里,刺骨的悲凉弥漫全身。


王灵,王灵!你就这样被毁了么?


王灵的父亲把我送到大门口。这个还不满五十的汉子在命运突如其来的打击下一夜白了头。他的声音也沙哑了:难为你这么老远来看她。她需要安静。她不把过去忘掉病就好不了。她的那几本日记我会收起来,锁到箱子里。麻烦你回去转告一声,都嫑来了。对不住了……


几夜的辗转反侧,秦天的眼睛熬红了,像大白兔。

一天早上,他将我拽到楼梯口,“吭哧吭哧”地掏出一封信:老郭,我想……我想请你交给她。我接过,掂一掂,起码二两。我明知故问:交给谁?班主任啊?是班委会工作小结?你真是多此一举,我又不是班干。他紫着脸,要哭了:事成了,我为你当牛做马……


从此我成了信使。应当说,我出演这个角色是得天独厚的(秦天知人善任),我就坐在王灵后面。我以向她借数学笔记作幌子,将信夹在里面交给她,神不知鬼不觉。


记得第一次她好惊讶。因为信封上只有“内详”二字,她可能以为是我写的。她瞟了我一眼,脸上升起一片红霞。我心如刀绞。我当然希望这就是我写的。我何尝不想给她写信?我愿意向她倾诉千言万语,我可以不知疲倦地写下去春蚕到死丝方尽。可是我为人作嫁。


现在你知道了我曾经多么纠结——我也爱王灵,我的爱丝毫不比秦天逊色,甚至更炽热、浓度更高。而如果我向她表白又多么方便,那叫近水楼台。可是我不能。秦天领先一步了,而且大家公认他和她最般配,他正在追求她,别人再插一杠子似乎就不够哥们义气不大光彩了。所以我不能。后来我才知道我好傻好天真。实际上许多男生都在同步进攻王灵。他们才不像自我标榜的那样高风亮节,他们才不像我这样前怕狼后怕虎。也许他们是对的。爱情本来就是孔雀开屏般的竞争,自古都以成败论英雄。我那时哪懂这个道理,傻乎乎的像个模范司机在十字路口“一慢二看三通过”。我是自作自受……现在你知道了我曾经多么懦弱,可怜又可嫌。


秦天接连炮制了五封信,泥牛入海。根本看不出王灵有什么反应。她一如既往地恬静。这时的秦天已不再像大白兔,他烦躁得像一匹来自北方的狼了。他整天追着我反复地问:你送去了么?会不会掉在地上被人当垃圾扫走了?我说:讲了几百遍了,你要是不相信,另请高明吧。他见我生气了又㞞了:对不起,我不是怪你。你要理解我的心情。要是连你都不能理解,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想:我才不管你什么心情,你凭什么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听牌了别人就得放铳?老实说王灵不理睬你我有点窃喜。


实践证明我是一个贱骨头。看他可怜巴巴的,我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要不再碰碰运气?秦天已成惊弓之鸟:有没有用?有没有用?我说天晓得。他到底还是写了。他在第六封信里怎样剖腹掏心披肝沥胆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三天后有了回音。


王灵,我想你当时肯定没有心思谈情说爱。对你来说,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好好复习,以便在第二年高考中顺利过关。退一步说,即便真的春心萌动,未尝不可按捺几日,等上了大学再作理会。大家都学过辩证法,不会不知道什么是主要矛盾。


你是被拉下水的。如果没有秦天的死缠烂打,没有我的助纣为虐,后面的故事就不会发生。天网恢恢,秦天责无旁贷,我也难辞其咎。


秦天的信如同美军空袭利比亚的战斧式巡航导弹。狂轰烂炸之下,王灵难以招架。起初她非常坚定,草草看一遍就撕碎扔掉。渐渐地,量变引起质变,王灵的神情凝重起来。秦天不是小混混,他是班长,各方面都挺好。他的语言小麦一样朴实,感情野火一样执著。这样的人,女孩子很难不为所动。何况王灵正处妙龄。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这种事连大文豪歌德都控制不了,只好听之任之。


于是王灵拥有了最初几个不眠之夜。床前明月光,晒得她两颊发烫。她浮想联翩:倘若这些信明年寄来该多好啊!那时我们都上大学了,可以轻轻松松地花前月下……他是在不正确的时候做了正确的事啊。想到这里,她披衣坐起,写了一封不到三十字的短笺——


收到你的信,迟复为歉。但愿我们都能安心学习,秣马厉兵。


我的天,这不相当于“预录取通知书”么?信的长短有什么关系?关键在于你发出了一个友好的信号。傻姑娘,知道什么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么?


得陇望蜀的秦天哪里听得进王灵的忠告,他分明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从而更加勤奋。我借笔记的次数也因此猛增,有时一天多达三四次。王灵的信也逐渐厚重,终于有一天二人半斤八两。


眼睁睁看着他们无中生有星火燎原,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夹在中间都做了些什么呀?我真是活雷锋啊!每一次王灵来信,最先激动的是我。她的字很娟秀,只看信封就让人动心。我也只能看看信封。当然我还可以拖延一点时间。我凭什么要像“感动中国之马帮邮递员”那样急吼吼屁颠颠的?我常常下意识地把信藏进内衣口袋,并由此生出幻觉:啊,这信是写给我的……我卑微而猥琐的快乐持续不了几分钟,一到下课,嗷嗷待哺的秦天就会像饿狼一样扑过来,搜遍我身上的每一寸土地。


大学毕业之后,我到了一中当老师,秦天在团县委。我们几乎没有交集。听说他干得不错。他的重大成果之一是把老市长的女儿追到了手。这是他的强项。大学里那些女生已成为粉红色的回忆。秦天潇洒得像一只到处撒尿的小狗,太阳一晒,尿迹荡然无存。


我们撞见过一回。好像是在“楼外楼”。他和一干人等喝得满面桃花。见到我,他不计前嫌地走过来,捉住我的手亲热地晃动。他对在座的我的同事们说:我俩是同学,用东北话讲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他们就埋怨我为何不早些介绍,是不是怕我们沾了光?我苦笑不语。秦天热情不减:这几年我一直关注你啊!小说家,最近有什么大作?我说:我刚刚写完了《新铡美案》。你有兴趣么?他脸上的肉抻了一下,打着哈哈:你是推陈出新了?(他的嘴巴凑近我耳朵)出去一下,有话对你说。他拉着我进了另一间包厢。这时他变得异常诚恳:老郭,我们是老同学,过去你帮了我不少忙,我历历在目!你可要继续支持我啊!唉,在官场上,怎么说呢,如履薄冰。我说:我现在能帮你什么呢?总不会还要帮你送鸡毛信吧?他情同手足地拍了我一下:哪敢劳你大驾?你嫑哪壶不开提哪壶就万事大吉啦!



后来秦天避开我了。他和王灵有了约会。


应该说他仍然需要我。他需要我作他的听众,陪着他消化幸福。深夜十二点,他悄悄潜回宿舍,兴奋得难以自持。这时他就推醒我,要我陪他出去走走。我一边嘟囔“你发什么神经”一边随他跌跌撞撞来到操场,听他的“新闻三十分”。现在我当然知道了:谈恋爱么,就那几个规定动作和自选动作,大同小异,没什么意思。但当时我觉得新鲜又刺激。想想吧!一男一女在树荫下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聊着,男的像个汉奸,心猿意马,趁人不备,悄悄握住了女的手。那手是湿润的,像几条小参鱼……秦天戛然而止。这小子在吊我的胃口。我不能让他得逞,马上还他一个悠长的哈欠。他果然中计:哦,弄了半天,你什么也没听啊?我说:太困了,回去睡吧,明天还要上课哩。他怏怏地与我回来。


苏芮在《牵手》中唱道: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


王灵在秦天的牵引下正一步一步走向深渊。恋爱这件事,女方一旦动了真格的,一定更加投入,所花费的心血、牵扯的精力很可能是男方的二百五十倍。现在人是不是这样我不清楚,至少当时王灵是这样。因为夜夜披星戴月,秦天早上总不能按时起床。他是班长,不敢迟到,这样就常常吃不上早饭。王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此每天买好豆浆油条,一大早就送过来。她来到男生宿舍楼下,不停地喊:老郭!老郭!这就欲盖弥彰了。我说:你喊我干什么?你是为我买的?她脸红了一下:你吃吧,留一点给他。而这时的秦天正局外人似地站在水池边刷牙,口吐白沫。


捷报频传。秦天所向披靡。


我拥抱了她,她不乐意,却没有犟……

我吻她了,她的舌头甜甜的,像高粱饴……

她让我摸了……


你嫑讲了!我不想听!我要死了!


黑暗中我血红着双眼,咬牙切齿地说:秦天,我警告你,你小子将来要是辜负了人家,我……我决饶不了你!


他愤怒地尖叫起来:嫑你来教训我!我怎么会?我怎么会?


半夜三更,万籁俱静,我俩的声音传出很远,乍一听,像两只什么鸟。


秦天和王灵爱得如火如荼。他俩一有空就泡在一起,尽情享受爱的甜蜜。与此同时,有一个幽灵在大地上徘徊,一天天逼近。惊回首,教室后面的黑板上赫然写着——“离高考还有三十六天!”他俩吓出一身冷汗。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糟糕的事发生了——王灵怀孕了!


接连几天,王灵下了课就躲到厕所里呕吐不止,傻瓜也知道意味着什么。没人点破,教室里人们窃窃私语如野蜂飞舞。王灵只得请病假。


那天下午放学后,秦天喊我到教学楼后面的小树林里。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好长时间没找过我了。


他的脸拉长得像根苦瓜:王灵……怀孕了,怎么办?


我怎么晓得?你他妈一点不懂得珍惜人家,我真想刷你两个耳光!


秦天低着头:你骂我一顿吧,打我也行。他拉住我的手:你得帮我……我们是好兄弟对不对?好兄弟就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叹了一声:我能帮你做什么?


你借点钱给我,你和我一阵……陪她去打胎。


我叫起来:我去算什么?亏你想得出来!


他说:你……冒充她哥哥,我一个人,有点怕。

我想了一会儿答应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真是心疼王灵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三人鬼鬼祟祟乘车来到九十里外的博望镇。


在医院妇产科,我们受尽了那个女医生的奚落。最后秦天塞给她五张十块的票子,她数了两遍才慢腾腾地去做准备。


从手术台上下来的王灵面如白纸,额头布满黄豆粒般的汗珠。她步履维艰,秦天只得架着她。我们就近去了“朋来酒家”。秦天为她点了一盘炒猪肝和一碗青菜蛋汤。王灵慢慢晃动着勺子,泪扑簌簌滴进碗里。


秦天兴致勃勃的:灵灵,雨过天晴了,你应该高兴啊!


王灵有气无力地说:你是……没事了,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秦天涨红着脸:我会对你负责的!


王灵苦笑道:你这辰光讲的比唱的还好听。


秦天急了: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呢?啊?


他环顾四周,店里没其他人,只有几只苍蝇飞来飞去。


他转过来面对着她,“咚”地一声跪到水泥地上,把我俩吓了一跳。


他平视前方,喉结上蹿下跳:王灵,当着老郭的面,我发个誓——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他一脸庄重,宛若将去西天取经的唐僧。

(书中暗表:这种珍贵的表情秦天一辈子只用过两回,第二回是两年后他在大学里入党宣誓的时候。)


当时我虽调侃他的好记性,却不怀疑他的真诚。王灵更是感动得涕泗横流。她当然相信秦天是发自肺腑而不是背书。只见她从椅子上“哧溜”一声滑下来,“扑通”一声也跪下了。他和她就这样直挺挺地跪着,仿佛旧式婚礼上的夫妻对拜。此情此景,我的反应像患了鼻窦炎。


高考说到就到。王灵以虚弱之躯坚持考完六科已属不易,谁还能指望出现奇迹呢?她的落榜几乎是意料之中的。她的总分比上一年低了一百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一百分刚好是她“恋爱”这门选修课所得的分数。


秦天却考上了本科。不过学校不在他曾经向往的北京,在合肥。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他还用得着走那么远么?


听说他俩的告别仪式也很经典。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千年等一回。爱你一万年。时间越拉越长,数字趋向于无穷大,有如“大跃进”年代的粮食产量。对此我不准备再渲染了,欲知详情不妨去看经典越剧《十八相送》。


总之,秦天远走高飞,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带着王灵浓得化不开的眷恋。王灵滞留后方。她换了一个学校继续补习。过去的一年她收获了爱情,具体表现为:几句承诺、满怀愁绪、一副病体。


我也考上了本科,合肥师院,与秦天的学校相隔两站路。


我去与王灵话别时,她就没那么硬气了。她忧心忡忡地望着我:你和秦天在一块,你可要多管管他,拜托你了。我说:你放心好啦!我看他对你是铁了心的。她说:这两天我总是心慌,莫名其妙的。我说:你嫑自寻烦恼。你明年考一个好学校,谁甩了谁还不一定哩!她立即正色道:不可能的!你嫑在他跟前乱讲哦。(她咬了咬嘴唇)我不会的,我们不会的,永远永远……






 因为篇幅有限,

 下半部分我们会在明天推出,

 敬请期待!



作者:郭本龙

编辑:王子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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