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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黑暗的一束光

宋福信 宋氏律师事务所
2024-08-24
人生中,有哪种等待是最煎熬的?徘徊在手术室的门口,或者是忐忑地等着司法裁判出来,这些经历,若非亲历,难以想象其煎熬。
检察院收到一件案件后,会有一段时间来决定是否对嫌疑人提起公诉。这段时间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几个月。我曾经陪同很多当事人度过这段煎熬的等待期。
有一次,有一位当事人玲姐在等待了好几个月后,终于被通知不予起诉了。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后,她跟我诉说了这样一件事:
“大约三个月前,我从检察院做完笔录出来,我一个人走路回家,一边走一边流泪。
“我从警快三十年了,如果我被起诉,我会被开除党籍、公职,可能要去监狱服刑,没有了退休金,还可能会影响到女儿将来就业,我身边的人会怎么看我呢?他们知道什么是玩忽职守罪吗?我们怎么跟他们解释我没有错?我被这些想法折磨着,每天晚上都失眠,家里人怎么安慰我都没有用。
“我回家的路旁,有一间小寺庙,我从不拜神拜佛,所以我每次路过都没有注意过它,十几年来都是如此。但是那一天,当我看到这间寺庙的时候,我停了下来,然后莫名走了进去。
“寺庙里有一个和尚师傅在念经,他合掌跟我打招呼,我看到那里有一个求签桶,我就说我想求签。我跪在蒲垫上,摇出了一根签,然后找师傅解。他问我想求什么,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说求命运。师傅看了一眼签,又看了一下我,说了一句话:‘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一听就哭了,我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许了个愿,如果我能够摆脱这牢狱之灾,我一定回来佛祖面前还愿。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睡得很好,那段时间心情也平静了,一直等着今天这个结果。今天我终于平安度过了这一劫,我要回去那间寺庙还愿。”


我知道很多人听到这种故事的时候,都会不以为然、一笑了之,但这不是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经历。
我有一位来自台湾的当事人华姐,她继承了她父辈的一家上市公司,她给人感觉温文尔雅,她曾经因为涉嫌对非国家工作人员行贿罪而被刑事拘留,后来我们辩护成功,她终于恢复了自由。当时我们还因此写过一篇推文《微信上的小红点》(点击链接《微信上的小红点》
但是这个案件留给我最深印象的,还是她后来跟我诉说的她在看守所的那段经历。
当公安机关刑事拘留一位嫌疑人后,最长有37天的关押时间,如果检察院不逮捕,嫌疑人就可以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了,如果逮捕,就要继续关押下去。华姐说的那段经历就发生在这37天内。
“当时我是在北京机场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被公安机关带走的,一进去看守所那人满为患的监仓,我的心冰冷到了极点。
“我挤在厕所旁的小角落里,我全身长满了疹子。因为是新进来的人,半夜我要起来站着值班两小时,白天要搞监仓卫生。那几天我内心焦灼又惶恐,整夜没合眼,家里人不知道我的去向,他们一定很担忧,公司也会受到影响,而且接下来我会面临什么呢?”
像她这样出身的女性,突然掉进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确实,让我既担心也好奇,她是怎么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的。
“我嫁给我先生的时候,我的家人都强烈反对,不是因为我先生家贫,而是因为我会有一个远近闻名的恶婆婆。但父母总是拗不过儿女的,出嫁那一天,我父亲是信佛的,他给了我一本佛经,跟我说以后如果遇到烦心事,就念念经。我结婚没多久,先生就来了大陆工作,只剩我和婆婆同住。”

我开始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在这个时候讲述她三十年前的这段经历,因为这两段经历之间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她讲述时那种投入的情绪让我也不由自主地听得很投入。


“后来我的生活情况,其实和我父母所预料的是一样的。”华姐苦笑了一下说。她没有跟我提到这些生活的细节,但是我已经能体会得到。
“我和婆婆一起生活了十年。每当我心中的委屈和痛苦无人可以诉说的时候,我就会拿出父亲给我的佛经默念、手抄。好几次,我都想过放弃,回到我父母的身边,但我还是坚持了下来。当我念经拜佛的时候,我感觉到我的心声在被倾听,佛祖在给我力量,让我心情平静。
“后来,婆婆在临终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跟我说:‘真是委屈你了。’我觉得,我所做的事,佛祖一直都有看到都有听到。
“前些年,我忙着工作,我念经少了,甚至有时候经过寺庙都没进去拜。《华严经》里说‘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就是因为我的心不够虔诚了,佛祖才要我再经历一次劫,所以我在看守所开始念经。
“刚开始的时候,同监仓的有些小姐妹会笑我,说念经能让佛祖把你救出去吗?后来,有一两个小姐妹有点好奇,我就给她们讲解经文,后来也有几个小姐妹晚上也跟着我一起念经了。特别是有小姐妹快关满三十七天的时候,情绪特别不安,我都会帮她们念经求佛祖保佑她们。慢慢的,很多小姐妹都跟着我一起念经了。”
“当我关押第三十七天的那个晚上,整个仓的小姐妹们都一起帮我念经,希望我能出去,但是直到休息铃响,灯都关了,都还没有任何消息。我们都怀着沉重的心情躺着,没有一个人睡着。突然,管教打开门喊我的名字,叫我出去,整个仓的姐妹们都欢呼着跳起来,我准备收拾一下,她们哭着说还收拾什么啊,一起把我往门外推,生怕晚一分钟那道出去的门就要关上了。我穿着拖鞋走了出来,门就关上了,都没来得及跟她们好好告别。”

“出来之后,我把曾经共度患难的那25个姐妹的名字都写了下来,每天为她们念经祈福,希望她们平平安安,早日恢复自由。”


玲姐和华姐讲述的这两段经历对我触动很大,听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在李安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派的母亲跟他说:“理性能解决我们的外部世界,而信仰能解决我们的内在世界。”是的,理性的法律也许能在外面帮她们解决这个案件,但是支持她们挺过那段人生的至暗时刻的,是她们内心中的信仰的力量。






相比起在上面提到的检察院阶段的期限,法院审判阶段的等待期会更长。一次审判可能几个月,也可能好几年。如果有上诉,或者发回重审,时间可能是双倍。在这段时间里,绝大部分的被告人都是关押在看守所的。不管最后结果如何,当事人首先要承受的,就是这漫长的等待。

在看守所里面,我发现,佛经和圣经都是传阅量比较高的书籍。


明哥可能是我的当事人中最聪明的一位,他是高考理科状元,清华大学毕业后取得了好几项电子领域的研发成果,然后开厂创业。不幸的是,其中一项产品被举报侵犯了其他公司的商业秘密,他被刑事拘留了。
刚被关押的时候,他信心满满,经常叫他妻子寄和研发相关的书籍给他,他在看守所写论文,证明自己的产品有独创性,没有侵权。但是一审判决他有罪,他上诉后,案件发回重审,再判有罪,他再上诉,一年两年三年……在这期间,他的公司倒了,母亲离世了,孩子辍学了,一连串的打击,让他对法律、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开始沉默,不再和任何人沟通。
他的妻子虽然教育水平不高,但是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明哥则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对于妻子的信仰一直不以为然。有一天,他的妻子托我把一本《圣经》送进去给他,他当时极不情愿地收下了。
大概一段时间后,我和他会见时,我感受他的情绪没那么悲观了,他说他前段时间开始看圣经,并且和我谈论圣经里面的内容。后来,他通过我转寄给妻子、儿子的信越来越多,他和妻子讨论祷告的事,和儿子谈心,有反思但不再消沉。后来他的儿子复学了,他熬过了最艰难的那一年,在最后一次审判中,他终于恢复了自由。

几年后,有一次我参加教会的活动,有一位牧师分享了一位教友信教的经历,我一下就听出来了,那就是明哥的经历。


我还有一位印象深刻的当事人,他曾经是一个市的政法委书记,他面临严重的指控,一审被判了无期徒刑,但是他一直坚决不认罪。
他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书法家,之前在练习书法的时候,抄过许多佛经。在漫长的审判等待中,他叫家人送了几本佛经进去给他,他每天抄经、念经,不知不觉就在看守所过了好几年,但他的案件还是没有进展。
有一次,他跟我说,有一位办案人员来提审他,他们无意中聊起了佛经,对方也是信佛的,两人聊得很投机,他觉得自己结下了善缘。结果竟然如他所预感,这位办案人员帮他去查到了一些对他有利的事实,导致他的案件没有仓促维持原判。
在他信佛念经的那几年间,我感受到他的心态慢慢变得平和。他跟我说,他反思之前分管政法的时候,没有意识到法治的重要性,今天的遭遇也许就是个因果。
职务犯罪案件无罪辩护之难我们都明白。在二审最后的阶段,我提出了一个折衷的解决方案,没想到,他平静地答应了。这个折衷的解决方案没有达到他无罪的结果,但是大幅度减轻了他的量刑。
他离开看守所去监狱之前,给我们寄来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直到自己身陷囹圄,才深刻理解辩护律师的作用,他认为我们辩护律师的工作,就是在广结善缘,日后必有善报。他寄给我一份礼物作为纪念,那是一本他手抄的《金刚经》,虽然是用最简单的纸和圆珠笔所抄,但是字体沉稳,入木三分。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母亲每逢节日都会带着我们兄弟姐妹们去拜神。我上学之后,我的老师告诉我,世界上并没有神,拜神是封建迷信。从此以后,每次拜神我都是异常抗拒,母亲虽然很生气,但是也无可奈何。
大约十年前,我在台湾的一次体检中,发现了癌细胞。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都会问医生最坏的结果会怎么样,结果,那个医生说了一个我无法承受的可能性。那一天,我呆呆地在医院门口的椅子上坐了好久,旁边刚好传来张雨生的歌曲《我的未来不是梦》,正当青年的我不禁潸然泪下。
手术前一晚,我在长庚医院的病房里无法入睡,出来走廊上走了一下,无意中听到有人在低声祷告,原来走廊的尽头设了一间祷告室和一间佛堂。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跪在祷告室,祈求主保佑她重病的丈夫。我很受触动,在祷告室坐了好一阵,由于没有祷告的习惯,好几次心中的期望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手术非常顺利,我康复得很好,算是逃过一劫。每次想起那段艰难的经历,我都会想到那间祷告室,想起当时彷徨中的期望,心中不由自主地默念一句:感恩。
李叔同皈依佛门后,在《晚晴集》中写道:“世界是一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经历越来越多之后,我才慢慢体会到这句话蕴含的意味。






我的母亲还经常说这么一句话:“这就是命。”
我年轻的时候对此也不以为然,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能明白这句话的意味。在我们的人生中,我们都得面对很多无法接受但又无法改变的事实,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们只能接受并且坚持下去。
当事人的这种命运,在我的工作中不断地重演,而我需要他们和我一起坚持下去。

“你相信命运吗?……”通常,我会这样和他们开始聊。这时候,我有点分不清楚,我的角色是一位律师,一位牧师,还是一位法师。


有一位年轻的当事人,她出生在一个富足的大家族,几年前和家人一起移民海外,一次偶然回国,刚入境就被刑事拘留了,原因是多年前的一位生意伙伴控告了她们家,而她刚踏入社会的时候参与过这笔充满争议的生意。
严重的指控、漫长的羁押让她始料不及、濒临崩溃。如果不能安抚好她的情绪,那么她将无法应对接下来公安机关高压而犀利的审讯。
“你相信有神吗?”我知道她经常去教会,我说,“如果你相信,那么这就是他最好的安排。因为你是整个家族里面最聪明、最有学识,但是又是责任最轻的人,你来面对这场官司,会比你的家里人做得更好。如果你打赢了这场官司,那么你整个家族都会因此度过这一劫,所以,注定要由你来为这个家族承担起这一份责任。”

年轻的当事人接受了这一个暂时无法改变的事实,也因此树立了责任感和信心,和我们一起开始了一场艰难的无罪辩护。


对很多当事人来说,在看守所漫长的等待是煎熬的,然而,煎熬过后,也许更残酷的现实才刚刚开始。因为在当下,大部分的刑事辩护都是败诉的,法院无罪判决的概率只有万分之几。
抗争过后,我还需要和他们一起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对他们接下来的人生。

通常,劝慰别人接受眼前的事实,是因为可以让他对未来抱有希望,比如争取早点出来,人生可以重新开始。但是死刑不一样,那是一个绝望的终点,而我们只能让他们希望或者相信,那不是一个终点。


“死的时候感觉是怎么样的呢?”有好几个面临死刑的当事人都和我聊过这个话题。
我曾经这样和他们说:“我看过一本书,是一个呼吸心跳停止了好长时间后被抢救回来的人写的,他说濒死的时候,感觉人会像羽毛一样飘起来,很轻松,感受不到任何痛苦,升到很高的时候,会看到天上有一道很亮的光照过来……”
“我罪孽深重,死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好受吧?”也有当事人这么问过。
我也曾经这样说过:“我看圣经上说耶稣的死是为了帮世人赎罪,圣经都这么说了,所以用生命是可以赎完所有的罪的,赎了罪,就解脱了,再也不用受苦受难了……”
在西方,被判绞刑的犯人在执行之前,通常会安排牧师或者神父和他们见面。如果结果已经无可挽回,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们平静地接受和离开,这也是一种人道主义。






信仰是什么?当我跟别人探讨这个话题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反问我:“你相信有上帝/神吗?”在他们的观念里,有科学的证据来证明神的存在是信仰的前提,否则就是虚无的迷信。
牛顿和爱因斯坦显然比我们更了解这个世界,但他们并不是无神论者,显然,科学并没有影响他们的信仰。
杨振宁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说:“这个世界上有没有造物主?我想是有的,因为整个世界的结构不是偶然的。当我二十岁的时候,我是坚决反对造物主的说法的,因为那时候自信心比较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反对的动力在降低,因为接触的、经历的东西越来越多,才发现世界太奇妙,而我们贯彻了解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尼采、米兰·昆德拉都引用过这一句犹太谚语:“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


在我浅显的认知里,信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可以认为它是一种想象力。
世界是真实的,但是它可能丑陋不堪;人生是真实的,但是它可能千疮百孔;未来虽然没到,但是它看起来毫无希望。
没有这种美好的想象力,很多人都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把他们的人生坚持下去;如果不在信仰中树立一些规则和底线,世界也会变得更丑陋。
我很惭愧,相比起虔诚的信徒,我对信仰的理解浅薄功利,甚至是错误的。
然而,我想对反对信仰的人说的是:我们真的有必要用科学的手段去证明有一个人形状的上帝存在吗?今天我们掌握的那一点所谓的真理,谁又能保证它不是浩瀚宇宙中微乎其微、甚至随时被颠覆的认知呢?

信仰本来就和科学不相冲突。


在电影《教父》中,弗雷多带着麦克的儿子去钓鱼,他跟这位小男孩说了一个秘密:只要在内心默念圣母玛丽亚,就一定能钓到大鱼。单纯的小男孩对这个神奇的秘密很感兴趣,每次跟着他去钓鱼都很开心。
我的两个小孩从小就跟着去教会,所以他们很重视圣诞节。每年平安夜等他们睡着的时候,我们会把装着圣诞礼物的圣诞长袜挂在他们的床头。孩子醒来后,会一边迫切地拆礼物,一边兴奋地和我们讨论圣诞老人昨晚是怎么从窗台爬进来房间的。
现在孩子们已经读中学了,他们没有再和我讨论圣诞老人怎么爬进房间,但他们还是会很重视这一种仪式感。
麦克的儿子长大后没有追随他父亲黑手党的事业,而是选择了做一名歌唱家。如果我们和孩子从小就守护一个关于这个世界的充满爱和善意的奇妙故事,那么我相信他们的世界观会更单纯更善良,而我们的世界也会因此而变得更加美好。






很多人问过我:“现在刑事辩护有用吗?”这是一句严肃的玩笑话。有一次我回答说:“信则有不信则无。”大家都笑了,那个时候,我脑中联想到的是另一个同样被质疑过也同样回答过的另一个话题。
三年前,我们在筹备宋氏律师事务所的时候,平面设计师问我:“宋氏的logo可以用幻化成某一种图案,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吗?
“幻化成一束光,穿过黑暗的一束光。”我说。


本 文 作 者


宋福信

宋氏律师事务所主任

songfuxin@songchambers.com

ALB 2015中国15佳诉讼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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