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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农民“岁月”

冰之 鸿渐风 2023-04-30

我的农民“岁月”

 

冰之


【编者按】中国的封建社会为何那么长,这是很多学人热衷探讨的话题。窃以为科举制度是原因之一。西方强调平等,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而中国则是“皇帝面前人人平等”(当然仅限于男子、民籍等范围)。有所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说,虽比例极少,但真实、可信,它缓解了民怨,形成了社会的双向流动。一九七七年恢复的高考,就有此功效,作者就是其中的受惠者。且听他的励志故事。



时下,随着政治的回暖,不少人又开始谈论自己的知青岁月,甚至有北大教授倡导开展第二次“上山下乡”运动。余生也晚,未赶上“上山下乡”的好时代;然余生也幸,居然搭上了人民公社的末班车,当了一个半年多堂堂正正的公社社员,体验了一段时间的农民岁月。

 

那是1981年前后,改革开放正面临“左”与“右”的胶着时期,我们家的“小地主”帽子还没有完全摘掉。我受初中几个成份好、根正苗红、可能有红色基因的同学欺负,把课本全部撕破了,投诉无门,每天还被逼着喝上学路上的水沟臭水。一怒之下,征得父亲同意后,“老子不读了”,回到自己的老家--湖北省天门县候接公社团结大队九生产队,当了一个人民公社社员,任务是养一头小水牛,每天0.65个工分,做起了地地道道的农民。


作者当完农民返校后的留影

 

也许是开放的春风已经开始倔强地吹拂农村大地,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头小水牛温顺、健硕的样子。有丰富农作经验的父亲告诉我:牛,只有吃了露水草,才能养得肥、长膘。尽管我没读好书,我也不想在生产队落后于人、让博学的父亲失望。于是,我每天早上天一亮就起床,牵着小水牛去湾东头杉树林的坟头周围吃露水草。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少年的我,在阴森森的坟头周围为什么不害怕鬼。也许这暗合了老子《道德经》所说的“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 我那时当然不可能懂这个道理,只是觉得小水牛也是一个伴,而且坟头周围的嫩草多,被别人割掉的少,小水牛能保证吃饱。小水牛吃饱了自然就停下来,趴在草地上嚼牙巴磕,嘴边满是嚼出来的草浆、白沫,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后来从书本上才知道,那叫“反刍”。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水牛在每天啃它的露水草,我也在它反刍时躺在草地上听知了、蝼蛙(lóu wà,另一种叫得特别响的蝉)、蝌蚂(ké mǎ,青蛙)、蚱蜢子等此起彼伏地演奏自然界的乐章。到了年底,生产队开会评工分,还点名表扬了我,说我养的小水牛膘肥体壮,干得不错。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家乡生产队地界内听到好话(正面肯定)。从小到大,一直在“小地主”家的狗仔子的歧视环境中,受尽了委屈与欺凌。好不简单上了中学,又遭到成份好的同学没完没了地欺负、霸凌,每天生活在恐惧之中,有时甚至希望那些要打我的人,早点来打好了!放在心里恐惧、担忧,那真不叫人过的日子。现在好了,改革开放了,生产队里父老乡亲的思想、看法,也在逐渐发生变化。当那个叫“骡子爹”的麻脸队长表扬我的小水牛养得好时,我年轻的农民身体竟然觉得一股热血在向脑袋上涌。

 

那个时候,作为改革的标志性举措,好像也开始分田到户了。我养牛之余,也帮家里干一些农活。我的父亲是读过私塾的人,他知道我还处在长身体的阶段,居然比国家提前12年对我实行每周五天工作制(1985年国务院发布《关于修改〈国务院关于职工工作时间的规定〉的决定》,自199551日起,实行5天工作制,即职工每日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江汉平原的主要农作物有水稻、小麦、棉花,种植、收割这些农作物的农活,我几乎都干过。

 

种水稻的关键,在育秧和插秧,稻谷发芽时,有时晚上要起来好几回,在温室秧棚里一遍遍浇水,不能多,多了沃死;也不能太少,少了干死;而插秧的前提,是水田要耕得深浅得当、水和泥要耖(耖子cào zi,一种农具)得匀称。这其中的一个难点与窍门,全在于牛与犁的配合。牛,其实是特别通人性的。像我父亲那样娴熟的农民把式,在一阵“”、“”、“”、“沟里走”、“脚底(juó dì)”等抑扬顿挫的吆喝声中,牛老老实实地拉着铁犁在水田泥中,划出一条条冒着清新淤泥气息的线路。而对于一些生人、小孩,牛就不那么听使唤。一不小心,犁头耕深了,钻进淤泥深处,牛也拉不动、犁也拔不出了,会弄出不少笑话。

 

种麦子,讲究的则是对气候的把握。记得父亲那时候几乎成了生产队的气象预报员,家家户户该开始干什么农活时,总是要来问我的父亲,或看着我们家干什么、他们家才开始干什么。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把一个“小地主”家的大少爷、一个熟读四书五经的私塾生,改造成了远近闻名的老农民。父亲那时经常说一些谚语,告诉大家要干什么活、注意什么天气了了,比如“小暑南洋十八风”、“小暑前,风起不团圆;小暑后,风起不够”(天气连续晴朗)、“大麦割青、小麦摇铃”(大麦要青一点就收割、小麦则要干熟后收割)、“六月的雨,隔牛背”、“早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梅雨季节)、“太阳打烊,伢要找娘”(该收工做饭了),等等。还有一点,是我到城里上大学后不习惯的。我记得农村的冬麦,有时是要用石磙碾压的,据说只有这样碾压后,才能开春长得旺盛。可是到了城里,一些花坛、公园、广场的草坪却不让人坐卧。有的还煞有其事地在旁边树一块小牌“请爱护小草、不要伤害它”,难道我小时候做农民的经验错了?后来我到了国外,见人家广场、学校的草坪还是可以随便坐、卧、躺、睡的。我至今也闹不明白,也许我们的城市公园、广场很多就是面子工程、只习惯于统一僵化式管理,只要领导看着舒服,至于市民是否可以充分利用,就不是当政者考虑的事情了

 

说到种棉花,的确是一个相当辛苦的活儿。从做“营养缽”撒棉籽开始,到栽“营养缽”苗子、给棉花施肥、打虫、打顶、掐耳子、摘桃、掰花、晒花、卖花,往往要忙上大半年,一直到十一月底左右扯棉梗。我当时给棉花施肥时,为了节省肥料、又能均匀施肥,竟然按父亲的要求,手里拿着猪粪块,一团一团地往棉花蔸子(dōu zi,根部)边上放,完全忘了那是臭气难闻的猪屎,只觉得那是肥性大的好肥料。我四姐后来回忆说,我背着喷雾器打农药时,把气门压炸了;我扯棉梗时,把戟子(jí zi,一种拨棉花杆的铁钩)扯断了!可见少年的我,年轻气盛、心气急躁。

 

后来,改革开放的力度越来越大,“割资本主义尾巴”和对“投机倒把”的批判好像也减轻了。于是,我竟然当了一次中国第一批农民工,进城打工了。那是我大哥带着我,拿了一条扁担就进城去的。当时在天门县的老南环路,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干部开始在那一带自建房屋,我和大哥就到人家建房工地挑砖头。那个时候,我个子估计也就12左右,要挑120斤左右(不是200斤!)的砖、上6层楼道(不是十里山路!)。不过,楼道太窄,肩是不太好换(肩还是想换的)。有时担子压在肩上,像粘住骨头和肉皮一样,钻心地疼,只能有两只手尽量托举着,以减轻疼痛。东家开始时也还厚道,在楼梯口上,备了一大壶醋泡白开水。我和大哥上楼之前,都要喝满满的一大茶缸醋泡白开水。然后艰难地一步一步往上挑挪。上一层、滴一地的醋泡白开水淌下的汗水,等下楼时,再猛喝下一缸,再挑砖上去!令人气愤的是,拼死拼活干了一整天,到傍晚结工钱时,那个干部模样的东家不愿意了。这下惹恼了我和大哥,反复讲理还是被拖延后,我和大哥开始砸砖了。一块,两块,四块,八块……砸砖既是泄愤,也是手握武器!干部东家一看遇到不要命的了,给了我和大哥各五毛钱,算是结账了。更令我想不到的是,干完一天重体力活、挣了一块多钱回到家里,我父亲却拿起扁担满湾里追着我大哥打。原来,父亲是心疼我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担心这种繁重、残酷的体力活把我弄伤了气氛(身体元气)。可怜我的大哥,为了家里改善贫穷状况,却被毒打、责怪。现在想起来,父亲、大哥,都没有错,错在那个动荡、浩劫的年代,给人们心中留下的阴影与残忍。改革开放的风气,并未完全驱散农民心灵深处的阴霾。

 

作者的初中毕业班合影

 

到了1982年夏天,拜邓小平改革开放政策所赐,“小地主”家的后代、我的二哥考上了大学,被湖北中医学院录取了。这一下我受到了直接刺激:别人上大学无所谓,自己的亲哥哥上了大学,我还和田,不是要一辈子被他骑在脖子上拉尿?我妈妈后来告诉我,说我当时在家里为二哥祝贺宴客的酒席上说了,“老子又不是留的级(是自己退的学),老子还要读书!”于是,我父亲与妈妈商量后,从衣柜的“摸格子”(农村人藏钱的隐秘处)里掏出一条“圆球”牌烟的钱,送给校长,让我从初中一年级又开始了“再来一遍”的学习。

 

作者近年与二哥的合影

 

于是,我的“农民岁月”结束了;而且我后来才知道,1983年后,“人民公社”,这个伟人的试验品,也从此走入了历史。

 


冰之2018.07.03-22於旅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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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精选

 

对小小《竟陵故乡行随笔》文章


网友白鹿伯:

随笔大有见地。 我们怀念夜不闲户。我同时觉得,这是社会治安管理的人员渎职。夜不闲户的年代从兵荒马乱走过才多少年,也没综治办什么的。这些年管的部门多、人多,又好象没有人管。 铁门、防盗网也创造些GDP。派出所干什么呢?被盗报了案,破不了案。只会问你铁门好不好,窗户有无防盗网。 有例为证,我在汉口蔡家田住,一楼老曾家小偷光顾后,我楼上下来。曾祥胜的老婆对我说,爹爹(曾家晚我老婆两辈),刚才我家来过小偷了。我说,偷走些什么?她说没有值钱的,就是翻乱了,都没少。儿媳没起床,还在房里,小偷没进去。“以后注意点”我说。就到我家打电话告诉了曾祥胜。曾祥胜路过派出所报了案。这下麻烦了,派出所有事做了,那几天警察经常来,就是为了销案。 如果真的做事,不是这样的。出租车,司机位加防护,但厦门市不充许,并作为治安的一个亮点,厦门司机没有被劫过。其工作在防范上下功夫。这个城市楼房防盗网比广州、深圳少多了。 真想偷你没有商量,除了撬外,用工具割开的也不稀奇。再怎么办呢? 还是治本吧!


对因荷藕然《再由糊汤米粉侃起》文章


网友天门山:

岳口美食名不虚传。 我们天门藉原江汉石油学校(即雪梨子公号发表的《我的文革中专梦》一文中的学校)去年五月举办50周年纪念活动,声势很大,其中文艺演出请的是天门花鼓剧团,而三天筵席是由从岳口请的厨师做的家乡风味菜,连帮厨人员丶食材等都是岳口的。岳口美食受到了从全国各油田来到广华参加聚会的天门藉同学的高度赞誉。


网友马速锋:

有的明星为了刷存在感,巴不得媒体发文给她们弄点诽闻出来炒作露露脸。本以为可以利用米粉之争火起来吸引读者关注的"鸿渐风",上来没两下子就熄火了,黄潭人还没怎么开腔呢,第二天你就草草鸣锣收兵了,火候完全没掌握好,势头正旺,火药味正浓呢,给读者当头浇了一瓢冷水,让看戏不怕台高的我当时感到心里有点小失落,我想一定是留言里有人争吵、反击、说话难听让你看了脸上挂不住不敢登出评论来。我要说的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要想"鸿渐风"火起来,以后得学会明星那套不要脸的做派,别错过了最佳时机。我本想取消关注,但又心有不甘,还想看看被你们恶意糟践的黄潭人怎么说,既然是争鸣,就让人把话说完,也心怀坦荡地把各方观点登出来见光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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