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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鬼混唐朝”—我的天中记忆

榕树 鸿渐风 2023-04-30

“鬼混唐朝”—我的天中记忆

 

编者按本号刊发过诸多校园回忆,多以感激师长教诲、回味同学情谊为主。此篇则是一位青春萌动的少年观察与独白。如果说女孩子的高中生活是“雨季不再来”的惆怅,那么小男生的高中就如作者所引用冯唐的话“肿胀”--身体的、精神的,都喷薄欲出。不能说以前的校园文章俗套,但此篇校园回忆确实不落窠臼,值得未来写校园生活的文友借鉴。本文分上下集两次刊发,欢迎点评。

 

榕树

 

    “鬼混唐朝”,是老家方言里一句俚语。“鬼混”与“唐朝”如何联系在一起,大约是来自民间广为流传的“说唐”故事,与瓦岗寨一干英雄豪强特别是“混世魔王”程咬金有关。历史烟云流转,缘来难以考据,“鬼混唐朝”常见在乡语里,多是老师与家长用在学生身上,其实只是取了开头的“鬼混”两字,意思是胡闹、混日子、没正行、得过且过。不过,在学生娃听来,却是“唐朝”隐喻了学堂,想想自己在学校里懵懂、荒唐地厮混了岁月,于老师家长一声“鬼混唐朝”的责骂、贬损中,听出了莫名喜感,因而同学间也常以此词句相互打趣与自嘲。

   

    看过很多追忆青春、回忆母校的撰文,还有一些相关影视剧,我也会禁不住回想自己的学生时代。因为选拔制度的关系,高中对一个人来说,具有影响人生命运的非凡意义。多数人对高中岁月的追忆,关乎青春,关乎成长,最难忘那一段艰苦求学的生活,面对生活的困苦与学习的压力,有良师导引、开智,有同学青春相伴……去日萦怀中对生活的撷取,记录着各种条件下的生命成长,或有时政对教育的影响诸如此类更深层一些的反思,虽不乏艰辛,但大都体现了鲜活、生趣、积极、进取的情怀。我呢?我的高中生活在哪里,脑子里竟茫茫然一片。往事钩沉,却是“鬼混唐朝”四个字。

   

    这让我愧对母校,实有“大不敬”之嫌。我高中就读的“湖北省天门中学”,本邑人士崇敬有加,是一个响当当的名牌,建校已逾百年,湖北的省级重点。尤其在上个世纪70年代末恢复高考,到90年代中期的高考招生“并轨”期间,因高考战绩辉煌而享誉盛名。天门当年获得“状元之乡”的头衔,天门中学自有扛鼎之功。

 



    能进天门中学,不是我学习有多厉害。

   

    1988年中考,我的总分离天门中学的分数线差了20多分。当时要知道成绩,是去初中班主任家里看的成绩总表。叫了我妈陪同,一个人有些不敢登门,想想与老师对话都有点手足无措,向来都是低头无语接受教训的。平时一脸严肃的班主任那天没有严肃,倒是居家男人的客气,和蔼、有笑容,如迎宾客,心里隐约意识到我这是已经毕业了。班主任和我一起看分数,说我考的不坏:你看你语文102,是天门市的单科第二呢,第一也只高你一分,一百零三!数学97也不算差,物理呢88,也是班上的前几了,化学83也不错。然后略一停顿,就是你这英语和政治,40分的58分,一点都没操心啊,拿一门考个普通的七八十,你就能进天中了,可惜。


    我妈一直在应酬、搭话,脸色上倒是没看出对我的成绩是什么态度。当时的说法,进了天门中学,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门槛。虽然班主任老师说了可惜,但他不知道我爸妈的心里计划。我当时也不知道。

   

    天门中学有少量“计外生”名额,爸妈整个暑期都在积极寻求关系,功夫没有白费,所托不负,只是传话说天中有个条件,要收2000元“计外费”!这数字很是吓人,我爸却是毫不犹豫,果断出钱,帮我“跨进一只脚”。

   

    记得报到那天是星期五,看公示墙,高一不分文理科,也不设重点都是平行班,新生一共分为8个班,我是在5班。因为要交“巨款”,也是妈妈陪我一起去的。办完入学的一应程序,进教室去向班主任注册。新的班主任,年龄与爸妈相当,个子高大,国字脸,没有太严肃也没有太热情,举止儒雅间端着一点方寸。我妈主动,介绍我的情况:这娃成绩不好,又死不讲话,以后老师只管严格管教。班主任淡然一笑,表示理解:他这成绩并不差,几个单科成绩还是蛮理想的,只是偏科严重,弱的要是补起来会很不错,平时要想点办法,至于不讲话,这是青春期的典型表现,以后会好的。这短短几句话,让我有给他作揖、鞠躬的感动,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分析成绩,还说到要想办法,更没有人知道拿“青春期”如此高级的名词来解读青少年的心理、行为。只有斥责、挑错,和怒其不争。

   

    星期六休息一天,到星期天是9月4日,晚自习时间进班。班上同学基本到齐,坐在座位间静候老师。看出来他们晚饭后都有洗漱,衣着干净,头发将干未干,有女生的衬衣上还有湿发留下的水渍。众人坐在整洁的教室,颇有些“沐浴更衣、净手焚香,恭迎圣贤书”的意味。班主任进来后作了一些讲话,通知从今天晚自习正式开始就上学了。然后发课本,按花名册点名,让同学听到名字自己上讲台取,算是新同学亮个相,方便老师同学快速认识。因为特有的户籍制度,商品粮与农业粮造就了明显的差异,看衣着、头发,甚至皮肤与眼神,很容易区分县城学生与农村学生。全班56人,只有8个女生,大多是各乡镇初中考上来的学习尖子。

   

    坐在教室里,已然成为这满心思慕的名校其中一员,每个人心里多少有些神圣感。只是从此与这一群学业精进者为伍,我就是个摆尾的,一颗心惴惴不安,备受碾压。

 

    在读书这件事上,老爸一直是不遗余力的。虽然出门办事需要陪同的时候,总是我妈出面,但老爸的观点摆得很明白:书,是要读的,还要读好书进好学校!1988年的两千元,实在是一笔巨款,老爸之所以毫不犹豫,外部条件是,在承包责任制进工厂的那几年,他的收入颇丰,算是腰杆子够硬。内因,自然是在我身上寄托了全家的希望,还有他一辈子想读书的心愿。

   

    我家住在雁叫街古雁桥,市皮肤医院对面,到天门中学只有步行三五分钟。有住校的同学说,你这感觉就是从宿舍走到教室。住得近,生活条件好,似乎是得天独厚的优势。只是爸妈一直都说那种居民区环境不好,调皮佬太多。总提及八三年“818”那一次严打,周边街坊里比我大点的小年青,被抓、被判一大批条。加之我从小身体底子弱,基本上是关在家里圈养的。作为家里四代单传的独宝,众多的亲眷长辈对我的宠爱,保障了优渥的物质生活。但是管教甚严,在家里要杀娇气,在外面要杀霸气。不准娇气,不准蛮横,要做知书达理的读书人,理念是很“伟光正”的,只是工人阶级的专政措施,实在是没有一点好的记忆。家人没有什么好的表达方式,老爸更是言辞稀缺,在考上大学离开家之前的十八年间,把他嘴里对我说出来的话写成字,很难凑成一篇作文--如果字数够,那会是一篇质地坚硬的征讨檄文。家人所有的物质关爱,都是一笔笔沉重的人情债,读书,就得用分数来还。回家,基本上只留有吃饭和睡觉的时间。倒不是急着去学校用功读书,待在家里实在是沉闷、尴尬。

   

    高一的课程没有太难--其实不管哪个阶段,我都没有觉得成绩不好是因为课程内容太难。 我的数理化还算混得过去,校际间的数学、物理竞赛参加了两三次,因为并不拔尖,也就没有拿到什么成绩。后来估计,是市里为那些省级、国家级的竞赛,不动声色筹备的选拔。没有成为“种子”,倒也不觉得遗憾,我能参加校际赛,并没有非上不可的实力。有时候暗猜,会不会是数学老师记得我而有意关照的?想到数学老师简素无尘的形象、认真细致的作风,又笑自己胡思乱想。

   

    这位数学老师,是我一个小学同学的妈。因为我家离得近,天中又是充满乐趣的一大场地,从小就在天中玩的很多,小学初中阶段,去过几次这个同学的家,见过他的妈妈--也就是现在的数学老师。作为数学老师,我很尊敬;作为同学的妈,那更是崇拜!在我的整个人生经历中见识到的家庭教育,老师的作为有如神人!同学的大姐1985年高二就直接录取了清华,二姐上的是同济医科大学的7年制“直硕”,而我这位同学,在我刚刚读完高一那年,以未满15岁的年龄条件考上中国科技大学少年班,主攻无线电方向,听说在专业领域颇有建树,本科期间就开过好几次学术讲座。

   

    语文课没觉得太难。老师在班上作为范文讲评了我的一篇作文,让我找到些许自信。第一学期期中考试拿了单科第一名,奖励一个漂亮的笔记本。那个笔记本扉页上有印章盖上去的“奖”字,内页是各种浅粉色,后来一直拿它写日记,连带着我那时的情绪一起,伴随了数年。最头痛的还是英语,底子差,情绪差,上课一头雾水,下课看着心烦,每次卷面总在及格线上下,轮到大考更差。拖着总分,名次总是在后面。

   

    往返在这样的家与这样的学校,基本没有交流,也没有交流的需要。早上天色蒙蒙,中午心情灰灰,只记得很多个夜晚走在路上,望着星空与自己对话,偷几口长气。小学初中都在最好的学校,以前凭着小聪明对付课程,问题不大,小学还可以挂着三道杠。现在,小聪明不够解决问题,什么是“搞学习”?怎样“搞学习”?想不通,也无人点化。一时满是无力感。

 

    天门中学学风确实很好,文艺风也很盛。早晚自习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外活动,基本上都没有老师管,这些时间,大部分同学都在教室里自学。只有少数同学在课外活动时间偶尔活动。有篮球赛和排球赛时候,观赛的同学会多起来。尤其是教工赛,整个球场都是沸腾状。我们班的化学老师和3班的英语老师,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

   

    这些同学不仅学习勤奋,还有很多才艺。每天晚自习前的时间,班上是最热闹的,文艺委员会带来些时下流行的歌曲,教唱或领唱。也有同学带着口琴、竹笛,自娱自乐。书法之风盛行,好多同学都有临帖摹碑的底子,班上写得一手好字的人有相当比例。学校的宣传栏常有书画展示,有次看到同班C君的一幅书法作品,赫然行草,有章有法地将毛笔字写得飞舞起来,虽然看不太懂,也难免生出艳羡之心。我喜欢画画,常有习练,有时办黑板报能出出力,也会帮同学在笔记本上画点插画,这让我稍稍有点存在感。在这样的氛围下,口琴、竹笛之类的小乐器,还有书法,我也怀着浓厚兴趣摆弄了一段时间。

   

    第一学期的秋季运动会很快举行,运动会热闹、放松,因为停课,打破平常丝丝入扣的学习生活节奏,校园里洋溢出节假日般的喜庆。对新生来说还有一个意义,在校运会上脱颖而出的同学,之后可以选择参加校体育队,他们就多了一条路,到时候可以报考体育类的专业院校。每届都会有几个体育特长生,校运会是一次自我发现和被发现的机会。我没有体育优势,人也还没长开,板凳队友一名。

   

    不参赛的同学按班级分划了区域,环坐在赛道外围。巨大的法桐撑起的绿荫下,有人观注赛事,有人写点煽情广播稿,有人聊聊闲话。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同学,低头看着一本书,眼神专注,眉间一颗黑痣显得很特别。她一时间抬起眼,两人目光相对,我下意识地打个招呼,看的什么书?她浅笑着回答:泰戈尔的。我接话:“太过瘾的……是什么?”见我疑惑,她把开着的书一只手递过来。我于字里行间跳看,一时读不懂,敛神又细读几行,只觉得飞扬飘渺,不可思议,不可摹捉,虽然满心迷糊,但直觉告诉我这书以及这写书之人,品格至高。心中不禁暗自惭愧。合上书,略显单薄,一个小32开本,看封面书目,《吉檀迦利》,不懂。书名下的著作者是“泰戈尔”,泰戈尔何许人?也没听说过。泰戈尔?泰戈尔!想起自己刚才说的“太过瘾”,心中大臊,一股热感就涌到了脸上。万分尴尬地把书还过去,再讲不出话来。

   

    自此以后,便多了一些读书的意识,会寻些世界名著来看,知道要寻些超越自己眼界的东西。以前在家里,除了一些杂志,只读过几本传统文学与流行小说。但凡是本书拿着在看,家人便觉得心安,不再数落我“饱食终日”。从小到大,囿于家与学校之间,家长不知道的,我也不知道,课本里没有的,心脑中便没有。暗自发酵的一点智商,早不能解决来自课业之外的困惑。能够获取的信息,也不足支撑成长的需求。

 

    我邻座有一个来自乡村的同学,身高不矮,胳膊腿却单细的很。一头乱发将脸遮去大半,很多男生为了省钱省时间,头发留很久才会想起去理一次,他也是如此。隐在头发缝隙里的一双小眼,自带三分笑意,似醒非醒的眼神感觉总是在犯迷糊——读书却是极聪明,平时未见锋芒,三年后轻松考去了985的重点专业--看他在日常里,蓬着头、磨叽无主的行事模样,估计在家里也是得不到多少关怀。某日,课间操时间,他在座位上问周边几个同学:校医务室在哪里?我们说在校园东边,就在老礼堂改做的食堂背后。问他去做什么,他便诉说自己的症状:我这几天身体估计出问题了……估计需要医生给我开几副药吃一吃才得好

    有人关切:你到底怎么了?

    他说:我这段时间有点尿床。

    几个同学瞪大眼睛露出惊讶,这么大了呢!

    他接着说:“是啊,尿床,我老睡不安神,老想起夜,还没来得及醒清白就尿了,又不多,每次只挤一点点……你们说这是不是病啊?

    几个正在关心、疑惑的同学,脸色松弛下来,腼腆点的羞怯不语,开朗点的露出怪笑,相互挤眉弄眼。忍了好一会,硬是没有人好意思说出那两个字来。此君见众人没有建议,便独自去了医务室。回来的时候,拿着一个500毫升的注射液玻璃瓶,橡皮塞和锡皮封盖是完好的。几个人相视一笑,问他:

    医生怎么说的?

    他回答,医生说没有什么问题,不要瞎想,还说不用开药,但是我坚持要,他就开了这一瓶,说是补补就好了

    一干人笑问:医生真没告诉你是什么病吗?

    没有,说我什么病都没有。看来不像说谎,众人便散了。

   

    高中的时候,流行传阅一些青年杂志。有杂志为了贴近青少年,会开设一栏读者来信,或来信解答。还真有着急犯傻者,给杂志写信求教这个的问题。《某省青年》里,专栏专家给出的是三条建议:1、注意个人卫生,穿宽松内裤,勤换洗;2、进行一些体育锻炼,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3、保持思想健康,将心思放在学业上。照这样的理论,广大青年男生真是可怜,内裤没穿好,身体不健康,思想也够猥琐。不知道写信的那个家伙,看到专家回复,会不会惊吓过度。

   

    数年后,周星驰的电影大热,《食神》里的少林寺方丈出场,有人问其由来,大师合指作揖,神色肃然,答曰:老僧法号--梦遗。搞笑噱头,引起一阵轰笑。淫邪吗?私密禁忌吗?并没有引起什么特别关注和不良影响吧。身体的消息盈虚,都是自然反应,如同吃喝拉撒睡一样普通。那些后生晚辈的青年学生,相对幸福一些,至少,关于如何成长的问题,语言禁忌少,没什么思想包袱,诸事了然。

 

冯唐以男性视角,在他的文学里用另外一个的词汇,将青春的“不可描述”,变成可以描述。这个词叫做“肿胀”。身体的肿胀,带动着思绪的肿胀肿胀,就是青春的全部。小小的教室,单调的课本,哪里容得下青春的身体与思绪。好好学习,与“天天向上”,足以让人挣扎,除了一个肉身坐在教室里,魂魄总是游在云天外。我热衷体育锻炼,对科学充满好奇,对各种文艺充满兴趣,什么东西都想去探究、去尝试。那个时期的好奇心,就像那个时期的食欲一样强大,对所有的兴趣都希望像对着一桌饭菜,纵情恣意地吃个痛快。

   

作者后上大学时的健美照,封面是天中的借书证


    天中的教室里,也不过是一套“高考成功学”,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严丝合缝的作息节奏,不会等你成长,不会给你思想,甚至都无法对谁说出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是这样。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读书、学习就是背下那几本课本吗?如果是,洞明与练达在哪里?如果不是,学校给学生的世界、生活给学生的人情,又在哪里?无论分数好坏,我不明白其他人是怎样开智的。

   

    后来读过张贤亮的散文《青春期》,作为资深“老处男”的青春期记录,那是在自然条件与政治条件的隔绝下,人伦、天欲的畸形生长。尔后,他文名天下,又经商成功,生活里一直绯闻不断,传闻他总是持续着性亢奋。这算是心理代偿吗?文人如斯,斯文如此,都是时代所致。我们的高中时代,一个学生的求助、求解,那一瓶葡萄糖水便是符号化的存在。

 

(未完待续)

2018.10.02于福建榕城


 

 

本期责任编辑:南门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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