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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秘:六十年前天门河

老秘 鸿渐风 2023-04-30

   【编者按】作者为黄潭直河人,1965年由天门中学考入北广(今传媒大学)新闻系,后仕宦黔京间,历四十余载浮沉,现闲居京城。新世纪初,先生双亲高龄离世,遂生追忆往事之念,曾著散文一组,题曰《童年往事》。不意为乡梓《竟陵风》得知,索稿连载。个中文章,行文细腻、情真意切、老到厚重,皆精品也。己亥初,《鸿渐风》编辑访先生,得见复印稿数篇,恳请转载于公号。然先生谓付梓之文,不宜再刊。复求之,先生方允择其《县河》一篇,改为现文,以飨本号读者。


六十年前天门河

老 秘

 

村后那条河,我们叫县河,地图上标为天门河。历史上叫过什么,我未作考证。


印象中,赵宋时叫义河,有据可考;先圣陆羽年代叫西江,有诗为证。


想像中,千多年前西江,该是汹涌澎湃模样。而记忆中,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天门河却是温顺的,温顺得近乎沉寂。少有的不温顺的时候,就是涨春水。



每年阴历四五月间,江汉平原多雨,上游积水下泄,河面水位猛涨。此时的天门河,满河黄汤,浩浩荡荡,水流湍急,漩涡丛生。驻足岸边,可闻哗哗声响。每到这个季节,总有某天早上,总有某个半大的孩子,会在村子里边跑边喊:“涨水啦,快到河边看涨水!”


听到喊声,先是小孩,再是青壮年男子,最后是妇女、老人,会陆续聚到河边,指点着、议论着上游涌下来的各种浮物。死猪死狗甚至死牛,桌椅板凳房樑门板,竹木农具草垛柴捆,一切农家所有而比重轻于水的东西,都杂乱而快速地从眼前奔涌而过。这些东西,哪一件不适用于农家呢?于是,就有了“捞浮财”的壮举。天门话管“捞”叫“撸(lōu)”,似乎更生动贴切。


 

撸浮财,小船已不适用,脱缰的“划子”已在浮财之列。常见的撸法,是用一根长竹杆,杆头绑结实铁钩,人站岸边,瞄准意中物,下钩,奋力拉到岸边,停好,再慢慢弄上岸。遇上大件,比方一张基本完好的“架子床”,那就要许多只竹杆协力完成。传说河对岸有一撸浮财高手,力气大、眼色准,其工具是一根长绳,绳端系一束铁钩,见到心仪之物,抛钩出去,百发百中,然后慢慢收绳取物。但只是听说,未曾亲见。


撸浮财具有极大的诱惑力,却又充满危险,稍有不慎,撸者会同浮财一样随波而去。因此,每到涨水时节,母亲都会反复叮嘱:“浮财是浮的,不是你的,不要说撸,连撸的心都不要起。”那时候,一半是听话,一半是害怕,只是看别人撸,自己没动过手。长大了,越想母亲的话,越觉得有哲理。所以几十年过去,眼见各类“浮财”,还是没去撸,连撸的心也没起。


 

除去涨春水,天门河是安祥的。每天早八点晚六点左右,有一条小拖轮从河上经过,那是从天门到拖市间往返的定点航班,黄潭是其中一站。拖轮过时,会有隆隆马达声,河面卷起少见的波浪。船过直河,还会拉响汽笛,向渡口边的乘客致意,“呜呜”巨响,打破河上的宁静。余下的时间,河上再不见机械和喧嚣,只有零星的木蓬船、小划子和打渔船,或划桨或摇撸,咿咿呀呀地经过。


直河的人去天门“赶街”,老人小孩多坐小划子(一种有桨无蓬的小船),十几里路顺水两小时可达,而由天门返回划“斗水”(逆水),同样的路要四小时。只是到了秋天,棉花收购之后,河上才会出现帆船。船上高高垛着棉花包,一船接一船,缓缓顺流而下,白色的风帆,白色的棉花,拉出一条白色的长线。大人说,这些船要经天门河进汉水,一直到武汉,武汉有很大的棉纺厂。


 

河上与船同游的是鸟。河边常见鹭鸶,长腿长颈长嘴,慢悠悠踱步,时而啄食。另有一种“叼鱼佬”,水面上慢慢飞,发现猎物,突然加速,嗖地一声, 嘴到擒来,白生生的小鱼已被横叼着挣扎。河中间游着野鸭,结伴成群,如何捕食,看不真切。还有“没(mèi)鸡子”,发现食物或受到惊吓能没入水中,不见踪影。比起野鸭来,“没鸡子”个头更小,毛色更黑。到了冬天,大约是食物缺乏的缘故,其行动会变得迟缓,成为人们首选的猎物。听人说,“没鸡子”肉比家鸡肉好吃,可惜没尝过。


 

水鸟出没说明水里资源丰富。五十年代的天门河,鱼虾蟹蚌应有尽有。虾是小青虾,出水几小时仍然活蹦乱跳,葱油盐爆炒,香脆可口。蟹也是淡青色,个小无肉,上不了席面。蚌和鱼,却值得展开说说。


 

蚌的种类很多,河边水草丛中遍布的螺蛳,不知是否属于蚌类。螺蛳大小不等,大者状若拳头,小则不敌指头。螺蛳肉紧而粗,我们很少吃,一般是捣碎了喂鸡。这几年城里时兴炒田螺,用牙签挑了吃,食者津津有味,我却从不参与,心里想着那是鸡食。



螺蛳而外我们称作蚌的,也有好几类。岸边浅水处数量最多的是“洼壳(wā kuǒ)子”,分长圆两种,长者手指长短粗细,圆者核桃大小,壳都呈花白色,肉很少。水深没人以后,开始有“窝蚌”,蚌体扇形,肚子鼓出,蚌壳黑黄厚硬,肉多。河中间深水区,才有体积最大的蚌,我们叫“胡块”。蚌体扁平,小不过巴掌,大则超过鞋底。“胡块”肉多而嫩,为蚌中上品。


 

河中取蚌之法,分为搭蚌和摸蚌两种。搭蚌是人在水边和浅水区,用一种带杆的网状工具“虾(hā)搭子”挨河底前推,再拉回,去掉网中水草杂物和螺蛳,留下小鱼虾、洼壳子和不幸入网的窝蚌。


搭蚌乃不善游泳的所谓“旱鸭子”所为,为我们所不屑。我们是摸蚌:下河带一只木盆,脱光衣服,一根细绳两头分别拴在腰上和盆上,人往深水游,盆跟着水上漂。一个“没(mèi)头”(猛子)扎下,到河底,脚扒手摸,逮住一个赶紧出水换气,将蚌放入盆中,喘口气再“没(mèi)”下去,再摸。如此一两个小时,可以得到满满一盆。


对摸回的蚌,要分类处理,将大的“胡块”取出,“洼壳子”、窝蚌和小“胡块”留下,烧一锅开水,一次倒入盆中,稍加搅动,蚌壳自然张开,逐个拣出蚌肉。一木盆蚌拣出的肉,顶多装满一碗,可见很不实惠。大的胡块则不用开水烫,而用刀剥开,取出蚌肉做汤。烫过的肉只能炒了吃或做蚌肉蒸菜,不知是家里厨艺不高还是见多不怪,我至今对蚌肉评价不高。

 

蚌中极品是“义河蚶”。义河蚶一般长约半尺,宽近一寸,壳薄,浅黄色并呈半透明状。义河蚶对水质、土壤要求特别,只有洄水区硬黄泥河床上生长。长法也特别,是在一个直立的洞里。因此,义河蚶摸不到,要“击”。将一根粗铁丝横绕在一根短木棍上,另一头磨尖,一公分多处弯成直角,这就做成了“击子”。手持击子潜入水底,摸准蚶子洞,击子直插洞内,手腕用力朝蚶壳别,咔嚓一声,尖头别进壳里,向上提,蚶子就被从洞里拔出来了


同摸蚌相比,击义河蚶艰苦得多,有时一只蚶子要潜水两三次才能得到,往往一下午难得击到一小盆。但义河蚶肉多,烹之鲜美异常。前些年在职时回家乡,天门的“父母官”办招待,总要特别安排名菜“义河蚶煮汤”。曾任市长和人大主任的雷圣祥说,现在义河蚶已成珍稀之物,其他地方不长,只有老哥你老家那一段有,因而价格昂贵。市里策划抢救之法,反复试验人工养殖,至今不得成功。我一边吃着蚶肉,一边却在想,义河蚶在人世间的存在,还会有多久呢?


说完蚌再说鱼。天门河的鱼种类很多,这些年我算吃遍大江南北各地各种做法的淡水鱼,不论当地叫什么,上口都能说出天门的名称。相反,小时候我们常见常吃的鱼中,有些在其他地方却很少见到。比如“麻姑嫩”,一种身带麻点、长短粗细不过手指、晒干炸吃的小鱼,还有“鳑鲏”,一种形似鲫鱼却个小、刺多肉嫩适合煎了吃的鱼,都少见。其他如鲫鱼、鳊鱼、鲤鱼、黑鱼、鲇鱼、鳜鱼、黄牯、刁子等大路品种,天门河都应有尽有。我现在记忆深刻的,不是鱼的种类和味道,而是捕鱼的方法和情节。


 

对小孩来说,最简单的方法是钓。鱼杆砍屋后的竹子,鱼线用家里纳鞋底的索子,鱼坠用牙膏皮捏成,鱼钩用缝衣针在油灯上烤弯,鱼漂则是一种泡桐树的枝芯。鱼钩上穿上细小的红蚯蚓,这就可以下河开钓。钓法分两种,高级的叫“打窝子”钓,即事先在选中的水域撒上鱼食,一般是调湿的米糠、麦麸、静等十分一刻钟,再下深钩,扯动,停留,直到鱼漂突然下沉,鱼咬钩,拉鱼出水。那一刻的感觉,无法形容。


打窝子钓的是深水鱼,鲫鱼等居多,不“打窝子”则钓浅水鱼,我们叫“甩刁子”。甩刁子用单节大鱼漂,鱼钩仅入水尺许,鱼饵也不用蚯蚓而用面团。地点多在埠头和船边,钩入水不久留,不见咬钩重甩,意在以白面团上下游动诱鱼抢食,甩上来的多是“麻姑嫩”、“刁子”等小鱼。小鱼中刁子质量最好,刺少,肉香煎刁子鱼如今也成了湖北风味餐馆中的名菜,但鱼身长约尺许,比我们钓过的大得多。我的疑问是:那是刁子呢还是翘嘴白鱼?


 

大人们捕鱼,离不开网和罾。网分丝网和撒网。丝网没有纲,拉开象一块长长的布,上面有漂,下面有坠。天黑前用竹杆固定在河中洄水地段,天亮收网,得到的是鱼中的倒霉蛋,它们被卡在网眼上,成了牺牲品。这种方式可以用守株待兔来形容,而撒网则是主动出击,技术、体能要求都高,初学者要在平地上先做练习。


撒网者的动作酷似打棒球,左手抓纲,右手执网,双脚叉开站稳,深吸一口气,拧腰出手,鱼网飞出,目张成一个大圆,纲却紧紧握在手中。技能高低,全在撒得是否远和准,鱼网打开是否平和圆。直河全村,撒网第一高手要数我的姨父友法叔,我们生产小队的权威则是邻居梅青叔。每年拖散枝时,执网者肯定是梅青叔。



所谓“散枝”,实际就是大鱼饵。夏末秋初将树枝砍下来,捆成束,坠上石头砖块,沿河每隔几十米放进一束,任其沤烂。等到冬天,鱼们食物缺乏,自然向散技靠拢,人们就拖散枝捕鱼。


拖散枝是一项集体劳动,需人、船、网协同动作。基本操作是:船划到散技附近停住,梅青叔巍然立于船头,岸上众拖手用带钩竹杆钩住散枝,一声呼喊,拖手拔河式奋力向岸边拉,就在散枝脱离原位的瞬间,梅青叔大吼一声,手起网飞,一张圆圆的网,正好罩住散枝的故居,惊魂未定的鱼们,也就在瞬间成了网中之物。


之后众目焦点,就是看梅青叔收网,看网中白花花乌油油的各种鱼。在我的印象中,那根本不是什么劳作,而是一场精彩绝伦的表演,所以,每到拖散枝那两天,我们会跟着船和队伍,从第一网看到最后一网。


 

罾子捕鱼,则从容和文雅得多。罾子也分两种,一种叫吊罾,一种叫搬罾。吊罾的形状恰似倒置的降落伞,用支架和滑轮固定在船头。船划到鱼多的地方,松绳放下罾网,原地静候一支烟功夫,再缓缓拉绳起罾,鱼中不幸者,就被吊起来了。吊罾网眼较稀,吊起的都是大鱼,因而幸运成份较重。搬罾体积庞大,两支粗竹杆弯成水牛角形状,竹杆上挂一张大网,入水前行,恰似一个大撮箕,所以也叫撮罾。


撮罾一般安置在大船船头,用一副直立的绑有石磨的支架操纵罾网入水出水。打渔人先将支架直立,罾网入水,船缓缓前行,迎面而来的大鱼小虾,尽数进入网中。十分二十分钟后,拉起沉重的支架下搬放平,罾网随之出水,所有进入网中的活物,悉数被掳。搬罾网眼较密,撮起来的鱼大小都有,螃蟹青虾也不少见。


 

罾子捕鱼,一般在晚上,因为夜晚河面安静,鱼们易于丧失警惕。清晨,据说是产量最高的时候。每天那个时候,你到河边看吧,蒙蒙曙色里,雾气缭绕,满河白烟中,只见罾网上下,哈哈,又一个收获的早晨!


(责任编辑:风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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