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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冰之:寻找外公

曾冰之 鸿渐风 2023-04-30

寻找外公


曾冰之

 

北方人称祖父母为“爷爷奶奶”,天门人叫“爹爹婆婆”,我们家则把外公外婆叫作“爹爹婆婆”。


我没见过自己的爹爹婆婆,父亲九岁丧父、十五岁丧母,解放前夕就成了孤儿。所以,我一直羡慕有爹爹婆婆的人。


后来父亲娶我妈时,因妈妈与外婆是孤女寡母、相依为命,于是父亲将外婆也接到了曾家,对外婆娘家人承诺将来给外婆养老送终。从此,我才有了婆婆,一个盲了眼、裹着脚的外婆。


但就是这个“眼睛有点秃”(我大姐语,在受人嘲笑欺负时,用这样的说法卫护自己的外婆)的婆婆,居然能穿针补衣,烧火做饭,还事实上成了我们七姊妹的生命呵护者,将七个“小地主家的狗崽子”一泡屎、一泡尿地拉扯大。婆婆虽然眼不能看,但听觉异常灵敏。我大姐幼年时掉进屋后的茅厕,就是婆婆凭着听觉一把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不过,如果我们几个干了坏事,也逃不过她的拐棍。


作者外婆杨金佴老人的唯一存世照片


婆婆有了,爹爹(外公)呢?对儿时的我来说,他的存在,只是一个传说。婆婆有时口里念叨:你爹爹是鲁祭酒的后代,往会“闹红兵”,被捉住要枪毙,有人保了一下,就跑了。


爹爹逃到哪里去了呢?我一直想知道。我向往着有一天能够找到外公,这样我就爹爹婆婆都有了。


小学二年级,妈妈带我从岳口过襄河,经毛嘴到了潜江老新口,第一次见到了外公。但那时年龄太小,没记住什么事。只记得上百里的路,几乎是走过去的,腿都快走断了。我妈妈包袱里带着粑子,沿路找人家讨水喝。


到了之后,外公自然是很高兴,带我买各种好吃的,到他工作的竹器厂去玩。他喜欢喝酒,每每抿上一小口酒,使劲吞下,然后咧开嘴,闭上眼睛回味,长长地“哈”一声,享受极了。有时用筷子尖蘸点酒,放到我的舌头上,辣得很。他满嘴的潜江口音,说什么都“咧咧咧”的。他家里好像有个婆婆,还有个儿子。老新口深夜的街上,传来打更的声音,外公专门过来安慰我。有爹爹照顾的感觉真好,可惜不到一个星期,我和妈妈就回到了天门,爹爹却没跟着回,留在了潜江。此后,我再也没见过爹爹。


直到读初中的一天,家里来人告知:爹爹(外公)回来了!我一口气从十几里外的学校,跑步回家,再次见到的外公,已是一个坐在藤椅上的花白胡子的小个子老人,妈妈对我说:“快叫爹爹。”我竟不顾已然少年的身高,一屁股坐到了爹爹的腿上。爹爹乐呵呵地笑起来,将我紧紧抱在怀中,我们家终于爹爹婆婆都有了。曾家自我祖父母早逝后,这样的三代人团圆、其乐融融场面,已是几十年没有了。


2000年初作者与母亲在北京香山合影

(大哥见此照说作者特像爹爹) 


爹爹好酒,天天和我父亲喝,言语之间把一切看得很淡、很透、很穿,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随他呐”“有办法的哟”。爹爹还喜欢把大半袋白糖、放进一个高高的白底蓝瓷茶壶之中,用开水冲了整天喝。他说自己这辈子吃的苦太多了,老了要喝点甜的。


但就是这糖水,要了他的命,我初中毕业时他就去世了。听家人说,可能是得了糖尿病。后来我读书考大学,除了年关给爹爹上坟之外,渐渐的,他的印象慢慢淡去。


再后来,我大学刚毕业,父亲去世了;没两年,婆婆也去世了。前几年,妈妈也离开我们了。


老人们都不在了,我自己年龄也不小了,于是逐渐有一种紧迫感,觉得有好多事情没搞清楚。尤其是爹爹,当年怎么就从天门逃到了潜江?为什么要扔下妈妈和外婆?到底落脚在哪个地方?怎么后来又突然回来了?他在外都做了些什么?还有没有其他亲人?


带着这一大串的疑问,我开始了对外公的寻访之旅。在祖籍潜江的好友罗明的帮助下,2018年7月,我驱车再次寻访潜江老新口。从汉宜公路经过毛嘴,再到潜江,开着车都觉得走了好远好远,难怪我至今仍然记得当年走得腿要断的感觉。


很幸运,我们找到了爹爹的旧居、已经破败的竹器厂,访问了几个他当年的同事和徒弟。回到天门,我又找到爹爹的老家黄潭镇鲁店村,问询了他还健在的快80岁的侄子鲁又志、老杨家台的几个表哥,还将搜集到的一些口述史料,与我的几个哥哥、姐姐进行了核实。慢慢地,一个从天门逃命到潜江、落脚到老新镇红军街、最后回到女儿女婿家落叶归根的外公形象,逐渐清晰起来。


 


据1988年版《天门县志》记载:民国二十年(1931)11月,贺龙率红七师攻占皂市。同月,天门苏维埃政权攻下渔薪河,召开群众大会,开仓济贫。也就是这场大战,殃及到距离渔薪河咫尺之遥的黄土潭鲁店。据还健在的鲁店村老人讲,我外公的一个哥哥是国民党的旅长,当时在广州。所以,革命群众一把火将鲁店全烧了。四姐告诉我,婆婆说此前她家接连几个孩子染“脐风”病夭折,现在又遭了大火,不得已,外公在断壁残垣间,搭了间草房,靠着做点篾匠手艺,养活自己的老母和再次怀孕的盲妻,艰难度日。


那时的国民党和共产党,都宣称自己是救民于水火中的革命政党(近阅《蒋中正日记》,我更加相信这一点)。鲁家尽管因出了个国民党旅长而被烧光了家,外公的几个兄弟却走向了另一面,在贺龙的“扩红”运动中,受到革命形势的感染参加了红军。我大哥回忆说:当时他们成立了一个红军组织,几兄弟可强王了,外公只是“狗腿子”的角色,跟着几个兄弟跑,没吃的了就去有钱人家打土豪。


《天门县志》还记载:民国二十一年,国共双方在天门这块江汉平原的土地上展开了反复的拉锯战。天门苏维埃政府宣布在县、区、乡成立土地委员会,划分阶级成分,实行土改。贺龙率红三军进驻张港、多宝等地,红九师在黑流与国民政府军激战。国民政府军在横林等地“清乡”,湖北省绥靖公署在岳口设立行署,全县设“清乡委员会”,组建民团,推行“10家联保”、“联坐”法。我大哥说这期间外公还被国民党军捉进牢里,关了几天,查不到什么真凭实据,又放出来了。该年6月,天门铲共大队长贺明恒在蒋家场杀了100多人。7月,贺龙的红三军离开天门。


随后,国民政府军展开了更残酷的“清红”行动。民国二十四年初,外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给红军送信,不幸被捕。正当行刑队准备朝跪在地上的外公后脑勺开枪时,保长喊了一句:“这还是个老实人咧,他只是个跑腿的。”一把将外公从地上拉起来,免了一死。但他的一个堂兄却被枪杀,据说当时一枪还没打死,堂兄满头是血地说:“老子18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解放后,他的后代成了红军烈属。


鲁店村前因国民党军的旅长被烧光了房子,这次又因共产党“闹红兵”被杀了不少人。外公惊魂未定,准备出逃。由于盲妻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外公将盲妻托付给岳父家后,拉着自己年迈的母亲,腰别一把篾刀,挑着篾匠担子,趋着夜色仓惶远遁。


人间有异,天必降灾。是年襄河发大水,钟祥县狮子口堤段溃口,天门县72垸沦为一片泽国,江汉平原淹死几万人,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史称“乙亥年大水”。但就是在这一年,我妈妈在外婆的娘家--小木桥的老杨家台降生了。三姐告诉我,爹爹后来回天门时说过,他没有不管婆婆和妈妈。乙亥年大水之后,他还偷偷潜回老家,为我妈妈剃了一个胎毛头,并为妈妈起名“鲁红秀”,希望她记住自己是鲁祭酒的后代。只是担心国民政府捉拿,外公才又逃命跑了。


一个已出嫁的盲眼女,在自己的丈夫出逃后,挺着肚子回到了自己的娘家生小孩,这在过去年代是件非常丢人的事。好在杨姓娘家人厚道,顶着世俗的压力,呵护了自家的出嫁女和刚出生的外甥女。


我大哥回忆说:外婆先是投靠做点小生意的三弟,结果三弟被抓壮丁,不久得热病死了。后来外婆就跟着老二一家过。外婆的老二家,我们喊作“舅爹舅婆”,他们对我妈妈视同己出,关怀备至。婆婆说过:日本人来的时候,幸亏我舅爹人高马大,一把从后腰抱住进村骚扰的日本兵,才保下了我婆婆和妈妈的性命。但舅爹为此惨遭日本兵毒打,被用三八大盖的枪托砸得血糊团流。


遭遇日据时代的艰难,渡过国共缠斗与匪患的困苦,我妈妈在舅爹舅婆家渐渐长大,出落得俊俏秀丽、聪慧能干,筛米舂谷、蒸煮烹炒、女红绣补,屋里屋外,心灵手巧、样样精通。舅爹舅婆出于喜爱,想为我妈妈和他们的儿子说娃娃亲,我的盲眼外婆尽管寄人篱下、却坚决拒绝了:“我的女儿不嫁自己屋里。”


但这并未影响舅爹舅婆对我妈妈的怜爱,听说妈妈出嫁到我们曾家时,杨家的舅爹舅婆雇请了系有铜铃的高头大马,锣鼓喧天、风风光光十几里地,把我妈妈嫁到了曾万家台。直到我出生时,舅爹舅婆还专门为我打制了一幅银项圈。至今曾、杨两家五代人了,仍是时常亲戚走动。



当随访的朋友陈友平陪同我找到潜江老新口镇红军街时,住街上的朋友陈少波告诉我,当地人至今叫我外公为“鲁爹”。镇上的老人们回忆说,鲁爹当年凭借腰间别着的一把篾刀,既能防身、又作篾匠糊口的工具,走家串户,一直跑到了潜江老新口镇,以加工竹器为生,后来在一间破庙落脚,与自己的老母亲一起坚强地活了下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当时红军地下组织的特意接应安排,但我在红军街看到了已经被申请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潜江竹编”店里的各种竹器,尤其是一把篾刀,引起了我的注意。

 

当地人告诉我,书上说的《贺龙两把菜刀闹革命》其实不对,应该是“两把柴刀闹革命”,当地人又称为“篾刀”,只是因为口口相传而误,将“柴刀”说成了“菜刀”。也是,菜刀太单薄,杀伤人容易,砍死比较难。但篾刀却不一样,既有菜刀的锋利,也有砍刀的厚重,以之杀人,胜算比较大。



红军街和贺龙的传说,让我不由得查了一下“中国共产党新闻网”《贺龙大事年表》中关于潜江县红军的一些信息:“(1930年,贺龙)……指挥红二军团拔除洪湖根据地内的白色据点,基本肃清了襄河(汉水)以南潜江境内的反动武装……将……潜江、沔阳等根据地联成一片”,潜江紧邻洪湖,红二军团缩编为红三军后,归中共湘鄂西特委节制。但随后因夏曦领导的“左”倾肃反运动,冤杀大量干部,红三军第四次“反围剿”遭遇内外重创,被迫撤出洪湖根据地。


此地能名为“红军街”,一定是当年洪湖苏区的重要组成部分,组织基础相当厚重。即使红军撤出,也会安排一部分人留守坚持游击战。当年瞿秋白就是在大部队战略转移后,留下来坚持斗争的。所以,我外公从天门逃命到潜江红军街落脚,不应该是随性之举。


在红军与白军之间、红军内部“左右”之间、豪强土匪之间、以及后来的中日武装之间等等复杂、险恶环境里周旋,外公能够侥幸活下来,估计要得益于天门人每到关键时候有勇有谋的生存智慧。其间外公与老母亲共同生活了十多年,一直未婚,他还时时惦记远在天门的盲妻幼女。可是险恶的战争环境,使得他又不敢再冒险回家探看。


红军街上的老同事回忆说:乙亥年大水后,淹死、病死无数,再加上战乱不断,生命如草芥。特别是在老母死后,鲁爹以为自己的瞎眼老婆早不在人世了,自己的娇宝女儿估计也像其他几个孩子一样夭折了。


外公还健在的徒弟们回忆说:师傅逐渐在老新口镇站稳脚跟后,沿街转圈叫卖篾匠手艺,与一个王家寡妇热络起来。他经常帮人家做些体力活,一来二去就在王寡妇家吃饭、歇脚,后来干脆住了下来。王家寡妇前夫死时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师傅有手艺活钱,就帮王家寡妇过继了王家老二的儿子王绪良做养子。一家三口,过起了日子。


据我大哥回忆:解放前后,外公用自己的积蓄五块大洋买下一大批竹排,和自己的徒弟及篾匠伙伴开起了竹器社。实行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时,由于外公为人忠厚老实,仗义疏财,没得罪什么人,手艺又好,大家公推他当上了“潜江县老新口镇竹器厂”的厂长。


随着养子成人,外公帮他在竹器厂解决了国家工人身份,并娶了一房媳妇。那个时候,家里有三个拿国家工资的人,有肉吃,有酒喝,有新衣穿,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估计是对自己亲历的内战、日战、又内战的战争匪患,以及随后的镇反、四清、三反五反等运动心有余悸,解放后我的外公一直没有回天门。天门的鲁家后人回忆:直到1968年,也就是鲁爹58岁的时候,文革开始了,要倒查三代历史,他才从潜江找回到了天门黄潭的鲁店老家。


鲁家族人告诉外公,杨家婆和女儿都还活着,女儿已经出嫁到曾万家台。这可是他惟一的亲生骨肉啊,在外漂泊一生的外公,迫切想见自己的女儿。


但婆婆听到消息后不同意见面,说他是“没有归位的人”,不管妻女死活,丢开时间太长了,不想认。后来鲁家人反复劝说,说外公逃命后以为发大水、连年打仗,家里都死了,又加上“闹红兵”被追捕、不敢回来,我婆婆这才勉强同意我妈妈与外公见面。


外公与女儿的再次见面,一晃已是33年。当年襁褓中的娇女,此时已是生育过9个孩子的母亲(一头一尾的两个孩子没保住,病饿而亡),夫家成分高,生活艰难,受尽欺凌。我不知道当时是怎样一个见面场景,也不知道妈妈33年后终于见到自己的父亲,流了多少百感交集的泪,反正我记得妈妈一辈子也没有叫外公为“爸爸”或“大大”,只是一直称外公为“幺爷”(即“叔叔”之谓)。


三姐告诉我,外公到曾家时,盲眼外婆侧耳听了一下说:“是这个声音。”我妈妈说:“我纸钱都烧了几箩筐了,以为早死了,现在才回来。”但外公把妈妈的双脚脱下鞋后比试,脚板和脚趾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于是欢喜相认。外公把我们曾家的全部竹编器具:簸箕、筲箕、撮箕、篓子、篮筐、竹椅、竹凳等等,全部编扎了一套新的之后,才恋恋不舍地回到了潜江,向革委会上交政审材料。


外公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和原配,再次回到潜江时,与王家的矛盾就多了起来。据说我妈妈后来去潜江看外公,王家婆婆觉得曾家十余口人,又在农村,肯定会拖累外公一家的生活,满脸的不高兴。外公养子王绪良后来告诉我说,他曾劝过姆妈,让她给来探亲的红秀姐一点路费回家,但王婆婆就是不给。


在朋友的帮助下,作者找到爹爹的养子王绪良(左二) 


几十年骨肉分离的父女之情这时产生了作用,外公勃然大怒,一气之下竟然径直回了天门,不再回潜江了。两个多月后,受王家委托,潜江的竹器厂派出厂代表和他的两个徒弟,专程赶到天门,好说歹说才将外公劝回了潜江。

 

但问题依然没有解决,我妈妈家大口阔,乡下生活贫困;外公愧欠自己女儿一辈子,总想多补偿、帮衬一点。再加上我婆婆是原配,王家婆婆闹将起来,潜江的家已再无宁日。没办法,只得离婚,外公在潜江又成了孤身一人。

 

由于工作单位在潜江,后来别人给外公介绍了一个开染坊的冯家婆,收了另外一个徒弟李本五做养子,一家三口过起了日子。冯家婆有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对我妈妈与外公的往来多少还能忍耐、接受一些。

 

我从天门陪妈妈长途跋涉到潜江看望外公,应该就是这段时间。我见到的那个婆婆,应该是冯婆婆;外公的那个儿子,应该就是第二个养子兼徒弟李本五。

 

妈妈与外公的联系日益密切,外公对我大哥的关心多了起来,多少引起了养子李本五的不快。那时我哥哥已经十八、九岁了,按照那时的规矩,是到了可以“顶班”的年龄。于是外公来电报,让我大哥去潜江商谈此事。外公为此专门招呼办事的干部喝酒,结果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事情也没办成。

 

事情虽然没办成,外公就想将大哥留在身边学手艺。此时外公的养子李本五也结了婚,其妻对外公想安排我大哥工作的做法也很排斥,担心外公老了会将家产留给外孙。吵闹之后,第二个养子也宣布与外公“断绝关系”。

 

作者与爹爹当年的同事陈师傅(中)合影


此时已是改开之初,外公在劳作时用力过猛闪了腰。徒弟们都大了,有些架空他,竹器厂越来越难管了。心灰意冷之下,1980年办理了退休手续。两年后,冯家婆婆去世,外公无法自理,厂里派人把他送到我们天门曾家。


据说外公离开潜江之前,总喜欢喝醉了摔砸东西,口中念念有词:“都不要了,都不要了……”也难怪,外公逃难在外,艰辛创业,先后为王家和冯家两个寡妇撑门面,收养抚育两个养子成门立户,却最后还是孤家寡人一个,老病无依,不得不回到自己虽然是无心、却事实上抛弃过的妻女身边。其内心的愤懑、失望、内疚和惆怅无处诉说,只有借酒浇愁,砸盆摔碗,以泄心中郁闷。


1982年回天门时,外公带了几十斤酒,天天喝酒,天天喝糖茶,屋里也时常传出我婆婆与外公开心的笑声。但这相隔半个世纪的欢笑声,并没有持续多久。而且一个退休老人有出无进、坐吃山空,生活日见困顿,没有肉、鱼等下酒菜,就着青菜萝卜、油盐豌豆、咸菜豆豉喝酒。3年后,渐渐体力不支,走动困难,只能喝下我妈妈熬的米汤了。


外公在外漂泊闯荡一生,英雄迟暮。早年因“闹红兵”而遭追捕,妻离女散,一辈子藏藏躲躲、胆颤心惊。被迫扔下盲妻幼女,为别人先后抚了两个继儿子,周旋于三个家庭之间,最后还是靠自己的女儿女婿养老送终。临终的外公,内心五味杂陈,泪水漫过干瘪的脸庞,顺着枯白的胡须流淌而下……


1985年7月12日,我的外公、大明鲁祭酒的后代鲁于财老人,一顿大醉后因肝病和糖尿病去世,享年75岁。外公去世8年后,我的父亲去世;再两年,我婆婆也去世了。五年前,我的妈妈去世。妈妈去世前,我问要不要把外公的坟与婆婆的迁到一起,妈妈没有同意。

 

己亥春节,作者回家祭祖


此文写作之日的前一天夜晚,我梦到妈妈在老家的屋里和我说话。也许她是在报梦,提醒我勿忘逝去的至亲长辈。


我此番寻找,不仅找到了外公的逃难之地,也基本弄清了他颠沛流离的一生,理解了他复杂情感世界的喜怒哀乐,更查证了外公早年“闹红兵”的具体史实。外公退休并未享受红军待遇,在世俗观点看来,似乎是亏了。他一生中虽没叨红军身份的光,但也没在后来的历次政治运动受冲击,也算是幸运的。


我还在想,外公作为一个“闹红兵”的人,逃命落脚在红军街,却几十年帮助、支撑了我们这“小地主”家的7个孩子、10口人。没有外公每年春节几十块、上百块工资(文革年代那可是一笔巨款,当年国家刘柱席资助他的六姐也不过一百元)的按时接济,年年超支的“小地主”家,在遭遇文革浩劫等困难时期的背景下,七个孩子是不可能都活下来的。而我父亲作为一个“小地主”家的后人,却最后给“闹红兵”的外公养老送终了。这“闹红兵”的人与“小地主”的后代,按正统的说法,本是分属敌对阵营的人,却在现实中用他们的质朴与善良,书写了不计恩怨、相濡以沫的亲情篇章。


我寻找外公,不仅是弄清了一个家世,更是还原一段史实,一段不同于正史的稗官野史。这是不同于“你死我活”阶级斗争定律的家族交融史,我相信它更接近真实,更有说服力,也更具人性感召力。


我忽然觉得,这难道不是冥冥之中外公对我的身教么?外公不执着于自己“闹红兵”的身份,安于凭篾匠手艺这一技之长来活命养家,在有性命之忧的危急关头,仍携老母出逃是为孝,安顿盲眼孕妻于岳家是为仁,抚养两寡妇及养子是为义,长期资助女儿女婿一大家的生活是为情。


孝、仁、义、情都凭他的一把篾刀。千根竹、万条篾辛勤编织,忍辱负重、艰辛备尝。相比于那些执着于政治名分,汲汲于一己私利,甚至不惜大义灭亲、钻营告密人,外公一生,平和踏实,豁达磊落。


既如此,我又何必长期背负历史包袱,执着于自己家庭出身、阶级成份和受欺守贫的过往呢?放下因袭的重负,以一门手艺养家、以一技之长安身立命,我还做得到。


2019年3月18日是我妈妈的五周年纪念日了,我把长久的寻找与思考记录下来,以此遥奠逝去的亲人。愿爹爹婆婆、父亲母亲在天之灵得以安息,也愿中华大地,从此少一些人与人之间的残酷争斗、无情打击,多一些真情关爱与平安守望。


是为纪。


(己亥年二月十二,于北平半步桥)


 (责编:糊汤粉)



       编后记:寻找外公,其实外公早就自己回来过,并且最终叶落归根终老故里。所以作者寻找的,是外公的世界,是自己母系一族上下五代的来龙去脉,是人在逆境中的凭借与依归。于是,我们看到了在上世纪上半叶的中国,鲁祭酒后裔的穷愁、离合,还有奔命。据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但战乱频仍,河山飘摇,你能说穷途末路,妻离子散是源于子孙的不肖么?千多年过去,人世间依然重复着杜甫“三吏三别”的故事,不亦痛乎!然而,这个跨越“红”“白”,抛却胜败的寻找结果告诉我们:纵使沧海横流,亲情无可阻隔,血浓于水,真爱无敌。这是芸芸众生赖以昂然于世的力量之源,也是作者孜孜寻找的意义所在。


作者前期文章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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