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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乡绅传人的醉与死

曾令涛 鸿渐风 2023-04-30

一个乡绅传人的醉与死

--中秋祭父

 

曾令涛

   

 

二十五年了,我一直不喜欢过中秋。

 

二十五年前中秋之后一个清晨,父亲穿戴整齐,毅然决绝地走入一个凄冷水坑。每近中秋,我悲从心来,默然饮泣。

 

岁岁中秋,今又中秋。我用二十五年的时光,不停地走访、询问、回忆、追记父亲的一生,一个民国知书达理的乡绅传人,一步步演变为一个惶恐、隐忍、沉沦、伤残、酗酒,到最后自沉于水的绝望农民形象,逐渐浮现我面前……

 

二十五年来,因我年少无知、在一篇作文中对父亲的误解与伤害,反复捶打和拷问我的内心。

 

我惟有用笨拙的笔,去努力还原那段历史的真实,方能救赎我这个不孝之子的过错于万一,也作为对我的父亲、一个乡绅传人,离开我们二十五周年的最好祭奠。


作者父亲曾公祥镛先生(1934-1993)


 

民国之初

 

秉承“耕读为乐、诗书传家”族训的曾氏一支,明朝初年由江西泰和县徙迁湖北天门皂角树,几经辗转,在竟陵城南三里的梭子桥落籍。这支族人也很奇怪,就是读书、行医、种地,连续上十代无人入仕。因此,当地至今流传一句乡谚:“梭子桥、梭子桥,曾家有人也不高。”随着人丁兴旺,曾家于康乾盛世时期,扩展到了今天的侨乡开发区曾万家台一带。


光绪辛巳(1881)年,我的高祖父曾宪章先生27岁去世。为了让高祖母安心抚养两个孤儿,袁姓亲家赠给曾家一亩三分“嫁事田”。曾家孤儿寡母早出晚归、勤勤恳恳,用三代人的肩挑背扛,到民国之初,居然积累起二十几亩地家产。传说鼎盛时期的曾家,农忙时节长短工与家人一起吃饭都有好几桌。祖辈们还在厨房存放一艘大船,时刻准备逃生之用。那样的船,可不是一般人家可以置备得起的。

 

民国甲戌(1934)年正月二十六戌时,父亲是含着金钥匙来到人间的。那时的曾家,四世同堂。83岁的高祖母、壮年的曾祖父和新婚的祖父母,新春正月添儿子,那是喜上加喜的大好事。我后来听说,此前曾家经历过一场大火(1914)、一场人祸(1926),人们对曾祖父耀祖先生不无敬佩和嫉妒地说,“这家伙,死人发火,硬是没有把他搞跨吔!”当年全家劫后添子的欣喜,可以想见。

 

正月添子后,曾家人还不放心,给父亲起名“水牛”,就是担心在水旱交患、疾病流行的江汉平原这宝贝儿子哪天没了。还好,那条厨房的大船救了不少曾氏族人的命,乙亥年(1935)大水,大家在一片泽国的汪洋之中乘船逃生。

 

水灾过后,曾家位于袁家岭子上的肥沃地块,粟子、黄豆产量总是比别人高。曾祖父耀祖先生虽然饱读诗书,在竟陵城北照墙街的私塾授课之余,总是挑起全湾最大的粪桶到地里浇肥。

 

幸福的日子过得总是很快,转眼父亲到了延师授课之年。曾祖父和祖父一合计,聘请了当地的光绪年间大秀才、人称“飏先生”的曾子芾(名宪棠、字飏生),到家里开办私塾、为父亲启蒙授课。后来父亲时时讲起:“飏先生的字写得那叫一个好,不管多少幅对联,写完拿起对着太阳一照,分毫不差。

 

祖父廷科先生,为了给父亲营造更好的学习环境,邀请附近同好的九个小孩,到家一同免费学习,并义结“十金兰”。十兄弟之一的向承魁老师,已经八十三高龄了,今年初碰到我说起当年到曾家上私塾的事,依然情绪激昂、感喟万分,并赠我一篇当年“十金兰”的习作《春》:“信哉,春日之景也,桃红似锦、柳绿如丝。……当时之时,年富力强,尚能普通之知识、高尚之人格、完美之学问,吾侪少年可不勉乎哉!

 

中国历史上,大清到民国,是一次没有“打土豪、分田地”的改朝换代,使得代表当时先进生产力的乡绅地主经济,得以延续保留。因此,尽管时有匪患骚扰、敲诈,但民国初年相对稳定的自给自足农耕经济快速发展,给了父亲一个幸福童年和良好启蒙教育机会。据说,聪慧的父亲,不出三年,四书五经已能初步背诵,并习得一手好字,颇得塾师飏先生赞许。父亲后来每到劳作饭后,关起家门,对我们几个孩子摇头晃脑地大段大段背诵“自天子以至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等篇章,即缘于这一阶段的扎实国学童子功。


作者父亲的遗墨

 

日据时期

 

1939年,日军本村部入侵湖北天门。从此,日、伪、国、匪等各方力量,将这个江汉平原的富庶之乡,争斗成了朝不保夕、时时兵荒的苦难之地。淳朴的民风,也随着各种力量的反复较量与横征暴敛,开始变得自保、狡黠、偷奸耍滑。

 

愁绪满面的曾祖父廷科先生在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之余,总是带头领着长工一起干活。后来有人告诉我:“那个时候,什么地主?你不干活、长工们才不自己干。”而且听说一些长工若东家盯得不紧,即会在收割黄豆时,就势用双膝对着黄豆草头担子狠命轧下去,于是豆荚裂开、豆落满地,再趁东家不在时将满地撒落的黄豆“捡回”自己家中。

 

1943年秋的一个早上,为趁露水未干、黄豆未裂之前收割回家,祖父天亮时分即领长工下地,带头挑起最重的一个担子,跨过一条水沟时,不幸拉伤肠子。但祖父还是坚持收割完黄豆,最后不幸得了“绞肠沙”(即肠道败血病)。

 

写过两本医书的祖父,自己是懂中医的,又通阴阳八卦,当时即知此症凶险,但日据时期西式消炎药乃军用禁物,不可得,于是用土方“吃火食”,即将木材烧炭、吃黑乎乎的炭块。此法可过滤毒素,然祖父为抢收黄豆、拖延时久,已是病入膏肓。听说祖父对着黄历一看,不禁感慨自己流年不利。前几年我去访问当年我们曾家的放牛娃、八十多岁的万贤斌,忆及当年情景,不禁潸然泪下,哽咽着告诉我:少东家临终前,哭着对老东家说:“老头,我什么也不要,你就帮我弄一副杉木棺材……”祖父挣扎几日后,三十六岁竟英年早逝!

 

此前,最小恩婆(姑奶奶)嫁人、九十多的高祖母离世,周围人说,“曾家两年办了三件事”。

 

突发的失怙之痛,对我父亲的打击是巨大的。我记事时起,就很少听到他回忆起自己的父亲。当年祖父病危期间,延医请药、熬汤跳神的情景,一定深深刺激了父亲,让他不堪那段痛苦的回忆。

 

在曾祖父的坚持、祖母的呵护下,我父亲得以继续自己的学业。不仅完成了传统经典内容的学习,而且精通了珠算、丈量等数学技能。以至于多年后,他还时时对我们背诵起自己当年的得意习作“哥伦布操舟西渡……”,而且经常给我们演示他娴熟的算盘绝技,如“凤凰展翅”、“九九归一”等。严谨的家风、严格的私塾教育、恶劣的世态环境,已经逐渐把父亲锻炼成一个知书达理、粗通农家事务的小先生了。


 

国共内战

 

一年多之后,日本战败,65岁的曾祖父耀祖先生也在这一年去世。

 

作为曾氏大房的嫡传长子,曾祖父是典型的乡绅、族长,许多歪拐的不良族人,对他十分敬畏。听说当年他腰别一根长长的铜烟杆,形似家法,在全湾转一圈,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家伙不寒而栗。曾家几代人严谨的家风和乡绅传统,在曾祖父身上得以传承:孝父母、和兄弟、睦夫妇、信朋友、节饮酒、惩色欲、戒赌博、崇节俭。在他的调教下,我的父亲从小形成了少年老成、严以律己传统。

 

曾家两代男性主家人的去世,使我父亲过早地承担起了领家的责任。后来听岳口邹张村的一个表叔讲,国、共拉锯时期,曾万家台周围匪患严重。其中有一个叫“煨豌豆”的土匪,时常霸道敲诈、横行乡里。好多次“煨豌豆”夜晚来曾家,将大门上的铁环拍得震天响,年仅十多岁的我父亲,为了保护我祖母和他年幼的弟弟,胆颤心惊地打开大门、应付土匪恶霸。

 

有一次,土匪为了敲诈曾家,竟将我的父亲绑去,准备活埋撕票,就在即将掩埋之际,曾家人慌慌张张地筹集大洋送到土匪处,才捡回一条命。

 

尽管如此,同样出身书香门第的我祖母,还是想方设法让我父亲继续读书,延请了天门一带有名的私塾先生--高台村的陈先生,来为父亲讲授传统经典和新式课程。而且,祖母的娘家岳口张氏家族还有些影响力,给周围的土匪一些震慑,父亲才得以有了相对平静的短暂时间继续学业。

 

民国36年(1947),天门县政府接收联合国提供的“德字棉531号”种子15万斤,和湖北省建设厅的棉花借款15.2亿元(法币)。是年,地处天门城南的曾家棉花大丰收。祖母于是请来岳口邹张村的姐姐,让她来曾家帮忙纺织棉花、棉布。为了让姨祖母安心纺织,我祖母还让她带来了自己的儿子邹良才,和我父亲一同读私塾。

 

但好景不长,1948年麦子黄的时候,我的祖母不幸身染重疾,与祖父一样、也是三十六岁绝望地撒手人寰,扔下了两个孤儿,曾家从此败落。

 

下半年,解放军攻下天门城关。

 

后来有人对我说,“你的爹爹婆婆(即祖父母)幸亏死得早,要是到了解放,划个大地主(成份),还不晓得怎样死!

 

鼎革前后

 

祖母去世后,我父亲和弟弟去投靠岳口张家的舅舅,进了耙市学校。半年之后,舅舅也死了,书也读不成了,只得又回曾家投靠堂曾祖成林大爹、靠课田为生。成林大爹自己做裁缝,自己也不容易,虽然大爹大婆作为族中长辈尽心照顾,但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老家有人后来告诉我,父亲兄弟二人冬天冷得不行,曾躲进草垛子里取暖过夜。一个含金钥匙出生的地主家小少爷,破落至此,虽有远房亲戚偶尔照顾,但更多的是忍受周遭人甚或幸灾乐祸的指指点点,“这是耀祖伯的孙伢呐。

 

新社会开始划成份。有人控诉,说“你们曾家田最多,当然应该是地主”。但在曾家做了几十年长工的万家“油老头”出来说了公道话:“曾家是‘做(zòu)家’,是自己干起来的。”于是,刺刀已经顶着脖子、差点被砍头的父亲,被从地上拉了起来。

 

惊魂未定、但识文断字的父亲,连夜找到村干部曾繁藻家、看了土改文件,说按规定我们家不应该划为地主,最多是“小土地出租者”。这其实是一个比富农还要低的成份,但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就认定你是“小地主”。

 

已经熟背四书五经的父亲,仍不想给曾家丢脸,保持着一个乡绅传人严以律已、热心助人的老礼行。即使家败了,仍时时维护曾家和自己做人的尊严。“豆腐泼了,架子还在”。

 

前年我回家访问一个远房的许家姑姑,八十多的老人家告诉我:“你的父亲,那时候,穷是穷了,带着弟弟去拜年,衣服虽破了些,但扣子、领子还是收拾得灵灵醒醒(整洁)!”去年我去访问向家台的恩婆、表叔,大叔子向望春告诉我:“你的父亲,那个时候饿得实在不行了,带着弟弟过了袁家岭子来找我们家。快到了,却停下来,远望了几眼后、又折回家去了。”

 

尽管父亲的珠算、代数、几何和国文水平有了相当的基础,但他们剥夺了父亲上中学、考大学的权力。刚刚十八岁的父亲,只得早早地娶妻度日,可是新社会宣传《婚姻法》,第一个妻子袁家粟恩妈不到两年就“打脱离”(离婚)走了。不仅如此,新社会改天换地、砸烂旧世界的一轮又一轮高潮,礼乐崩坏的现实让父亲迷茫、惶恐、无所适从。

 

父亲无奈之下,娶了同样苦命的我妈妈:姥爷在我妈妈尚腹中时、“跑红兵”离开了自己双目失明的妻子,逃走了,从此杳无音讯。父亲的盲眼岳母是带着“遗腹子”耻辱地回到娘家把我妈妈养大成人的。好在杨家人厚道,给自己的姊妹撑腰,拿我妈妈当自己的亲生女儿养。

 

父亲不仅娶了我妈妈,还向杨家人保证给岳母养老送终,将双目失明的岳母接到已是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曾家。父亲不仅兑现诺言、给姥姥养老送终了,还对若干年后从邻县潜江找到我们家的姥爷,也一同赡养,并在姥爷去世后办了隆重的葬礼。父亲用行动告诉了我们,何谓“贫贱不能移”的乡绅传统。

 

“文革”十年

 

父亲一共养育了九个孩子,一头一尾没保住。最小的是我妹妹,叫兰君,是饿死的。三岁的我,依稀记得妈妈早起,坐在门槛上撕心裂肺哀泣的样子。

 

我出生那年,文革开始。破四旧、横扫地富反坏右、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疯狂的运动将传统文化和礼仪彻底摧毁,父亲更加惶恐和忧虑。两年后,我父亲辛辛苦苦拉扯成人的唯一弟弟,被人陷害成“现行反革命”、写反诗,不堪酷刑和凌辱,愤然从汉北河的木桥上一跃而下,重伤不治而死。一个小地主家,出了个现行反革命,那还得了,全家几乎遭受灭顶之灾。曾家所有的续命重任,都落到了父亲一人肩上。

 

家乡人后来告诉我,“你的父亲经过那场灾,像变了一个人。整天不说话,晚上把自己关在屋里,整夜整夜地纺棉花。”一个大男人,却在漆黑的夜晚,摇着手动纺织车,干起女人的活,那是怎样一幅悲伤摧心的画面哦!那一声又一声凄凉悠长的纺花拉线的声音,不正是在诉说父亲对冤死的弟弟的怀念、对不公平社会的愤怒吗?可是,在那个高压的年代,除此之外,我父亲还能做什么呢、还敢说什么呢!

 

我至今记得,生产队有人给我父亲取了一个侮辱性的名字,“水牛痞子”。小时候我只是感到欺侮,后来才逐渐明白,父亲是在那个特殊的疯狂年代,用自己的韧性、隐忍、克制、坚持,又带一些智慧的不得已办法,在拼命保存这个家,还有我们七个孩子的死活

 

是的,在那个年代,疯狂的人们在疯狂寻找发泄的目标,小地主的父亲自然不能幸免。但满身乡绅正气的父亲的严谨和厚道,又让他们无计可施,只好无可奈何、又咬牙切齿地给他起了这个外号“水牛痞子”。

 

也许是数代勤劳家人农耕经验的积累,也许是乡绅地主家精打细算的不屈基因,在那个高压的年代,我父亲这样一个地主家的小少爷、乡绅传人,竟然改造成了方圆百里的农田行家里手。他烧过窑、种过田、育过秧、驾过车、丈过地……成了家乡的“编外农技员”,所有的天气、农时、计量,他们都要问了父亲才出门。父亲总结出来的农时谚语,至今还在老家传颂,“大麦割青,小麦摇铃”。父亲去世那天,突然十里八乡来了好多我不太认识的人,他们红着眼告诉我:“是你的父亲教会了我们算盘,我们才做了生产队的会计……

 

我知道父亲心里压抑,喜欢喝酒解闷,但一直不知道他长期酗酒、情绪暴躁的真实原因。

 

妈妈后来告诉我,父亲一直到死,身上有三根肋骨是活动的、甚至能听到沉闷的骨头摩擦声。那是父亲一次赶着驴车上水利工地,有人一声尖呵,导致驴子受惊,拉着满车的物质往河里冲。父亲知道,驴子要是死了、水利物质要是损失了,我们家也就完了。父亲拼死命想稳住驴车,但最后还是被冲到堤坡,顶到一棵树上,挤断了他的三根肋骨。他用三根肋骨,保住了公家财产,也保住了全家。但他在新堰卫生院醒来,捡回一条命之后,从此落下残疾,一到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只得没完没了地借酒麻醉自己、聊以捱过要命的锐痛。

 

那时的我们家,家大口阔,每年都是生产队的超支户。又加上成份高、小地主,全家受尽欺凌,完全靠父亲一个人支撑着全家十口的命运。我至今记得,小时候多次生产队年终分红苕,过秤的时候,称我们的东西总是要秤铊往下掉的样子。我想父亲一定看在眼里,却又无能为力。

 

现在他又积劳成疾,压抑、郁闷、疼痛,却无处诉说,只要拿自己最亲近的女人、我妈妈撒气。每每酒后,骂人、打人、摔东西、砸碗碟。

 

十年的文革,不仅害死了他的唯一亲弟弟,还从身体上摧残了他、让他成了一个废人,更从精神上彻底击跨了他,让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认得的醉鬼、脾气暴躁者。

 

但那时的我,并不了解这些,却干出一件蠢事,深深地刺痛了他,也让我悔恨至今:

 

有一天我兴冲冲地拿着盖有学校大印的作业本奖品,回家换大米去学校,父亲又发脾气了。一片破碎狼藉,满家的尴尬。少年气盛的我,竟然将他所有奇形怪状的代用酒瓶,全部砸破。就是这个酒,害了父亲,害了全家,我要全部砸了它!之后,我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学校。

 

也是命运捉弄人,回校的作文题竟然是《我的父亲》。我不假思索,将对父亲所有的不满、对妈妈所有的心疼,都写进文章。文章得了全班的最高分,但老师第一次没在班里念我的范文。

 

有一次回家,父亲翻看了我的作文本。他沉默了,语调迟缓、沙哑地指着那篇作文问:“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无言以对。

 


开放瞬间

 

毛泽东去世,文革终于结束。由于我们家穷,刚刚改革开放时,已经逐渐长大成人、尚未婚嫁的六个哥哥姐姐,一下子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分田到户政策,使我们家第一次摘掉了“超支户”的帽子。而且,我大哥自学上了中专、小哥努力成了湾里的第一个本科大学生。

 

父亲的紧绷、黝黑的脸庞,渐渐舒展开来,有时甚至露出难得的欣喜。但吃了一辈子政治亏的他,依然十分谨慎,对我们仍然严格要求:不许睡懒觉,吃饭不许胳膊肘上桌,大人没吃不许动筷,不许赌博摸牌,端茶递水要双手……

 

他还经常酒后叮嘱我们:“不要把东西装在荷包里,要装进肚子里。你们看,我们家那么多田、那么大的屋,都被人家分了,那些东西留不住。你要把本事学到肚子里,别人拿不走。”我们七姊妹至今没有一个大富大贵,但都记住了父亲的嘱咐,人前人后规规矩矩。

 

父亲对我这个生下来没多少奶水的小儿子也特别关照,大姐姐后来告诉我:“你小时父亲对我们几个讲了,哪个把馊(sī)气粥给老幺吃,老子打死他!”当我被成份好的同学欺负辍学后,他宽容地接纳我,并对我实行五天工作制。当我情窦初开、对着窗户上的破镜片梳“三七开”发型时,他隔着窗户对我颔首微笑。当我干活故意显得有力气、干劲大时,他及时批评我做人不能装腔作势、要实实在在。当我练书法一个“我”字反复写不好时,他收起刚刚吃完饭的一把筷子劈头盖脸打过来。当我被别人逼得赌博不能自拔时,他严厉地惩罚我、让我在全湾人面前下跪、打断了三根棍子而不许哭出声来。但当大哥带我出去工地干苦力挣回五毛工钱回家时,他却追着他满湾打,担心他带我出去压坏了还没发育成熟的身体。

 

但历次政治运动对传统乡村伦理和家庭道德的侵蚀与破坏,改革带来的逐利与拜金,已经让父亲变得越来越愤怒与绝望。他反复告诫我们:“要三思而后言”、“你们就给我装痴、装苕,要学人家做老实人,不要学人家精亮(耍聪明)。

 

风声又起

 

父亲被政治害了一辈子,深怕我们接触政治惹麻烦。1988年,尽管我的高考第一志愿报考的是武汉大学新闻系,但还是被北京一所政治学院提前录取。那天,我拿着装有《录取通知书》的信封给他看时,父亲并没有我期待的高兴。

 

卖了家里仅有的一头猪后,我拿着钱北上求学。出门时父亲似乎没什么表情,只有妈妈和哥哥姐姐有些不舍。到达天门长途汽车站,坐上开往武昌的长途汽车,我回头忽然远远地看见他胳膊夹着两个锅盔、踉跄着跟了过来,隔着汽车的玻璃窗,将两个热气腾腾的锅盔递给了我……

 

大学的一年级下学期,就遇到了那场从春天到夏天的运动,他也深深担忧我这个最不安份的小儿子会否无动于衷。形势一天天变得糟糕,父亲的担忧一天天沉重。学校放假我回老家后,他严厉要求我不要出门,免遭祸灾。毕业时,我分配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国务院某办公室工作。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父亲仍然没有表示出我期待的高兴。

 

又过了一年多,我为父亲写好了“似兰斯馨,如松之盛”的祝辞、准备为他筹办六十大寿。刚过中秋,壬申(1993)年阴历八月二十三、时值寒露,我突然接到噩耗:父亲走了。老家人告诉我,他穿上了一套厚重的棉衣,在大家熟睡的清晨,走进了湾里唯一的水塘“万家坑”。

 

我不知道游泳好手的父亲,在深秋寒冷的水中经历了怎样的绝望挣扎。

 

十多年后,妈妈提起这事,凝望远方,深情地回忆说:“那个死鬼,那天是从我的身边起来走的……”于是,我相信,他一定走得很平静。

 

后来,村里的医生告诉我,父亲由于身体疼痛、长期饮用劣质酒类,导致小脑萎缩,已经开始时常言语不清,站立不稳了。他还天真地找到村委会,说自己是因公致残,要申请工伤补助,却被村干部一顿嘲笑:“你只巴还要找死哦!”更要命的是,他一直担心我在外的政治风险。妈妈后来说,父亲去世前反复地讲:“我不得再等他们来弄死我的!”瘫痪在床一年多后,他曾打听农药在哪里,后被敏感的妈妈藏了起来。妈妈一直后悔:“我那天不该睡着的,我那天不该睡着的……

 

我虽不敢妄猜父亲如陈寅恪所描述的王静安先生那样“一死以殉大义”,但我相信父亲是已经下了必走的决心的。或许,七个孩子已经“上岸”、或婚或嫁或上学,他已然完成传承家族任务,了无牵挂;或许他不想因重病治疗拖累家人,尤其是和他相依为命一辈子的我妈妈;或许他不想以伤残之躺过一种没有尊严的余生……

 

但我更觉得,他作为一个勤劳自给的乡绅传人,经历了战乱、迫害、离难、屈辱、伤残,面对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日益加重的家庭伦理和孝道乖张,特别是九十年代初又沉渣泛起的意识形态噪声,再一次地陷入了极度的恐惧、无助与绝望:他不想再被沦丧的世风羞辱,也不想再受政治迫害。于是,他选择了死。他隐忍、窘迫了一辈子,只有在死的选择上,他才是自由的

 

出殡的那天,我们跪在他身边,一个拍渔火筒的老艺人在那里唱:“你这一生啊不得了,儿女孝顺人知晓;你这一生啊不要再挂念,你的儿子进了国务院……”--他完全没有懂我的父亲

 

父亲走后,他的小儿子随即从国务院辞职。

 

……

 

愿苦难的父亲安息!那边的酒,您随便喝……


 

2018.09.12初稿于半步桥

2018.09.19修订于宣武门

2018.09.20再订于先农坛

 

本期责任编辑:白糖金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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