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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 帆:“五七指示”下的城关中学往事(1972-1974)

舟 帆 鸿渐风 2023-04-30

“五七指示”下的城关中学往事(1972-1974)

 

舟  帆

 

我们这一辈算是“生而有幸”,活得十分简单,简单到可以按照一个人的几句话,就完成自己的高中学业。这简单的几句话,就是文革时期老人家的“五七指示”。

 

1966年5月7日,老人家给当时的接班人写了一封信,有这么几句:“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尽管它是写给接班人的,但讽刺的是,我们入校时却正赶上全国上下声讨林彪(反党集团)的尾巴。不过这声讨好像并没影响这封信的伟光正,因为它随后主宰、影响了我们的整个高中生涯。

 

城关中学74届高中4班毕业留影,第三排右六为作者


“不但要学文”:白字导致误会频发

 

1972年9月,我们来到城关中学上高中,两年的学制。那时,上高中不用考试,全凭推荐,无非是家庭出身、个人表现、有无海外关系等等,唯独不讲学习成绩。由学校审核批准,决定上高中人员名单。当时已经有一种观点,认为知识越多越反动。大家在想,老三届够有水平了,他们造了反、革了命,批完走资派又批臭老九,结果把自己也搭进去了,最后的出路只能是上山下乡插队当农民,学习文化没什么出路。但没有文凭吃不开也是事实,不少同学抱着矛盾心态,跌跌撞撞走进校园。

 

这时老三届已经全部离校,学校依然是革命委员会领导着,校长李培成,工宣队队长孙云鹏任党支部书记。我们成为文革期间第二批新招收的高中生,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届高中生,还招录了县城周边乡、镇、场农村的学生,有七十多人。

 

进了校门,面前的景象却不怎么样,学校几年没得到修缮,文革中经老三届们一折腾,元气大伤,教室窗户玻璃总有几块不完整,墙壁上还有没涂完的标语,课桌堆积在一起,不少瘸腿断胳膊,经修复后勉强可用。大家进教室第一件事,就是为自己找到可用的桌椅。

 

进校第三天,学校进行了一次摸底考试,考初中基础知识,成绩一公布,全校哗然,及格率不到百分之六,大部分学生文化程度刚接近初中水平,差一点的连小学四年级的水平都不够。我们这届高中班共4个,数学、物理、化学交白卷的人不少。有个学生坐了一堂课只字未写,老师说会不会做题是你的水平问题,做不做题可就是对革命的态度问题了。他觉得老师讲得也对,想了想就埋头写了一行字,于是这行字成为我们这次摸底试卷中的经典之作:尊敬的老师,我不认得(爱克斯)X,但晓得有马克思。

 

不久,更有笑话接连爆出。有次语文课作文题目是《下乡支农以后》,欧阳老师点评时,念了一位同学的大作:“道光72年10月的一天,我们打起背包,高举‘城关中学’的大红旗,浩浩荡荡来到九真公社陆岭大队支农……”。这位同学将《三元里抗英》的开头一句“活学活用”到自己作文里,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笑。

 

后来还听说一起“严重事件”:有个学生打扫完教室后,给班主任写了一张便条放在教桌上。可是班主任看到那张便条后,气得脸色发青,一句话都讲不出,于是直冲冲找到教导处,说这个学生不能带了,要求学校马上调走或者换班。

 

学校教导处对此事极为重视,以阶级斗争新动向对待,先派人查那学生的家庭出身,结果三代人都不是地富反坏右;然后查他小学的表现,也没有发现其它原则问题。领导于是和学生干部一起找他,才知那便条写的是:张老师,要死在门后。这个白字学生,原来不会写“钥匙"二字,写成了“要死”。

 

更有甚者,一位学生家长忿忿然找到学校,要求学校提高教学质量,培养合格人才。原来,这位家长当时在“五七”干校学习,妻子在单位被调到上级部门工作,女儿在工厂有事出差。儿子便给这位父亲写了一封信:“姐姐出羞了,妈妈上吊了……”。这还了得,急得这位父亲连夜赶回家,方知是儿子的“白字”害人,将“出差”写成了“出羞”、“上调”写成了“上吊”。这也难怪,我们这批人,上小学后期,受文革影响课程没念完。初中那点内容,既单薄、也没用心学。

 

鉴于我们这届学生的特殊情况和发生的不堪,学校决定第一学期不讲新课,完全从小学补起,并且恢复早自习和晚自习,每周作一次成绩测试,卷面分数公开。我们这些擅长背老三篇、唱语录歌、跳“忠字舞”的学生,只得拿起古人悬梁刺股的精神,认认真真审视那些课本了。但不久,这些文化课学习很快就遭到了批斗,这是后话。

 

“也要学工”:粉蒸肉与领袖生日

 

根据“五七指示”的学工要求,我们成立了无线电学习小组(简称“电工组”),由物理老师张厚发负责。


电工组20多人,涉及好几个年级。学校办这个电工组的初衷是想以点代面,促进学生动脑动手能力。那时自己装配收音机是很时髦的事,深受青少年欢迎。但让学生大规模学习安装收音机的愿望并未得到落实,在人们饭都吃不饱的年代,能让子女去玩收音机的家庭是不多的。


反倒是电工组同学久而久之却成了学校不挂名的“电工”,不仅承担了学校广播室机房的工作,还负责早中晚广播音乐和播音,学校大礼堂音响设备管理,学校运动会音响安装调试,宣传队演出音响设备的安放等等。小组平时活动在一个物理试验室,学习交流装配维修收音机和扩音设备以及电工基础知识。

 

张厚发老师(站立右二)与电工组同学在天门大桥下留影


那年冬天,我们到天门机械厂学工,这个厂当时主要加工农业机械。一切安排停当后,工厂给每人指定了一个师傅。我被分在整理车间,每天的工作是零配件钻孔,再送去成品车间完事。那天忙到近中午时分,师傅对我说,可以去吃中饭了。


走进食堂,好几个取菜窗口前都有人排着长队。我问师傅这是怎么回事,师傅说今天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生日,大家有幸,可以吃到粉蒸肉,而且是免费的。排队领粉蒸肉的人都兴奋的不得了,男男女女都左手拿着吃饭的搪瓷盆子右手用筷子敲打着,左右脚有节奏地抖着,好不得意。我领到粉蒸肉时,发现跟平时的不一样,是特别的大、特别的厚,虽然没有几块,下面还垫了红苕,但味道特别的好。


这不光是食堂里的师傅食材选得好,更是他们用心在做,为了庆祝老人家生日,必须展示最好的厨艺,做出最好吃的东西。如果不是“五七指示”,不来工厂学工,那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粉蒸肉。我真是越想越开心,这时,只听有人情不自禁地唱起: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自从在工厂吃了粉蒸肉以后,我记住了每年的12月26日是老人家生日。

 

“学农”:苦涩中的荒唐

 

高中两年时间里,下乡支农几乎每学期都有,每次两到三周时间,在周边农村支农,或者去学校风波湖农场劳动,扛着工具,挽起裤腿去锄草、割麦、插秧割谷、捡棉花。

 

学校要求,学生支农也不能忘了搞大批判。在与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的时候,还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一次,我们到石河坟禁支农,队里忙完农活后,宣传员非要贫农张老汉说说文化大革命的好处。张老汉见推辞不掉,遂慢吞吞地说:“要说文化大革命的好处,那还真是有,我以前欠下的十屁股债,到现在已经还了九屁股啦!”我们和宣传员开始还觉得张老汉讲的不错,谁知张老汉接着愤愤地说:“公粮交了,尾巴割了,现在还欠着一屁股债。”

 

那时最时兴的是普及样板戏,各村各队都要排。我们那个村子也不例外,排的是《红灯记》选段。彩排时,公社来了领导,一审查,二观看。锣鼓家伙正打得起劲,敲锣的伙计突然觉得肚子气胀。他边敲锣边合计,借收锣那最后一声响的同时将屁放出去,以作掩护。没想到未能同步,屁声慢了一拍。台下领导马上叫停,厉声责问敲锣的伙计:“你想破坏革命样板戏吧?为什么要多‘敲’一声!”


《红灯记》剧照

那时间,从城镇到农村,家家都要供一尊老人家的石膏塑像,以示对老人家的无限热爱。我们住的那个村子一农户十分贫困,只好将唯一的一只下蛋换咸盐的老母鸡卖了,买了一尊老人家的塑像。老人拿在手里又怕失手摔碎,就用麻绳拴了塑像的脖子,缠在手腕上拎回家。一进村头便被民兵连长抓了起来,罪名是:现行反革命。所依据的事实是:竟敢用麻绳勒老人家的脖子。公审公判时,被五花大绑的老农哭诉道:“我不是反革命,我爱毛主席,毛主席是我用下蛋的老母鸡换来的呀!”

 

“学军”:青年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

 

学校为了紧跟革命形势,按“五七指示"要求,也改为军队设置,年级班级小组分别改为连、排、班建制,以求整齐划一。直到1974年,才恢复班级建制。

 

那时候,解放军是全国人民的标杆。谁家要有人是当兵的,那简直是光宗耀祖,无限荣光的事。毛老人家当时曾发话:全国学习解放军。每个年青人的愿望都是当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于是,当兵成了青年人梦寐以求的最高理想。


全国服装蓝黑灰的时代,国防绿是最为时髦的颜色,军帽军装那更是抢手货,甚至卖国防绿色布料的也小发了一笔。人们对军帽军装的崇拜,是现在不可想象的。谁家要是有个亲戚是当兵的,便挖空心思的套近乎,想方设法弄军帽换军装。我家邻居有个小男孩,平时很不错的,文质彬彬很有人缘,有一天家人告诉我说:那个小男孩被判了2年徒刑,原因就是他抢了军帽。

 

军训留影,第三排左五为作者


按照学校安排,开学不久我们进行了十多天的军训。因为当时同学们都有一个“军人梦"的理想,所以,听说搞军训,积极性很高,调皮捣蛋的事完全没有了。那时军训比较简单,不发军服,只练队列和射击。


“立正”、“稍息”、“向右看齐”,虽然平时在学校里军体课也做过这些动作,可没军训这么严格。只听教官一声“向右看齐!”耳畔听见的不是整齐的小碎步声,而是杂乱和有气无力的脚踏声。“给我精神点!从现在起,要想当兵做军人就要像个当兵的样子!”教官大声地冲我们命令着,大家认真多了。接着是练习步枪瞄准。接触到真枪,大家好奇心溢于言表,“三点一线”学习瞄准。时间长了眼睛练的又酸、又疼,睁不开。但同学们基本都能坚持,而且顺利过关。

 

军训结束时的合影最能反映当时每个人的状态,看看大家严肃认真的照片,还真是有模有样。高中毕业后,我们班居然有8位同学入伍参军。

 

“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张铁生和黄帅事件的影响

 

1973年,我们读高二,张铁生的“白卷先生”事件发生。教育界展开了一场政治上的大讨论,结论是交白卷有理,是对教育战线资产阶级回潮现象的一次强烈抗争。接着,学校气氛急转直下,老师不再敢往深里讲课,我们也不用为考试发愁、为分数紧张。

 

无独有偶,时隔不久,北京中关村小学生黄帅,对抗老师、反对“师道尊严”。随后,各类文章铺天盖地砸向刚刚恢复教学秩序的教育界。学校工宣队政工组专门召集学生听广播,各班在墙上增设了大批判专栏,向资产阶级教育回潮开火。“学生不能当小绵羊,要敢于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工宣队要我们揭露老师,鼓励我们敢于“闹而优则仕”,批判“学而优则仕”。教学秩序一下就全乱了,老师吓得不敢讲课,担心学生告密,原拟的教学计划就此作废。城关中学为了配合这场革命,还召开了全校师生大会,纷纷表示:在这场教育革命中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进共产主义劳动大学,.......这手上的硬茧,就是资格!”


那时,我们只要听说有哪门课开卷考试,同学们比过年还开心,个个兴高釆烈,鼓掌击桌庆贺,只差喊万岁了。由于课程不紧凑,学生有大量空闲时间,我们就看各种小说,当时许多小说都成了大毒草,但是大家还是借来借去地看,借书的时候就说:“借给我批判一下。”

 

不久,社会上手抄本开始出现。在当时禁欲、禁思想的年代,这无疑是“糖衣炮弹”。一些少男少女看了这书,就对异性充满了神秘和好奇,同时开始了大胆莽撞的性接触,甚至走上性犯罪之路。

 

社会上曾有人说,我们这一代是被毁掉的一代,该学习时不认真学,走形式走过场,沽名钓誉,学习不深不透,说是什么初中生高中生,水平同66年前的小学生差不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麻袋上绣花,底子很差”。就说外语课,初中学26个字母,到了高中还是学26个字母,中间一会学俄语,一会学英语,老师都不知所措,学生怎么学得扎实。有人说,如今社会上,那些50后导演为什么导不出有内涵和人文情怀的电影?就是因为底子太薄。社会上总有一些在专业上出洋相、闹笑话的专家教授,这些人十有八九是这段时间培养出来的学生。

 

“教育要革命”:马列主义与《三字经》

 

1974年,声势浩大的“批林批孔”和“评法批儒”运动,很快波击到学校。城关中学为了提高学生政治辨别能力,专门组织部分学生学习《哥达纲领批判》《共产党宣言》以及《国家与革命》等,同时印发了一份《三字经》,让我们通过学习马列著作、武装头脑,然后对宣扬孔孟之道的《三字经》进行批判。其实,我们对那些深奥的马列著作学得似懂非懂,只记住那句“有一个幽灵在欧洲徘徊”。胆小的同学问:晚自习后回家会不会遇上“幽灵”?

 

回家后我反复想,这《三字经》写得真不错,几百个字就概括了中华几千年的历史,看不出这是棵大毒草,为什么要批判呢?始终想不通。于是,我带着问题向父亲请教,父亲一番话让我恍然大悟:“学革命理论是不错,但光批判能当饭吃吗?能建设社会主义吗?中国的人造地球卫星能上天,没有文化知识能行吗?好好想想。”我似乎明白了其中之奥妙!从此,我的学习比以前更认真更努力了。


1996城中40年庆,班主任欧阳代发老师(二排中间者)与74届高中4班部分同学留影,二排右一为作者


这一届同学中像我这样发自内心质疑的同学还不少,使得我们虽受文革冲击,仍有不少爱学习的同学,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悄悄努力,成了一枚枚文明的种子。当恢复高考的春风吹拂中华大地之时,这些文明的种子就开始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后幸运地考上了大学。

 

(2019.3.8三稿于武昌两湖院)

责任编辑:风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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