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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厚勇:竟陵郭家巷

郭厚勇 鸿渐风 2023-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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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陵郭家

文/郭厚勇

 

又到清明,谨撰此文,遥祭在天的严父慈母。
父亲生于1898年。85年前,父母亲从义水关善堂迁移到孝子里对街座南朝北的胡氏租屋,一住十五年,我于壬午年(1942年)盛夏出生于此。
当时,父母为谋生计,忍痛放弃做“上大人”纸牌的家传手艺,父亲去应城黄家滩学艺,回来后在竟陵南正街做黄滩酱油生意。全家上阵做手艺,春夏秋冬,勤扒苦做,到15年后重返义水关租房居住。


作者父亲


我家租住的胡家房屋大小约140平米。此屋前后贯通,大门斜对面是土地庙、万家饭馆,紧挨孝子里口。大门往内十几步,跨过天井,穿过堂屋,过一道隔门,跨过青石门坎,直下七级石阶,再穿过两个天井,出朝门就到了河街。往西紧挨鄂城书院旗杆小广场,再挨身是河街大戏园子。这一带,日日夜夜人来人往,看戏的、看皮影的、听书的、做生意的,诸色人等川流不息。
我的姐夫家住在南坛里的朱家院子,外甥天天都到姥姥屋里来玩。姥姥家里好玩,往后去河街,唱皮影戏的锣鼓家业加上皮影戏的唱腔,对五、六岁的我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戏园子快幺锣之前往往会提前开门,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进去占几分钟的小便宜,听花旦小生、花脸、野鸡毛们“咿咿呀呀”唱上几段。大人们在这个时段,对我们睁只眼闭只眼,放任自流,我们可以放胆玩上半个小时左右。这是我们儿时最难得的快乐时光。
此时,赶时间办事的、看完戏回家烧火的、挑水洗衣服、淘米洗菜的各色人等从这里穿出涌进出岀进进。时间长了,走郭家巷到河街,成为孝子里南坛里和孝子里以西数千居民的固有习惯。天门史志方家范馆长齐家先生长我六岁,闲聊说到这些竟陵老街轶事时,总是一往情深。

今日的孝子里南巷已无当年郭家巷的半点痕迹(作者拍摄)


人总难免七灾八难。日据时期,地方上的一个小汉奸叫王五斤,他家和我家相隔不远。他本是街坊不务正业的流痞,日本人占据县城后,他卖身求荣,帮外敌祸害乡里,街坊上人见人怕。他常提着一捆棕绳,引着日本人抓人,抓去了的人多半有去无回。竟陵街上听到王五斤来了,避之唯恐不及,如躲瘟疫。一次,王五斤三岁的儿子和几个男孩玩耍,小娃娃玩玩闹闹,他的孩子胳膊上擦伤了一点皮,哭跑回家。平常人家之间,问清楚就算了,或者双方父母见面,有责任的一方买点东西慰问一下,就过去了。而我们家顿时大祸临头。王五斤说是我当时年仅三岁的三哥弄伤了他儿子。一天中午,王五斤突然带了一个日本兵冲到我们家里,要抓父亲和大哥。大哥和父亲见势不妙,翻身从大门口往后跑,王五斤紧跟着追,神奇的事突然发生了——王五斤刚追到堂屋,父亲突然看到过世多年的祖父显灵!祖父朝王五斤的下巴反手一拳,王五斤一个踉跄摔下,顿时双眼迷糊,不能动弹。也亏草民智慧高,为活命,家家户户之间都有相通的救命门。说时迟,那时快,父子二人一拉二拽,抄近路从婆婆住的正房东门出屋,翻到了东邻许同兴的楼上,又往东横穿三、四家,从渡口头挨身馆子里出街,跑过街到了刘泰源屋里,躲到刘家的神龛后藏起来。
死里逃生躲了一个多月,屋里人过些时就送点吃喝和换洗衣服,吃喝拉撒全在暗无天日的神龛底下。有时接不上吃喝,饥渴难忍,只能喝自己的尿。与尿臊气为伴一个多月后,鬼使神差,日本人突然把王五斤夫妻活埋了。埋他两口子的时候,边埋还边用点燃的敬神香烧他的头,"触"(烧)他两口子。乡民猜想,他们坏事做得太多,也算是上天报应。此事已时过境迁,无从考证。我只是如实记录父母兄长在抗战期间的一段特别经历。


1958年全家合影。第二排:母亲(左二)、父亲(中)姐姐(右二);后排:大哥(左二),三哥(右二)作者(右一)


王五斤被他的主子处决,竟陵草民长吁一口气。日本投降前的县城南薰门,城楼城堞完整,日本军车进出城门频繁。我不到三岁瞎跑瞎玩,有一次稀里糊涂从郭家巷跑到南门桥头,挤过拥挤的石桥,去找在城门口摆烟摊的姐夫哥。穿过城门,迎面开来一辆高大的日本军车,路旁勤行铺老板眼尖手快,一把将我抱进店里,好险啊,真是命好贵人出手相救。姐夫哥亲眼看到了车下抢娃娃的惊险一幕,赶紧把我送回郭家巷,父母亲和姐夫哥当天就买好“人食(礼品)”,登门感谢勤行老板。
稍长,二哥在武汉读书,不断地听到他与同学间私聊“反压迫反饥饿”的学生运动,在五、六岁年纪开始接触到红色革命思潮。1949年林彪四野经县城过浮桥向岳口方向进军,我参加了县城欢迎大军的儿童队伍,二十多个小同伴手拿五彩小三角旗,欢迎大军过境。从北门外到鸿渐关,沿途百姓摆着茶水櫈椅,部队过了大半天。我喜欢看大部队威武行军的场面,大几十年过去,仍然记忆深刻。老百姓亲历国共拉锯跑兵荒,到乡下祖坟地郭家台吃老屋粟米饭,见过沿途歇脚的伤兵。用我母亲的老话说,只望太平,看大队伍就有如看到了太平的希望。
二哥经天京潜城工部组织动员,加入了江汉独立旅,跟随部队去孝感花园筹建省政府。父亲去花园动员二哥回家做手艺,二哥没回。他随后在省政府工作,过供给制生活,后抽调到革命大学当政治教员,与当学员的二嫂终成眷属,育有三子。五八年那次反右,被划为右派,遣送劳教,母亲对他曾有五字庭训:“抬起头走路”。平反后,就地安排在他烧窑的陈马大队旁的马塆中学教英语,后在天门师范离休。2009年4月,二哥走完了曲折坎坷的人生,享年83岁。二嫂早在1980年49岁时就离开了世界。


1958年春摄于天门工人俱乐部,站立者:二嫂(左)、三哥(右);坐者左至右:二哥、母亲、大外甥


再说父亲动员二哥回家不成,自己返家途中,乘坐的武汉源通小火轮在汈汊湖与他船相撞受伤,右腕骨折,在江佑兴西医私人诊所医治,右手腕血迹斑斑,坚持不做手术,担心年纪大了受不了打钢钉取钢钉的折腾,结果畸形愈合,留下了残疾。我还记得父亲当时痛苦的模样,他用残疾的右手,勉力支撑干活,养活儿孙。在工商业改造公私合营时,父亲净身退出苦心经营多年,独立闯下的手艺家业,重操跑街挑担的苦力活,寄人檐下,无比屈辱。曾经,郭家巷郭家出的酱油媲美应城黄滩酱油,在县河上下,上到京山杨家浲,下到汉川天鹅垱,远销方圆数十里地。60年代,小板老酱货商家倪樵生老先生,还和我谈起郭家巷“郭忠炳号酱油”的味道。我似乎又看到老鸿渐关一带,馆子里的红案师傅们操作锅碗瓢盘的热闹场面,经民间酱园手艺人酿制的原汁原味的好作料,口碑相传,给乡民们留下经久的回忆。



然而,时代变迁,父亲的好手艺终于无可挽救地失传了。
他右腕受伤残疾之后,做事不再得心应手,又请老表香伯教大哥学酥勤行手艺,后来大哥先后两度分家合家再分家。人大分家、长子为大,也是世代习以为常的乡约民俗。
父亲的全套手艺,我仅领略一丝皮毛。唯有一支比重计,是父亲一人操持的专用仪器。我年幼时只觉得是个不同于传统物件的稀奇洋玩意。看着父亲在大酱缸前细篾制的插筒里精心测试,没见有谁接手测试过。酱油的加色工艺,是整桶“糖稀子”熬好后,按配比兑入原汁酱油,装坛封存,即为成品。时至今日,父亲专心致志操作的情景依然如在眼前。
往事如烟隨云去,空余遗恨念慈恩。1956年8月20日,天亮以前,,专门从杨林口赶来的姐姐,为我清理好简单行李,父母把我送上开往汉口的长途车。昏黄的车灯,照着父母亲瘦削劳碌的身影、面如菜色的脸庞,千叮万嘱,送我远行。含泪别双亲,唯余终生恨。此一去,竟成父子永诀——1957年1月5日,茹苦含辛十四载,殷殷泣血育儿郎,带我遍尝苦辣酸甜人生的儿之慈严,病饿不治远行天国……
21年后的1978年10月17日,母亲在完成了对二哥三个儿子、三哥独女,以及我的一双小女的辛勤抚养后,依依不舍离开了我们,与不满花甲就阔别妻儿的父亲团聚在另一个世界。那里还有她老人家想念的竹远寺儿时闺蜜,不知母亲的竹远寺是否还是那样一望十里八里,山青青水涟涟?母亲年轻时哼唱的儿歌又回荡在耳边:
燕囡二,朝南飞,
锡壶打洒瓦壶里煨。
今年喝了团圆酒,
不知哪年再到一堆。
……


作者母亲(1975年摄于汉口)


岁月悠悠,往事历历。父母早已故去,我也年近八旬。儿时的往事,挥之不去,每每念及,百感交集。今年我扫墓特别仔细,如同那年父母带我去为先祖扫墓。
1958年,老郭家巷穿正街下河街的那座老租屋就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当下的孝子里南巷。从此,郭家巷只存留在老街坊们的记忆里。
适逢清明,“西风嫋嫋水鳞鳞,一曲离歌泪满巾。”我把这篇小文当作献给郭家巷的一曲离歌,了却老街坊们对郭家巷的追忆之情,和我对父母恩德的不尽追思。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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