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也：黄家舅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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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家舅妈

文 / 尔也

黄家舅妈是母亲的堂嫂。母亲的娘家是西门雁叫关敖家，因同治年间出过翰林敖名震，由此家道兴旺，开起了“敖吉成”大杂货铺。

我们家姨妈多，舅妈少，可见敖家男丁不旺。黄家舅妈的丈夫是我们的堂舅父，可能去世较早，没见过。

1950年代我初次见到黄家舅妈时，她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满脸皱纹，嘴也瘪了，背也弯了，但精神还不错。

她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是我们的表姐。老大我们喊艾姐，四十好几。另一个三十大几的叫述青，我们称三姐，可就是没见到过二姐。碰巧的是大姐、三姐都嫁给了城内的郑家，敖、郑两家定然是世交。 

这个郑家颇有来头，那时的天门人大都知道有个郑家五老爷曾经显赫一时,民国时期的郑用之先生也是当时的名流。

郑家的老屋在什么地方呢？大家回忆了一下，现在的鸿渐大道邮局以北约50米处，有一个很窄的挂着“古井电脑”的门面，内面有一口作为文物保护的古井。“古井”隔壁就是过去的郑家，原先是水利局。

时间再往前推，日本鬼子占领天门时，日伪县政府就设在郑家。日本投降后，屋归原主。

解放初期，我们常到郑家去玩，那房子前厅后堂，有好几个天井。房子可能是五老爷发迹后盖的。

五老爷是谁呢？据说是乾隆乙卯（1795年）举人郑书纯（只是“据说”，没见到族谱，未必肯定），在外地当过知县。

解放后民主改革时，房子被政府没收，为水利局占用，郑家的人都搬到了“天下文章”一带居住。

据说艾姐的丈夫是沈鸿烈带出去的，在青岛沈鸿烈幕下公干，两个儿子一个叫青祖、一个叫次青，可能都是在青岛出生的。

艾姐估计是解放前夕回天门的，她的丈夫我们没见到过，也许去世较早，不是去了台湾，因为他们家不是“台属”。

▲ 左边旗袍者为黄家舅妈的三女儿述青姐，中间站立者为作者，摄于1948年。

几年后，三姐去了武汉，与在汉工作的大女儿一起生活，黄家舅妈独自一人过起了自炊自饮的日子，由三姐负担生活费。

母亲很同情生活自理有些困难的堂嫂，经常叫我帮她老人家干些诸如挑煤球、劈柴等杂活。黄家舅妈非常感激，每次都给我一点小礼物作报酬。

有一次她给了我一大抱带有木轴的书画卷，我也不知道那东西的价值，喜滋滋地抱回来给妈妈看。妈妈有点文化，打开一看说：“这只有当官的人家才有。”

这东西当时没有用，体积又大，家里没有地方放，咋办呢？我突然灵机一动，何不将它挂起来，既可以装扮一下环境，也能为我们家芦苇糊泥巴且脱落了不少的墙壁“遮”一下“丑”。于是和妈妈一起钉了几个钉子，挂起来了。

尽是约一尺五寸宽的条幅，密密麻麻如茶杯大小的楷书字认不了几个。有两幅是灰地白字，那草书如龙飞凤舞，就是不认识。

一天，在我们租住的大陆客栈教夜校（扫盲）的街坊何佑青老头在课间休息时，发现了那些条幅，注目瞪神地看了好半天，不住地“啧啧”赞叹，问我是哪里来的？我说是舅妈给的。他说你认识这些字吗？我摇了摇头。

他指着那灰不溜秋的条幅上的“驰驱”两个字问我，刚好我们语文课上学过这两个字，我答道“驰驱”。他竖起大拇指：“还不错！”又问我“知道是谁写的吗？”我又摇了摇头。

他说，这是岳飞写的，是诸葛亮的《出师表》，随口唸道：“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时之事，遂许先帝以驰驱……”他摇头晃脑像念佛诵经，我却如云里雾里听天书。唸了几句后他说这是“碑拓”，是杭州岳飞亭的碑上拓印的，好东西啊！没想到我认为最不起眼的黑不溜秋的“丑小鸭”，他却赞不绝口。

又过了几天，佑青老头说：“我用你喜欢的东西换这两幅字行吗？”尽管我看不懂那字，但我也不苕啊。佑青老头是这条街上古书读的最多最精明的人，能入你佑青老头法眼的东西还能马虎吗？我推说不能做主，问问父亲再说。

一天晚上，父亲回来了，我说佑青老头要换我们那两幅字。父亲恼怒地说：“不要上他的当，这是岳飞的手迹，宝贵着呢。”我说你怎么早不给我讲?差点让他骗走了。父亲说，你小学都没有毕业，我能对牛弹琴吗？

这次被佑青老头一搅合，看来非讲不可了。于是父亲说，这是狂草，岳飞是个儒将，39岁就被秦桧害死了。这么年轻能写出这么好的字，可是天下奇才！又逐字逐句将《出师表》给我讲了一遍。

我虽然只懂了一个大概，但觉得那如龙翔凤翥的狂草非常漂亮，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可惜文革爆发后，那些条幅全部被街道造反派收去烧了，这是后话。

1956年，黄家舅妈也搬到大陆客栈，与我们同屋了，来往更加密切。我依然帮她老人家干一些她力所不及的活，她也不时给我一个锅盔什么的予以答谢，却再想不到字画了。

一天我问她还有没有字画？她说都“引火”了，说这都是郑家留下来的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烧也没地方放，“引火”好得很。我顿时感到可惜了啊！

黄家舅妈没事了还给我讲故事。解放前她到过很多地方，因为她那个我们没见过的二女儿在哈尔滨，丈夫是造大轮船的。她说从上海坐轮船到哈尔滨，船上的电灯有脚盆大小。对她所说的“脚盆大的电灯”，我印象特别深刻。

黄家舅妈年纪越来越大了，生活不能自理，被三姐接到武汉去了。大概是1960年我在武汉读地质学校的时候，六月份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同学孙逢忠到处瞎逛。

走到民生路的一个里巷，突然听见有人喊我，定睛一看，妈呀，原来是三姐！三姐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说在这里读书。三姐叫我们到家里坐一下。这时我见到了黄家舅妈，她坐在一个半圆形的靠背椅上，估计行动不便了。

她还认识我，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怪亲热的。那时候“全国一盘棋”，武汉的生活也很苦。印象最深的是，三姐正在往一个玻璃罐头瓶里装腌萝卜丝，嘴里不住地说：“现在的东西又贵又难买，五块钱才腌这一喀。”因为她的女儿想这东西吃。

腌萝卜丝现在是不被人正眼相看的粗菜，当时可是人们羡慕的奢侈品啊……

临别的时候，黄家舅妈拉着我的手，眼泪婆娑，依依不舍，可能见到我又勾起了她对家乡的思念……

后来听说黄家舅妈于最饥馑的1961年去世了，享年约八十来岁。那个在哈尔滨的二女儿来送了她老人家最后一程吗？

直到1999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个二女儿去了台湾，黄家舅妈到死也没再见过这个最有出息的女儿。

这是我从堂兄六哥的《回忆录》中知道的。六哥曾云骧，1928年生，1949年去武汉谋职未成，参加青年军去了台湾。1987年六哥回天门为父母扫过墓，我没见到。

▲ 六哥曾云骧

1999年4月1日晚，在台湾的六哥与我通了电话（那时没有手机），很亲热。我感动的写了一首诗：

五十年后又闻声，乡音无改唤乳名。

电波不是无情物，海峡万里叙亲情。

以后经常有电话联系。一年后他寄给我一本回忆录《平凡的回忆》，里面有关于黄家舅妈二女儿的信息，记叙内容是：

五十一（1962）年十月，他调任四二炮连任连长，驻马祖。连里有一个排长黄百嘉，陆军军官学校36期步科毕业。一次黄百嘉回台湾本岛探亲，六哥买了两瓶马祖高粱酒，让他带回去给他父亲，以示敬意。

不久六哥到台北步校高级班培训，黄百嘉父母知道后，热情邀请他做客。由于都是天门老乡，酒宴上谈起了家常，才知道“他妈妈是三婶的内侄女”（三婶是六哥对我母亲的称呼）。

黄百嘉的父亲黄烈夫，已从高雄造船厂厂长任上退休。从这里才知道黄家舅妈的二女儿在大撤退时随夫去了台湾。二女儿的丈夫也姓黄，可能是老表结亲吧。

能当上高雄造船厂厂长肯定不是等闲之辈，读过大学吗？留过学吗？就不知道了。

高雄造船厂有好大的能耐呢？我引叙一段网上的资料大家就明白了：1977年高雄造船厂建造了45万吨级的巨型油轮“罗马奋进号”和“罗马企业号”，是全世界第三大型油轮，也是中国造船史上建造的最大吨位的船舶。

▲ 台湾高雄造船厂造45万吨轮船 

在高雄造船厂当过厂长的黄烈夫先生肯定是天门的一个人物，但我们知之甚少。他一定是县城人，六哥《回忆录》还说他与我们的堂兄二哥曾凡祺小时候同过私塾。

二哥生于1905年，估计黄先生也是上下年纪。如今二哥、六哥皆以作古，难以了解黄先生的具体情况。望黄姓群友能否通过回忆，梳理一下你们家族有没有一个去了台湾的人，是不是这个黄烈夫先生呢？

如今黄先生夫妇早已去世，黄百嘉年纪不大，应该还健在，他与大陆有联系吗？他还记得他的外婆、我的那个黄家舅妈吗？

尔也   2020.4.1.

（本文图片除高雄巨船来自网络外，均由作者提供）

（责编：兰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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