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也:栽秧饭、洗犁宴、请春酒
历史上的古郧国,地处江汉平原北部,是西周最早的封国之一。公元前701一684年,郧楚蒲骚之战后,国力渐衰,最终为楚国并吞。曾一度作为附属国存在多年,后置县为郧乡。直到楚国灭亡,秦王朝建立,原郧国属地分别划置为郡县。如京山为“云杜县”,“云”、“郧”古代通用,“杜”者,绝也,意谓这里曾经是郧国灭亡的地方。天门因大洪山山陵余脉竟止于此,故曰竟陵县。
清代京山历史学家易本烺先生在《云杜故事》里指出,根据地望,郧城很有可能在皂市附近的笑城,也有现代学者持这一观点。看来,寻找郧国都城又多了一个“笑城说”。
天门文家墩,京山南庄村都曾建过子文庙。可见这个楚王熊仪的小儿子斗伯比与表妹郧女的私生子,以后官居楚国令尹的斗子文,就是他外公郧国公狩猎归来于云梦古泽北部边沿的茅草丛中捡回来的,那个被老虎哺育而得以幸存的弃婴。文家墩距南庄村约20里,弃婴的所在地可能在两地之间,两地建子文庙都有因由。这些历史事实表明京山、天门当时是郧国的中心地带。
古郧国已消失了几千年,但遗留下来的郧风郧俗却一直传承至今。
风俗具有独特的自我复制能力,且对文化的传承具有无可代替的补偿功能。据《经学纂要》:“《汉志》尝言诗遭秦火而全者,以其讽诵不在竹帛也。”就是说,《诗经》之所以能从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灰烬中重生,是因为它与民俗事象紧密相连,为人们口头传诵,所以人们能根据记忆复制。民风民俗相沿因袭,同样可以起到传承历史的作用。
郧俗显然属于楚俗范畴,却具有郧地的特色。京山东南部和天门北边的九真、石河的结合部位处于云梦古泽的北部,兼具平原清丽、婉约、睿智和山区粗犷、豪放、大度的特色,形成了具有郧风的习俗。如“服周”、“插旗”等等表明楚国与周王朝对抗的话语一直流传至今,还有些乡风民俗极具地方特色,现略举几例。
唐代诗人王维《送友人南归》里有“郧国稻苗秀,楚人菰米肥”的诗句。说明古郧国是个山区与平原交错,有着水稻种植传统的地方。位于京山的屈家岭文化和位于天门的石家河文化都出土过粳稻、籼稻的碳化物,表明四五千年前这里就是水稻的主产区。这一带地处云梦古泽北部边沿,水草丰茂,菰米肥硕。菰米学名茭白,俗称“高巴草”,属多年生水生植物,抽出穗子后结的子实可以煮食。稻苗、菰米体现了郧国当时的地域特色。
乡风就是一种民俗,地域不同,自然条件不同,加上文化传承上的差异,就形成了不同的民间习俗。水田乡里有不少有别于棉花旱乡的习俗,比如栽秧饭和洗犁宴就是从远古传承下来的,也可能是古郧国所在地区的一种独特习俗。
栽秧饭和洗犁宴是两码事。先说吃栽秧饭,农忙时节,串工搭伙由来已久,这是只供两餐饭食、不要报酬的一种相互帮助的原始纯朴的亲情和友谊的交流,不似现在动辄讲钱。
这种串工形式可以追溯到2000多年前,正处于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郧国时代。当集体生产的奴隶制废除后,封建生产关系开始建立,土地私有制逐渐形成,自耕农以家庭为单位种田。虽然要向“领主”缴纳比较沉重的税赋,但毕竟有了相对的自主权,可以自由支配剩余价值。生产关系的改变,刺激了农民的劳动积极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诗经》里描写的“播厥百谷,既庭且硕。”说明自主种田后庄稼长的多好啊!
由于当时生产力依然十分低下,遇到靠一个家庭的能力不能完成的大事,如起屋造厦、农忙突击等,就你帮我我帮你,相互串工。既抢住了季节,完成了任务,也相互交往,传递了友谊和亲情。打破了老子所说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封闭格局。
吃栽秧饭就是这种串工形式之一。哪家要栽秧了,把田整好后,东家就四处邀请乡亲、邻里来帮忙插秧。往往十分隆重,如操办红白喜事,割肉买酒,八盘十碗,外加蒸笼格子,非常丰盛。古时候妇女都是三寸金莲,是不能下水插秧的,也携儿带女而来,帮忙烧火打杂办生活,扯秧插秧的都是男人。也把年事高的如岳父、岳母等长辈请来吃栽秧饭。这一天非常热闹,“灶里不断火,路上不断人”。
“客靠暮将归,主称日未斜。”当东家的田全部揷完了,人们酒足饭饱后,在东家的阵阵道谢声中欢天喜地乘着月色各自回家,在路上交谈的多半是对东家生活招待的品评。第二天,这户东家就要赶早到另一家去吃“栽秧饭”了。扯秧、栽秧本是一种劳动强度较大的农活,但由于“栽秧饭”这种热闹气氛的渲染调剂,往往使人们乐以忘累,在和谐的气氛中轻轻松松地度过紧张的农忙时节,也是农家的一种乐趣。比奴隶制时,在奴隶主的鞭子下干活心情愉快多了,效率也高多了。
洗犁宴与栽秧饭不同,是整个插秧季节结束后,人们为了放松一下,就赶集买菜改善生活,全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餐饭,意谓插秧结束,把犁“洗”干净。
洗犁宴不仅京山有,其他地方也有,但只有京山的洗犁宴有文字记载。清朝道光年间的京山南庄籍诗人、进士易镜清的《状新阳十二首》诗中有记:
新阳仲夏天,软饼菜油煎。
肉洗犁如镜,鱼干卤上船。
以“肉”洗“犁”,描绘了度过紧张的“芒种打火夜插秧”的忙月后,人们吃用新菜子油和新麦粉煎的软饼,吃干鱼的热闹景象。古时候京山缺鱼,干鱼都是湖区用船运上来的。大户人家这一天还大摆筵席,长工、佣人齐聚一堂,高高兴兴地喝酒庆贺。小户人家也割斤把肉,喝一碗“洗犁汤”。延续了几千年的洗犁宴,体现了一种农家乐的风情。
解放后,合作化、人民公社大集体生产,具有农家风情的栽秧饭、洗犁宴早被人们淡忘了。但每逢秧揷上坡后,生产队也放天把假,这时候的农民既苦又穷,劳累了一季后,利用这难得的一天,有的备烧柴,有的拆洗被褥衣服,忙的不亦乐乎。既没有钱,也没有工夫和心思去办什么洗犁宴了。
如今,也是请人插秧,但联系人们感情的纽带变了,变成了既为人们所喜欢又冷漠无情的钱。一个工150元,供三餐好饭食,也是风风火火热热闹闹,却没有了那种相互关心、帮助的亲情和友情。在越来越多的经济交往中被铜臭味熏得疲惫而荒漠的心,需要对老祖宗们的那种充满情谊的栽秧饭和洗犁宴进行一番回味,以获得一丝温暖的甜蜜。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这是唐朝诗人刘禹锡描写春酒的诗句。请春酒,又叫请春客,由来已久。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两、三千年以前。《诗经》里就有“清酒既载,以介景福”,表示新的一年聚在一起,喝酒祈福。
在定居农业形成后,就进入了奴隶社会,奴隶们像囚犯一样在皮鞭的监督下集体劳动,没有家庭经济,当然谈不上请客来往了。《周诗》里的“千耦其耘”,“十千维耦”(耦就是两人拉犁并耕),说的就是成千的奴隶在一起劳动。
从奴隶社会进入封建社会后,家庭经济开始出现。以家庭为单位耕种领主的土地,交纳赋税。虽然还是受领主的剥削,但有了相对的独立性和自由。
这时候,各家各户忙于种田,平时很少来往。每到春节期间,辛勤劳作了一年的人们,一是为了庆贺丰收,二是为了亲戚、邻里之间交流亲情,就趁这一农活较少的日子相互往来。“丰年处处人家好,随意飘然得往还。”于是你接我请,请春酒就应运而生了。
春酒分为“拜年客”和“春客”两种形式。正月初五、六以前,互相拜年致贺,叫做“拜跑年”。年轻人手提礼物到各主要亲戚家拜年,一天要跑好几家。来拜年的多是晚辈,要向长辈叩头作揖,同辈的则相互拱手恭贺。有时吃餐把饭,有时拜完年就走,再赶下一家。农村里就流传着“初一拜父母,初二拜丈人”。请春客则在初六以后、十五以前。将自己的父母、岳父母和姑表至亲请来玩一天。年轻人喝酒打牌,老年人则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家长里短,谈今说古,交流生产经验,预卜今年的年成,一幅其乐融融的农家风俗图。晚清永兴籍诗人、进士易镜清诗云:
新阳孟春天,春酒浩如烟。
白粉玻璃线,红鱼琥珀筵。
诗后并注以“线粉、红鱼,皆乡筵所必用。”描绘了请春酒吃粉条和红鲤鱼的热闹景象。
春酒的筵席也有一定的地方特色,京山地区一般是“八盘十碗”。中午是八盘,还有些规矩和禁忌,有几盘是不吃的。
一是鱼,过去山区缺鱼,鱼就显得特别珍贵,一般不动筷子,留以下次待客,同时也有“年年有余”的意思,有的人家还雕制一条木鱼端上席。永兴地区流传着一个“任先生请客——总是没救了”的笑话,就是说的这碗“鱼”。传说古时候有个教私塾的任老先生,一年请春酒,桌子上的菜都吃的差不多了,客人还在一个劲地喝酒,任先生就请客人吃鱼,可是个个都不动筷子。任先生带头将鱼头撇断了,示意可以吃,不必拘谨。可是客人的筷子还是不伸向鱼碗。任先生急了,说:“总是没救了,吃吧,吃吧”,这时候客人哄堂大笑,把任先生搞的“丈二金刚摸头不知脑”了。本来是好心的任老先生由于情急之下,一时用词不慎,留下了笑柄。从此,永兴地区对凡是遇到总是搞不成了的事就说这真是“任先生请客一一没救了啊!”。
二是腊鸡脯子,由于这东西太少,也只是作个摆设,直到插秧时才把它吃掉。三是一盘肥肉也不吃,不知是为了什么。有些人家一盘“千张”也不吃,因为山区黄豆金贵。能吃的只有卤鸡子、瘦肉、“夹肝肉”等。这一点菜是不够喝酒的,必须配上一个火锅,大多是腊肉炖线粉。酒喝的差不多了就端上糍粑、汤圆等主食。
家家都是这样,也不说哪家小气。这种安排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年关期间,餐餐吃肉饮酒,菜太多了吃不完也是浪费,如此倒也合理。八盘的摆设也有规矩,中间两盘,左右各三盘,从中间开始,吃完了的盘往作“东”的面前挪,很复杂,一般人还做不了这个“东道”。下午是十碗(不是海碗),有“一长二短三圆四方”之说,“一长”是一碗炒线粉,也叫“蚂蚁上树”;“二短“是红烧肉;”“三圆”是肉丸子;“四方”是鸡蛋糕。还有蒸肉、蒸鱼等等。
“客散有余心,醉卧独吟哦。”当人们吃饱喝足了,就向东家“多谢”告辞,迈步踏上归途,春客一般是不过夜的。这时候,山野里,田畈里只见三三两两携儿带女、穿红着绿的春客匆匆而归。如果遇上蒙蒙细雨,花花绿绿的洋布伞,像一朵朵灿烂的鲜花在旷野里漂移,形成一道美丽的景观。也偶见喝醉了的酒鬼,卧于树下田边,满嘴白沫,歌腔戏舞,胡话连篇,又是一番风景。
即使在文化革命期间,春酒之风也未完全绝迹。那时候白天要“战天斗地”搞生产,春酒就只有在夜晚悄然进行。夜幕降临后,人们就你接我请,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三朋四友围坐一桌,桌上摆的也有少许的腊肉、腊鸡子,但大都是以海带、炒黄豆、豆腐干凑齐八个盘。虽然菜不多,档次也不高,然而人们把盏碰杯,开怀畅饮,倒也十分热闹。由于是相互宴请,吃了的要还席,时间又很紧,往往吃了这家吃那家,一个晚上要吃好几家,一个个喝的摇摇摆摆、神魂颠倒,好一幅“穷快活”的景象。
那时候请春酒也是“物以聚”的,只有贫下中农之间才能互相请吃,“四类分子”之间是不能往来的,否则就要戴上搞“反革命集团”的帽子进行打击。有些呵屁的想讨好干部的人,也趁这个时候请干部喝酒,所以那时的干部天天都喝得像红脸关公。使流传了几千年的纯情的春酒蒙上了功利价值和政治色彩的阴影。
如今,春酒之风也十分盛行,但大多是在麻将桌上杀得天昏地暗,鸡鸭鱼肉吃得满嘴油腻,白酒啤酒喝得烂醉如泥,更失去了以往那种悠然淡泊的情谊。
2021.2.1
(责编:糊汤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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