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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 | 李辉:陈寅恪先生为何归葬庐山?

李辉 新三届 2019-06-06



作者简介


本文作者


李辉,记者,传纪作家,复旦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生,人民日报高级编辑。以传记、随笔写作为主,主要作品有《文坛悲歌——胡风集团冤案始末》《沈从文与丁玲》《沧桑看云》《和老人聊天》《传奇黄永玉》等。 1998年散文集《秋白茫茫》获首届鲁迅文学奖。


原题

清明时节

感怀陈寅恪夫妇



作者 | 李辉

原载 | 微信公众号六根





陈寅恪与夫人唐筼


陈寅恪与唐筼的全家福


一、“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


又上庐山。


不是为了站在观瀑亭,仰望三叠泉瀑布由天而降,遥想李白当年在此高歌一曲“飞流直下三千尺”的豪放;不是为了伫立含鄱口,看脚下云卷云舒,体味“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含蕴。当然,更不像八十年代第一次登上庐山时候那样,一放下行李,便急切地奔向罢黜彭德怀的“庐山会议”旧址,感受当代中国政治风云的变幻莫测。


好奇,迫切,如今早已随雾散去。


又上庐山,寻访一处墓地。


为了陈寅恪。


走进庐山植物园。不再见人头攒动,也少有耳边喧哗,这里属于郁郁葱葱的静谧。沿植物园办公楼下行,路旁示意牌由上至下并列指向五个所在——温室区、三老墓、陈寅恪墓、草花区……


庐山陈寅恪墓


拾阶而上,右侧草坪间,竖一块不规则的大石,上面镌刻“景寅山”三个红字;左侧丛林边沿,有“陈寅恪墓”石碑,标明此处为庐山风景名胜区管理局的文物保护单位,确立时间为二〇〇七年。


坡势不高,缓缓上行几十步,即是一块不大不小的平地,估计二百平方米面积左右。眼前便是陈寅恪墓。说是墓,并无凸起的坟茔,而是以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块叠摞而成,草木簇拥,依偎山麓。


石块叠摞看似随意,颇不规则,其实每一块石头的选择,叠摞的布局安排,均颇费设计者心思。友人时间兄结识的庐山管理局局长郑翔先生,陪我们拜谒陈寅恪墓地,当年,正是在他担任庐山植物园负责人时修建墓地。


郑翔告诉我,这片平地原来是一个小山丘,二〇〇三年,当陈寅恪墓地确定可以安排在植物园后,他们为陈家女儿陈美延等人,在植物园里挑选了不同方案,最终选择此处。


庐山管理局局长郑翔先生讲述墓碑的由来和设计


听郑翔谈陈寅恪夫妇墓碑落成过程


站在墓地前,郑翔将墓碑的设计,细细道来:


这个地方原来是一个小山丘,陈美延当年定下来后,我们为了吸引她,我们在植物园选了三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做了几个方案,一共是八九个方案。除了这几个,图书楼前面的草坪上,也是个地方也很好。还有前面有一个小山头,山上有一座亭子,叫叠翠亭。叠翠亭里面也是可以的,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她们家人一看,还是看中了这里。


她们一看就看中这个模型了。这个地方还是有点讲究的。范围虽然不大,我们在这里布置了三十多种植物,其中陈先生留学的六个国家的植物,我们都把它布置在这个地方。有美国凌霄,德国鸢尾,法国冬青,日本红松。


在这一组石头中,我们有意无意地藏了几个数字。主石到地基是一米六九,他是一九六九年去世的。这块主石的长度是一百一十三公分,当年举行落成典礼时,是他一百一十三岁冥诞。下面两个支撑的短石头,一个是七十一公分,一个是七十九公分。


陈寅恪享年七十九岁,唐筼享年七十一岁。这个方框的宽度是三十四公分,他从去世到安葬,入土为安,历时三十四年。这个主石到地基的高度是我们故意设计的,但这两块支撑的石头的尺寸完全是巧合。


未曾想到,几块石头的尺寸,居然有巧妙的历史吻合。


郑翔一说起眼前这些石头,兴奋不已,滔滔不绝。数字毫不枯燥,满怀诗情尽在其中。一连串的数字,串起的分明是庐山植物园员工对陈寅恪发自内心的敬重。参与者中,许多人未必读过陈寅恪的书,他们却远比别人更懂他;未必完全了解陈寅恪的历史分量,他们却在情感深处为他留下了一个重要位置。


主石横放,由两块数字巧合的石块撑起,上面镌刻行书“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字为绿色;主石右侧,竖起一块长方形石块,上面镌刻楷书“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字为红色。因此,严格地说,“陈寅恪墓”其实应该称“陈寅恪唐筼夫妇墓”才对。


“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


为墓碑书写文字的,是黄永玉先生。郑翔告诉我,“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十个字,黄永玉书写了二十多幅,请陈家女儿从中挑选此幅镌刻其上。


黄永玉以有力遒劲风格书写的陈寅恪十字名言,依旧振聋发聩,在静谧的庐山永远发出历史回响。


在陈寅恪唐筼夫妇墓前,我们深深鞠躬。


二、“华彩世家”


寻访陈寅恪夫妇墓地,实是为了实地求证陈寅恪魂归庐山的过程。这是一次起起落落的接力,诸多人——不管什么职业、什么身份——都以不同方式介入其中,最终完成。一代大师陈寅恪先生与夫人,去世三十四年后得以同葬庐山,入土为安。


而且,我特别想在拜谒之际,能亲眼见见在最后关口挺身站出的庐山植物园主人,是他们接过至为关键的一棒,才使几乎夭折的这一大事,柳暗花明,尘埃落定。


陈寅恪进入大众视野,无疑归功于陆键东先生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陆键东以翔实、准确的档案史料,有力地勾勒出一个特立独行的、精神高昂的文人形象。


一九九五年一经出版,旋即轰动,堪称新时期文学以来最有分量的一部人物传记。可以说,是陆键东让一位曾经只为学术圈敬仰的大师,真正成为许多人心向往之的偶像,或者对之佩服得五体投地,哪怕之前没有完整地读过他的一本书。


1995年出版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曾风靡一时


《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出版时,黄永玉先生尚旅居香港, 读过此书后,他致信上海友人黄裳先生,大赞此书,大赞陈公。他这样写道:


最近读一本《陈寅恪最后的二十年》,你看到了吗?今早我上书店去找这本书,却没有来;原是国内三联出版的,而我倒想买一些送国内朋友,怕别人没看到,如你们没看到,我仍然要设法寄给你们。这老杂种真经得住熬,比梁漱溟洗练出脱得多,而且耐得寂寞,原来耐得寂寞是如此英勇的行为。中国哪怕只有这么三五个人,都能令世界灿烂得多。有希望当从此处看。


(一九九六年六月十一日黄永玉致黄裳)


从这一年开始,陈寅恪就再也没有离开黄永玉关注的视野。二〇〇一年,已从香港重新回到北京居住的黄永玉,又读到张求会先生的《陈寅恪的家族史》——一本顿时拉近故乡凤凰与陈氏家族关系的书。


张求会写到,陈寅恪的祖父陈宝箴光绪初年曾在凤凰主政,陈寅恪的父亲陈三立随之前往,其长子陈衡恪(在画界以陈师曾名著称)就在凤凰衙门大院里诞生。历来乡情难舍的黄永玉,在敬重、激赏陈寅恪“耐住寂寞”的人格力量同时,凤凰与陈家的这一渊源关系,自然让他对陈氏家族史演变有了更多的关注。


黄永玉用心誊写的碑文《华彩世家》如今镌刻在凤凰旧衙门门口的墙壁上


于是,二〇〇一年春天,黄永玉忙碌着一件与陈氏家族相关的事。那些日子,走进他在北京万荷堂的家中,他总是在不断地谈到陈寅恪一家与凤凰的渊源,手头所写文章,即是《华彩世家》和《<华彩世家>碑文外记》。


这一碑文,如今镌刻在凤凰旧衙门门口的墙壁上,成为古城一景。行走至此的游客,可以读到黄永玉以楷书用心誊写的碑文。他参照张求会、蒋天枢等人的著述,完成这篇碑文;他以“华彩世家”,来概括陈氏家族在一百多年中国文化史上的辉煌,简述陈氏家族与凤凰的渊源。其中,他这样写道:


清末杰出的政治革新家陈宝箴先生和他的公子陈三立先生的政治生涯,是从我们凤凰县开始的。


光绪元年(1875年)陈宝箴先生被任命为湖南辰、沅、永、靖道职务,驻凤凰厅。陈宝箴先生父子运用精深通达的学识和高尚的人格,为凤凰人民做了许多根本性的好事。

……


在凤凰一年零四个月任期满离职,回长沙待命。


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擢升湖南巡抚。开办时务学堂,聘任凤凰县人熊希龄为“提调”(校长)。

……


光绪二年,二月十七日,凤凰的道台衙门内后院东厢房,陈三立的长子、中国未来的大画家陈衡恪(陈师曾)诞生于此。


陈衡恪出生于凤凰,无疑给凤凰县增加了光耀。

……


陈寅恪光绪十六年(1890)生于长沙,陈衡恪的同父异母的六弟。

……


陈氏三代和湖南、和凤凰都有深厚的历史渊源。如上简单的历史掌故,立碑于当年宝箴先生任职的旧址旁,谨作为对陈氏三代贤者的历史美德和道德美感的追忆,使后人能沐浴这文化历史的荣光。


后学凤凰黄永玉敬书

二〇〇一年六月于京华万荷堂


完成碑文,黄永玉致信上海友人谢蔚明先生,专门谈及此事:


多久不写信,实际上我在写文章。


这方面我做了不少事,只是等做完了,才认真地向你交待。


既然陈宝箴三代人和湖南、和凤凰都有过那么漂亮的关系,而凤凰又在如火如荼地搞闹热,别说凤凰,连遍国也少有人晓得人地之间如此因缘,所以把这件事落力地做一做。


二十多天来写了两篇文章,一套诗。文章是一篇碑文,准备放在陈先生父子当年任上的道门口衙门的外墙上。名叫《华彩世家》,另一篇叫做《〈华彩世家〉碑文外记》。一套诗写的是凤凰古时候诗人称为的“八景”,沿用了这个套路的白话诗。


《〈华彩世家〉碑文外记》准备寄给“万象”;从第一期起,承他们的好意,一直寄赠到今,感歉太多,想起这篇东西寄给他们是合适的。


(二〇〇一年六月八日致谢蔚明)


倾心写“华彩世家”,既是为让家乡子孙不忘先贤,也是为了心中所敬重、钦佩的陈寅恪。


三、何时让陈寅恪入土为安?


在写《华彩世家》的同时,黄永玉正在进行的另一件个更为具体的事情——如何能让陈寅恪尽快入土为安。


其实,读《陈寅恪的家族史》一书,最触动黄永玉的,是全书结束时作者所加的一个注释:


《李一平诗选》句中自注则云:“先君葬杭之杨梅岭,距祖墓三数里;寅恪叔亦有归葬祖父墓旁之议。”1999年5月28日承陈美延见告,乃翁归葬杭州事,多年来虽屡经申请,迄今未果。


张求会的《陈寅恪的家族史》中一个注释触动了黄永玉


于是,如何使陈寅恪早日入土为安,开始成为黄永玉牵挂于心的一件大事。他想方设法与作者张求会取得联系。张求会后来在《陈寅恪、唐筼骨灰安葬侧记》一文中这样叙述说:


最后一段文字借题发挥,谈及陈寅恪夫妇骨灰归葬的难题,也是试探着能否再现一线生机。此段文字,恰巧引起了黄永玉的关注。黄永玉本是湘西人,感念陈寅恪之祖陈宝箴在湘西治河、养民的恩德,景仰陈寅恪的道德文章,因此十分愿意帮助陈氏后人了却心愿。起初他认为归葬是经济上有困难,等到辗转找到我,初步知道内情后,这才觉察到:“迁葬不光是钱的问题”,继而感慨道:“我不知迁葬寅恪先生有这么多阻难,真令人伤怀。其实陈寅恪先生生前何曾计较点数过身外细软?为何有人至今尚抓住不放?”此后,黄永玉“随时在找机会,看世上还有没有为这件事出些真力气的人”。


(黄永玉致笔者信)   


据张求会所述,陈寅恪的遗愿是归葬杭州西湖,能与先期安葬于此的父母相伴永远,但种种限制使之无法实现。最后,陈家两位女儿陈流求、陈美延提出另一方案——归葬庐山。


陈家本是江西修水人,庐山的松门别墅原本是当年江西省因拖欠陈寅恪留学款项而赔偿陈家的,陈寅恪曾在诗中将之视为故宅。果能实现这一计划,倒不失另一个不错选择。何况江西文化界,早在一九八九年就曾有过动议,希望能让陈寅恪魂归故乡。


在与张求会及陈家儿女联系之后,黄永玉得知有归葬庐山的新计划,他立即想到友人毛致用先生。毛致用曾先后担任过湖南、江西省委书记,此时仍担任全国政协副主席,通常情况下,如果毛致用能够亲自过问,此事应该有望解决。


二〇〇一年七月,黄永玉致信毛致用,请毛致用在陈氏姐妹致黄永玉的信上签署意见,转交给江西省。江西民政厅遂在省长亲自督促下,联合建设厅和庐山管理局,起草一份意见,强调陈寅恪骨灰安葬庐山的各种理由。


张求会写道,八月初,附有省长批示的《意见》送达毛致用处:“如陈先生的子女认为可行,即可具体商定实施”的郑重承诺,使得所有人都倍增希望。三个月后,黄永玉亲自将《意见》带到广州。陈美延因为摔伤腿脚,只得在电话中向黄老致谢。


(以上均据张求会《陈寅恪、唐筼骨灰安葬侧记》一文所述)


入葬庐山,似乎一帆风顺,前景光明。


二〇〇二年四月,黄永玉与毛致用二人相约成行,从长沙驱车前往南昌,这一年,黄永玉七十八岁;毛致用七十三岁,两位老人,长途跋涉,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前贤亡者,寻找魂归之地。


南昌逗留一天,与江西地方官员见面之后,黄永玉再与广州陈美延的代表人一起驱车前往庐山,实地考察松门别墅。


记得当年从庐山归京的黄永玉,颇为兴奋和乐观。他细细讲述前往考察的过程,还凭记忆为我画一幅松门别墅的布局图速写。


他觉得,如能在松门别墅门前著名的“月照松林”石壁上,凿一洞穴,将陈寅恪夫妇骨灰安葬于此,应是很好的归宿。他当即遵照张求会等人的提议,书写多幅“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陈寅恪唐筼夫妇永眠于此”,请陈家来人挑选备用。


黄永玉先生题写: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陈寅恪一家在庐山的松门别墅


松门别墅一瞥


后来,黄永玉与我这样谈到此事的大致经过:


陈寅恪先生我根本谈不上了解,我也没有见过面,我也不是他的学生,他的书我也读得很少,有的都读不懂。我就想到毛致用。


毛致用在江西当过省委书记,后来他退休回家了。有一次在长沙,我和毛致用谈过这件事:我们中国公认的、全国最有学问的人受了委屈,骨灰都没有地方安置。我把详细情况讲给他听,陈先生的历史和成就都讲给他听,我说你曾在江西当过省委书记,现在碰到这个困难。毛致用是一个很难得的当官的人,叫人开了一辆小面包车,我们从长沙出发,一路开到江西庐山。


陈寅恪在庐山有一栋老别墅,两层楼的房子,两边果然非常漂亮,都是石头和松林。省委省政府都讲好了,让那些人都搬出来。把陈先生的骨灰按照他以前的意思,在选好的石头背后雕个洞,把骨灰摆进去。政府也同意了,毛致用也知道了。庐山的负责人以为我们是来玩的,准备了房子。我们一个上午就解决了,吃了午饭我们就下山了。他们觉得很奇怪。那次陈寅恪的女儿也去了。


回到北京后,他的女儿可能有信给我(这封信也找不到了),希望我给他的碑题字。“自由的思想……”我想我有什么资格题呢?我字也写得不好,我练了两三天,字是写了,我说我不够格写这个字,我说请他的学生某某某某写。他的孩子说还是让我写。他写的书,我还不一定读得懂。我敬仰这位先生的人格精神和修养,何况我也没出什么力气,只在九江跑了一趟,把这几年的心愿完成就是了。


(二〇一〇年十月与李辉的谈话)


陈寅恪夫妇魂归庐山,仿佛指日可待。


然而,随后传来此构想被否决的消息。庐山管理局谢绝的理由似乎也成立。他们指出,庐山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按照国家相关规定,不允许在景区里增加新的墓葬,何况在“月照松林”景点上凿穴入葬,难度极大,且不符合规定。如果一定要安葬庐山,作为通融,可在山上专门的墓地“长青园”里购置一处作为陈寅恪墓地,价格可以优惠。


上上下下,多方出动;千里跋涉,老少努力。谁能想,传来的竟是这样的回音?


四、庐山天空,一轮圆圆的日晕


陈寅恪毕竟与庐山有缘。


在一棒又一棒的接力跑,极有可能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之际,庐山植物园的介入,顿时使历时两年多的陈寅恪魂归庐山行程,有了关键性、一锤定音的转机。“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用陆游诗句描述这一环节,实在太贴切不过。


当我们伫立在陈寅恪夫妇墓地前时,除了郑翔,还有另外一位江西人——当年担任江西科技厅厅长的李国强先生。说来也巧,李国强一九七〇年七月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是我的前辈校友。


已经退休的他,听说我来庐山,热情地专程从南昌赶来。他和郑翔,堪称使陈寅恪夫妇入土为安的最后两大功臣,让几近夭折的接力赛,完美地冲到了终点。


李辉与李国强在陈寅恪夫妇墓碑前合影


柳暗花明的转机,在二〇〇三年二月出现。此时,科技厅厅长李国强来到庐山植物园检查工作,与时任植物园主任的郑翔见面时,谈及他在南昌听说的陈寅恪魂归庐山搁浅的遗憾事。作为毕业于复旦大学历史系的李国强,有着浓厚的人文情怀和历史修养,较他人对陈寅恪自然有更深的理解与敬重。


李国强所述深深触动郑翔,郑翔当即提出,可以在庐山植物园择地安葬。李国强觉得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建议。


中国的风景名胜之地,历史原因所致,时常有归属不一、多头管理的交叉、重叠的现象,备受诟病。可是,这一次,庐山体制却有了特殊的作用。庐山植物园直属中国科学院领导,由江西省科技厅业务管理。植物园虽在庐山,庐山管理局却没有任何管辖权、制约权,这使郑翔有了施展腾挪的空间。


郑翔和庐山植物园的上上下下,很快为此事开始制定方案,甚至已经退休的老领导、专家,也热情参与其中。经过一番论证之后,他们就陈寅恪墓地放在庐山植物园,提出相当充分的理由:


从植物园来看,陈寅恪1955年曾当选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与中科院早有关连;其次,北京植物园前此已经迎葬梁启超家族的几位重要人物,可谓有例可循;再次,义宁陈氏于中国植物园事业贡献良多,陈封怀(即陈衡恪之子)是庐山植物园的创始人之一,1993年辞世后,遵从其遗愿,将其骨灰与另一位创始人秦仁昌的骨灰一同埋葬在胡先骕墓茔两侧,此即今日植物园内的“三老墓”,坐落于松柏区水杉林内,离松门别墅不远。有此三大因缘,庐山植物园自然觉得责无旁贷。


(张求会《 陈寅恪、唐筼骨灰安葬侧记》)


三老墓


获悉庐山植物园的热情,陈家女儿为之感动。父母虽不能在松门别墅旁入土为安,但能在植物园内,与侄儿陈封怀日夜相伴,与松门别墅遥遥相望,的确也是上佳选择。她们欣然同意。


陈封怀先生之墓


虎守松门


看得出,郑翔是一位极为干练、麻利、高效率的人,一俟陈家女儿应允,庐山植物园上上下下,立即紧锣密鼓开始落实,为一个预料之外的、与他们没有直接关联的大事而忙碌——选择合适墓地、在山上选择合适石头、设计墓地风格、物色相关植物与鲜花……


从二月郑翔提出动议,到四月底陈寅恪夫妇骨灰下葬,仅仅两个多月。与过去二十年的纷纷扰扰、山穷水尽相比,这不啻为一个奇迹。


二〇〇三年四月,正是“非典”肆虐神州大地之时,许多城市限于恐慌之中。就在这种氛围中,陈寅恪墓地的修建在庐山按部就班如期进行。四月,陈寅恪夫妇的骨灰,由住在广州的女儿陈美延亲自送至九江火车站。郑翔向我讲述他们如何对待骨灰的存放:


二〇〇三年非典期间,陈美延坐火车把骨灰送到九江火车站,她们就回去了,没上山。我们把两个骨灰盒迎上山。迎上山以后,地下工程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安葬下去,中间有多长时间,大家都是不知道的。在这段时间里,这两个骨灰盒如何保管,这是一个问题。万一丢失了,那麻烦可就大了。后来我们就把两个骨灰盒放在的标本馆里,就是我们主楼的三楼,整个一层都是标本馆。我们还是做了一个比较细致的安排,安排两个人在里面值班。这两个人是不能出来的,送饭进去吃。是我们的保卫科长把两个骨灰盒送到门口,里面有人接进去。接进去以后,里面只有一个人。一百多个标本柜子,这两个骨灰放在哪一个标本柜里面,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与李辉的谈话)


骨灰安放的日子终于到了。陈寅恪夫妇墓地,终于如愿以偿出现在庐山上。


回忆起当天细节,郑翔依旧掩饰不住内心激动:


四月份的庐山老下雨。到了四月三十号这天,早上七点多,我起来一看,雨停了,天晴了。我就自己走到这儿来看。地下的工程基本做完了,穴池里有点积水,我叫人把水掏干净,擦干净后,我说让它晒四个小时太阳。


我说上午十一点钟,全体植物园员工到此集中,来安葬。到了十一点钟,大家都到了。陈美延告诉我,什么时候安葬,哪一天安葬,以什么方式、什么仪式,哪些人参加,全部由你定。全部交给我了,她放心了,什么都不管了。这一天,我们也没有惊动别人。


我们也是有讲究的。我们定制了一个石盒子,很重的,一块整的石头凿空了,先由四个人抬下去,两个骨灰盒是我跪着把它们放下去的。当时我们植物园有两个副主任,两个副主任抬着盖子将它们盖上。由四个科长抬那个更大的盖子把它盖上。盖完以后,我们一百多人排队,每个人都可以浇土。我第一个培土。第一锹土培下去,就在这个地。


太阳周围出现一个完整的日晕。日晕是什么概念?日晕在庐山每几年也会出现一次,但出现时,大部分都是半个,上午或者下午。因为上下午太阳都是斜的,看到的日晕都是半个。那天是中午十一点多钟,看到的日晕是一个完整的,大概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整个过程全部将它拍了下来。等下我们送一张光碟给你。当时大家非常兴奋。


整个非典期间,庐山没有游客。正好有一个游客背着行囊从这儿过,我就把他叫住,让他代表全国的游客来培一锹土。我把事情的经过和这位游客一讲,他也很兴奋,高高兴兴地培了好几下土。


后来我还将这位游客请到办公室喝了一杯茶,一位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姓马,是河南省国际经营公司的,个子不太高。当时把他的单位和电话都写到台历上,后来也找不到了。反正有这么一件事。


(二〇一一年七月二十三日,与李辉的谈话)


伫立陈寅恪夫妇墓地前,听郑翔回忆当年往事,他的激动神情中,显然还有如同神迹般的完整日晕,带给所有人的兴奋。


安葬现场,参加培土的庐山植物园的员工们,没有一位见过陈寅恪,甚至过去连他的名字也没有听到过,书更没有读过。可是,他们倾注了旁人没有的热忱、细致、敬重。从这一天开始,他们每天都将轮流来到这里拜祭,浇灌花木。入土为安的陈寅恪夫妇,从此成为他们情感中的一部分,就像与之相邻的“三老墓”里的三位前辈一样。


从张求会在书中特意写出陈寅恪骨灰久久不能“入土为安”的忧虑,到黄永玉主动提出帮忙并与毛致用同赴江西试图最后落 实,从李国强、郑翔两位局外人适时加入而柳暗花明,到一百多位庐山植物园员工轮流培土;陈寅恪的“入土为安”,算得上一次少有的历史大戏,为这位史学家的命运起伏增加了更多的戏剧性色彩。


几年前,我在成都拜访陈流求女士。她说自己没有想到,竟有那么多与父亲素多相识的人,为父亲的入土为安操心,奔波。她为之感动不已。


的确,一个又一个环节,串起这一次带有神圣感的安葬仪式。


那一天的庐山天空那个圆圆的日晕,早已留在每位亲历者心里,永远那么完美,圆满。


陈家三位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合著回忆父母的《也同欢乐也同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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