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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
李世华,1943年出生于安徽砀山县的农民家庭,1963年考入安徽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曾师从著名学者、作家、翻译家巫宁坤先生。毕业后先后在安徽怀远和江苏徐州从事英语教学工作,是当年的全国知名英语教师。2003年退休后转入对当代史的研究,2008年出版了《共用的墓碑——一个中国人的家庭纪事》(明镜出版社),2012年应邀参加了国际学术研讨会,拜见了巫宁坤老师和余英时先生。近年仍孜孜于抢救历史和启蒙大众,在多家媒体上发表《一九六〇:过年》等数十篇文章。联系方式:crishihua@126.com
作者:李世华
原载微信公号往事如烟乎
1958年秋天我进入了初中二年级。
那是一个浪漫的时代,那是一个荒唐的时代,那是一个激情奔放的时代,那是一个热浪袭人的时代。“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是当年的时髦口号,赶英超美是我们指日可待的目标。
早在午收时节《人民日报》就报道了小麦高产的卫星: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亩产3,530斤;河北省安国县南娄底乡亩产5,103斤;八月份《人民日报》报导说湖北麻城县麻溪河乡早稻亩产达到36,900斤;9月9日,广西环江县放出了全国最大的水稻高产卫星:亩产130,434.14斤!
报纸上、墙壁上画满了一列火车只拉一根玉米棒、一颗棉花上坐着几个孩子等等极富想象力的漫画。一些浪漫的诗歌遍布各种报纸、杂志,有的甚至上了语文课本。这些诗歌后来被收集出版,名为《红旗歌谣》,郭沫若还为之题写了书名。我们来欣赏欣赏其中的几首吧:
其一:
社员堆稻堆上天,稻垛堆到白云边。
撕块云彩擦把汗,凑着太阳抽袋烟。
其二:
一个谷穗不算长,黄河上面架桥梁。
十辆汽车并排走, 火车驰过不晃荡。
其三:
歌成海洋诗成山,跃进歌声飞满天。
太白斗酒诗百篇,农民只须半杆烟。
其四:
大红旗下逞英豪,端起巢湖当水瓢;
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浇。
其五:
大跃进,举双拳,恨天无把地无环。
只要粮棉超英美,哪怕汗水漂起船。
其六:
稻粒赶黄豆,黄豆像地瓜,
芝麻赛玉米,玉米有人大,
花生像红芋,红芋赶冬瓜。
一幅丰收图,跃进农民画。
大跃进、人民公社、大炼钢铁、公共食堂……一个接着一个的闻所未闻的新生事物使我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我们没有时间坐在课堂里读书了。
暑假开学不久,热火朝天的大炼钢铁开始了。我们学校的大喇叭滚动播送着“赶英超美”的口号、完成一千零七十万吨钢产量任务的号召、《社会主义好》等大跃进的歌曲和学校领导的鼓动信、各班的决心书等,整个学校沸腾起来了。
全校停课,全体师生员工都投入大炼钢铁。操场上支起了一个高大的属于全校的炼钢高炉,另外,全校二十三个班每一个班还有属于自己班的高八十公分、一米多宽、两米长的小地炉,这样,整个操场竖起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炼钢炉群。大、小高炉旁边堆满了矿石、焦炭、坩埚。
个头高的、年龄大的同学都被选去烧炉子,压碎矿石便是我们小同学的任务。课桌和讲台被码放到教室的后边了,腾出来地方压矿石。我们的教室被分成四块场地,每块长四五米,场地两端各摆放一条条凳,每条条凳上坐两个同学,来回蹬一个农村打麦场上用的大石滚,让石滚在铺满矿石的地面上滚动压碎矿石。四个石滚在砖铺的地面上滚动的声音、抄翻矿石的声音和矿石块碎裂的声音震得头昏耳聋。
在大炼钢铁的热潮里,全国上下七八亿人民全部被动员出来了,到处人山人海,炼钢炉林立,不分白天黑夜,火光映天。炼钢炉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时不能停火,因此我们压矿石的也不能休息。矿石粉和着灰尘在整个教室飞扬,我们睁不开眼、透不过气。学校没有给配备手套、口罩等任何劳保用品,我们只好用小手帕蒙住嘴和鼻子。尽管如此,矿石灰还是从脸与手帕的缝隙里往鼻子里钻,结果连我们的手帕也变成了矿石色,贴近鼻孔的地方变成两个褐色的圆点。
我们分成若干班,轮流休息吃饭。换班的时候,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和眼睛、眉毛上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矿石粉,周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睛是白的。一次换班的时候,我和同桌翟素霞一起走出教室门,去掉蒙嘴的手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们都变成小鬼了!
我们好像一夜之间进入了吃饭不要钱的共产主义社会,我们再不要花钱订伙,只要不是干活的时候,肚子饿了,可以随时去大伙房吃饭,而且可以任着肚皮填,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只不过大都是红芋(山芋)罢了。那年头正是赶英超美、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岁月,上面号召我们:“把黑夜当白天,把月亮当太阳,白天红旗招展,夜间遍地明灯”,我们每天只能睡上三四个小时的觉。
轮到休息的时候,我们脸也不洗带着满身的矿石灰和衣躺下。等下一班来叫我们的时候,我们睡得正香,揉揉眼皮,便去上班。连着几天熬下来,人就有点受不了了。压矿石时常常把石滚蹬过去就睡着了,当对方把石滚蹬过来的时候,自己浑然不知,结果被石滚压着了脚面,甚至被压伤了脚脖子。
大操场上的大大小的炼钢炉都喷吐着熊熊的火苗,照红了天空,加上照明的电灯,整个学校变成了一座不夜城。一位同学家长说,从他们远在十几里之外的老家都能看见我们学校的炼钢炉的火光。在学校的大高炉的一边,老师们和高年级的学生在踩着梯子往炉子里倒焦炭;另一边,两个体育老师在拉一个硕大的风箱,旁边还站着几个准备接班的大个子学生,个个挥汗如雨。
当年彭捷老师担任初二(2)班的班主任,他们还有自己的小地炉。为了早出钢铁,彭老师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他要组织学生,亲临指挥,有时要亲自拉风箱、倒焦炭。快到该出铁的日子了,彭老师站在炉口,俯身望着炉火,手里拿着钢钎子,不断翻动焦炭,观察坩埚里的动静。突然,头发昏,腿发软,身子往前倒去。亏得旁边的同学及时拉住了他的衣服,否则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直到将近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想起这件事我还感到后怕。”2006六年的12月20日,彭老师在给我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如是说。
“你们到底炼出钢了没有?”我问彭老师。
彭老师以一个绕口令回答了我:“说没炼出来就是炼出来了,说炼出来了就是没炼出来。”
我大惑不解。
彭老给我解释道:“如果说没炼出来吧,烧炼后从坩埚里倒出来的东西跟原来的铁矿石确实不一样了,所以说‘说没炼出来就是炼出来了’;要是说炼出来了吧,炼出来的铁疙瘩里面到处是窟窿,有点像蜂窝了,那能算是铁么?更不能说是钢了。所以说‘说炼出来了就是没炼出来’。炼出的是这样的东西,能不能报喜呢?我也犹豫。后来同学们说‘就算是铁,报吧!’我们就向学校报了,学校的广播表扬我们初二(2)班炼出了第一炉铁。”
彭老师讲述激情岁月 摄于2006年秋
还有一个有趣的插曲:为了使我们做出的坩埚结实,泥中间要掺入细麻丝一样的纤维。但需要量这么大,哪里去搞麻丝?不知谁提出一个倡议:用头发代之岂不更好?头发可是人人都有的!于是,在老师中首先掀起了献头发的高潮,很多老师剃了光头,接着学生也有很多响应的。看到我们神圣庄严的老师变成了秃和尚,学生们偷偷地笑。
像夏收季节一样,在大炼钢铁运动中,各地竟放“卫星”。,9月14日,贵州省首先宣布生产生铁14,000吨,吴芝圃的河南省不甘示弱,立刻宣布该省出了八个日产千吨以上的县,接着全国卫星纷纷上天,一颗比一颗高,一颗比一颗大,连毫无钢铁基础的广西壮族自治区也后来居上,连放几颗特大卫星:环江县日产生铁6,300多吨,鹿寨县竟然日产生铁高达二十万吨!
这些从中央喉舌《人民日报》传来的消息,鼓舞着我们,使我们亢奋。大家感觉自己好像在从事着一个无比光荣而神圣的事业,虽然苦,虽然累,虽然学不到文化知识,非但全然没有怨言,而且充满了激情。
终于有一天,校长通过大喇叭用激动的声音向全校宣布:“老师们,同学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成功了,我们的钢水流出来了,我们炼出了第一炉钢!我们全体集合去县委报喜!”
全校欢呼起来了,我们停下手里的活,跑到操场排队。学校早已写好了大红的喜报,四个大个子学生抬着一个盛着“钢铁”的坩埚,然后浩浩荡荡向县委所在地县城东关走去,一路上唱着大跃进的歌曲。
这消息还被登在了《砀山报》的显著位置,我们炼出的“铁”也被放进了展览馆。
大炼钢铁的狂潮席卷了神州大地,连世世代代种庄稼的农民也炼起钢铁来了!我们唐寨公社在文庄车站附近建了炼钢炉,队上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被调到炼钢队去了。母亲告诉我,家里没有做饭的东西了,各家各户的锅碗瓢勺等凡是带铁的东西都交上去炼钢铁了,还有锅铲、洗脸用的铁盆、甚至门上的铁钉、铁环也被拔掉上交,最后,连妇女头上的簪子、发夹都被搜走了。
我没有见过我们公社的炼钢炉,也没有见到他们炼出的铁,但后来看到了炼钢炉被扒倒后残留在铁道旁的高土堆。听说也弄出了几个铁疙瘩,交到公社去了。然而那些铁疙瘩几年后仍然堆放在公社附近的场地上,并未被送去制造枪炮炮击金门,打击国民党反动派,更没有被用来制造火箭、卫星。
后来呢?后来到了1959年,大饥荒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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