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思丨巫宁坤:沧海一滴泪,心底无限情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李广平 Author 李广平
老编的话:今天,巫宁坤先生的遗体告别、追思弥撒、追悼会、葬礼在美国弗吉尼亚州举行。我们转载音乐人李广平先生的一篇文章,以为缅怀。
原题
沧 海 一 滴 泪
——去华盛顿看望巫宁坤先生
01
我最早知道巫宁坤先生这个名字,是通过一本叫做《英语世界》的杂志。那时我是一个英语爱好者,每期都买,因为这本杂志选材精确,选文题材广泛隽永雅致科目繁多且中英文俱佳,所以引起我的巨大兴趣。虽然英语没有学好,却通过这本杂志读到了很多鲜为人知的精彩故事和精妙译文。当然,也从这本杂志知道了很多中国英语教学的大师级人物,其中就有巫宁坤先生。
我常常感叹的是:如果巫宁坤先生当年没有回国,他的命运会是怎样?因为,他的回国,留下来一段著名的对话: 巫宁坤曾回忆道:“一九五一年初,我正在芝加哥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忽然接到燕京大学电聘。两年来,国内亲友不断来信,对新中国的新生事物赞不绝口,令人心向往之。于是, 我决定丢下写了一半的英国文学博士论文,兼程回国任教。七月中旬,在旧金山登上驶往香港的克利夫兰总统号邮轮,有芝大同学伯顿夫妇和李政道博士前来话别。 照相留念之后,我愣头愣脑地问政道:‘你为什么不回去为新中国工作?’他笑笑说:‘我不愿让人洗脑子。’我不明白脑子怎么洗法,并不觉得怎么可怕,也就一 笑了之,乘风破浪回归一别八年的故土了。”
如果您读过《一滴泪》,您一定会清楚我上面所说的“苦难的历程”的真实含义。巫宁坤先生回国后,几乎每一次政治运动都在疯狂蹂躏他的身心:回国后意气风发地担任燕京大学老师的他,虽然力求远离政治生活,然而每一次的政治却会主动关怀他:从1952年院系调整后任南开大学等校教职,几乎没有过过几天安生的日子。
02
感谢耶鲁,感谢这所与中国关系最为密切的世界名校的牵引,我认识了同为耶鲁家长的巫宁坤先生的儿子巫一村兄。他的大女儿,也就是巫宁坤先生的孙女,目前也就读于耶鲁大学。
到了巫先生所住的老人公寓,但见阳光明媚绿树成荫,白云飘荡清风吹拂。这是一所条件非常完备的老人公寓。原来一村兄还担心老爷子精神不济不愿见人,但感谢上帝,这一天巫先生睡醒午觉后精神还好,我们赶紧抓住机会去拜见大师。
是的,信仰给了巫宁坤夫妇活下去的勇气与希望。我上网看了一些回忆以及研究巫宁坤先生作品的文章,很多人忽略了这一点,就连巫先生的研究生也许都没有关注过他们夫妇的信仰生活。但是余英时先生有所关注巫宁坤先生的“精神资源”问题,他说:“正是由於内心的宁静,他才能在回忆录中把自己的经历清理出来,并循此而寻求其苦难人生的意义所在。在这一方面《一滴泪》体现了极高的价值。何伟也很想知道:巫先生怎样在监狱和劳改营中还能保持住坚韧的精神。巫先生说,他常常想到杜甫、莎士比亚和狄伦.托玛斯。他特别引了托玛斯《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的诗句,也就是他在《一滴泪》中译出的几句:
当筋疲腱松时在拉肢刑架上挣扎,
虽然绑在刑车上,
死亡也一定不会战胜。
(见第三章)
这又再一次证实了上面关於他的精神世界源头的推测。”
关于此书的精彩,怎么说都不过分,我劝大家有空可以静下心来一读。此处引用一段子,看看那时的“悲惨世界”:1960年劳教的右派被押送到河北农场,因食物短缺,大家纷纷陷入浮肿,巫宁坤的妻舅送来高价买的一包烙饼。同屋一个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当时浮肿不堪了,用柳公权字体给他写了一张条子:“教授,我恳求您借给我一张烙饼,等内人从湖南来给我送食品,我保证一定加倍奉还。”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巫宁坤趁别人不注意时,悄悄地递给老刘一张烙饼。但不久学者即逝去,尸体还是巫宁坤负责掩埋。巫宁坤后来用一首诗形容自己的生活:
03
我见到心中尊敬敬仰的巫宁坤先生,最想表达的是:您的同学李政道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但是,您的《一滴泪》并不比诺贝尔奖轻啊!至少在我的心中,《一滴泪》掀起的生命波涛,完全是惊涛骇浪的感觉;也许我永远无法理解李政道和杨振宁的高深莫测的物理学知识,但是在尊敬他们的同时,我深深感受到了巫宁坤先生《一滴泪》对我的冲击与洗礼。
20多年后的1979年,当历经浩劫磨难的巫宁坤先生终于得以摘掉“右派”的帽子从安徽芜湖回到国际关系学院时,意外从报纸上看到“爱国美籍华裔科学家李政道博士”从美国回来讲学的消息,大为激动,便跑到北京饭店国宾馆看望老同学。此时已贵为国宾的李政道仅于百忙之中抽空匆匆和巫宁坤说了几句话。历史的相见,就此淡然而过。
还是余英时老师说得好啊:“王国维曾引尼采的名言:‘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人间词话》卷上)《一滴泪》便是‘以血书者’,巫先生以‘受难’的全部人生为中国史上最黑暗时代作见证,这是他个人的不朽的盛业,然而整个中华民族所付出的集体代价则是空前巨大的。我不禁想起了赵翼的两句诗,引之以为序文的结语:
国家不幸诗家幸,吟到沧桑句便工!”(见余英时为巫宁坤先生作品《一滴泪》所做的序言)。
祝福巫宁坤先生,祝福李怡楷师母,在美国享受晚年平安喜乐的生活,祝福您们健康长寿,晚霞温暖。我代表所有喜欢《一滴泪》的读者朋友,感谢您们。
巫宁坤先生在老人公寓阳台上(网络选图)
附一首巫宁坤先生翻译的名诗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虽然智慧的人临终时懂得黑暗有理,
因为他们的话没有迸发出闪电,他们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善良的人,当最后一浪过去,
可能曾会多么光辉地在绿色的海湾里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并歌唱过翱翔的太阳,
懂得,但为时太晚,他们使太阳在途中悲伤,
也并不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严肃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视觉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样闪耀欢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亲.在那悲哀的高处.
现在用您的热泪诅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表扬小号
就摁下识别二维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