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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丨谢咸玉:旅途中邂逅的三个女人

谢咸玉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谢咸玉,安徽马鞍山人;下过乡;后在国有上市公司担任中层;自2005年,先后在股份公司、民企做职业经理人。爱好文学,有多篇作品,散见于多家纸媒和网络微刊。


原题

旅途纪事,

三个女人的故事




作者:谢咸玉

 
1、温州女人


一九八七年秋末,我结束了在广州华南工学院的进修,踏上返程的列车。


最后一个进车厢的女人,手拿车票,推着拉杆箱,并不急着找座。她倾身探头,仍向窗外的月台四处张望,像是寻觅找人,做最后的道别。列车开动了,女人这才往车厢里找座,又沿座找回来,落座在我对面靠过道的座位。女人抬头望一眼已经塞得满满的行李架,将她占着过道的行李箱再贴近自己。


我起身将行李架上自己的行李整理了一下,将一个小旅行包从行李架上移至座位底下,挤出空挡安放了女人的行李箱。女人甚是感激。


火车出了韶关站,女人换到了我对面靠窗的座位。


女人约莫三十岁左右年纪,浓黑的头发在脑后梳成一根粗短的独辫子,上身浅灰色的列宁装,缝着双排扣子。女人面庞白皙,很美,很文艺。女人发现我在看她,朝我莞尔一笑。


出差?


女人摇摇头,说,找人,找我的老师。


找到了?


女人再次摇摇头。像是被触到隐痛,女人禁不住涌出眼泪,将头转向车窗外。


列车员正在车厢挨座送开水,我帮忙将她的水杯递过去,加满水。


须臾,她拿起水杯,浅浅地喝了一口水,或是出于感激,或是信任,她给我讲了她和她老师的故事。

 

她是温州人,在安徽芜湖一家百货商场租赁柜台卖眼镜。


一次回老家同学聚会,听一个在广州做生意的同学说,他在广州一家快餐店碰见了李老师。得知这个消息,她将租赁柜台的生意托付老乡照管,只身前往广州,去找李老师。


她上初一时,李老师作为进驻学校的工宣队员,被安排担任她们班主任老师。


她们班是年级的老大难。李老师接手后,重新选举班干部。她因为学习成绩好,被推选担任新的班长。


落选班长的母亲(当时的街道居委会主任、一个副局长的遗孀)找到学校,径直闯进教室,责问正在上课的李老师:


革命干部的后代难道不如一个罪犯的子女?(她的父亲当时正蒙冤入狱)


李老师好半天才弄明白来人是谁,为何事。


李老师不想在全班学生面前与她辩解,安排前座的女同学领她先去教研室,等他下课。来人不依不饶。


校长闻讯赶来,将来人请到校长室。


校长找到李老师,提出暂缓调整班干,被李老师拒绝了。


不久,学校的围墙上发现反动标语,学校紧急安排各班级突击听写,收集学生笔迹。她被指笔迹疑似,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被传唤至保卫科审讯。


急于破案的保卫科长对她说,只要老实交待,就放你回家。


保卫科长从抽屉拿出一把乌黑的手枪,重重地掼在桌上,说,胆敢耍滑头,你自己想象后果。


李老师得知她承认写了反标,赶去看她。


她被关在楼梯间储藏室改造的临时羁押室。老师透过小窗户,递给她两个事先夹了咸菜的馒头,叮嘱她,一定要说实话。


一周后,“反标”的案子破了,原来是一群孩子的恶作剧所为。

 

约莫半年后,李老师收到海外岳父的来信,要他们全家移民继承遗产。


李老师与妻子分居两地,住在学校单身宿舍。这天放学后,她去李老师宿舍道别。


她真不舍得李老师走。见了李老师,一时说不出话,眼泪先流出来了。李老师轻拍她的肩膀,安慰她不要难过,他会回来看望她们。临别,李老师特别叮嘱她,遇事一定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一切都会慢慢改变的。


李老师送她出门,她最后望一眼李老师,一时百感交集,她突然转身,紧紧拥抱着李老师。


她拥抱李老师,被路过的几个学生看到,报告了校长。


李老师被禁止办理移民签证,前前后后被审查了一个多月。

 

李老师和他的妻女终于办妥了全部的移民手续,前往香港,等候岳父来接他们。


岳父见到他们,说他不慎遇窃,余钱只够买三个人的机票。岳父提出他自己留下等家里汇来钱再走,让李老师一家三口先走。


李老师坚持由他留下等候家里的汇款。


三个多月过去了,李老师等到的是杳无音讯,并从此与岳父一家失去了联系。


李老师不愿相信,但事实确是,岳父遇窃是个幌子,岳父不欢迎他,或者说,不欢迎他这个曾被大陆作为强奸嫌疑犯审查过的女婿。


李老师将他的境况写信告诉他最好的工友,这事后来传到学校。


她闻讯后,知道是她害了李老师,内心满是罪过。她找到李老师的工友,向他索取李老师的地址,决定瞒着家人去找他。


李老师寄的信没有地址。

 

她按同学提供的地址,找到了广州那家快餐店。


她在快餐店守候了几天,一直没有见到李老师。


情急之下,她找到快餐店老板,说明原委,提出无偿在他的快餐店做几天服务员。老板答应了,并主动为她提供食宿。


半个多月过去了,她依然未见到李老师的身影。她必须回去了。她答应被托付的老乡一周内赶回去,她早就逾期了。


直至踏上列车的前一刻,她都还一直心存侥幸,期望着在她离开广州的最后一刻,会在大街上,公交车上,候车大厅,抑或车站月台上,突然邂逅李老师。

 

我和她都在江西鹰潭站转车。她到芜湖,在我前一站下车。


她说回去和老公商量,将眼镜生意转到广州去,就在那家快餐店附近。她一定要找到李老师。


次年三月,我到芜湖出差,专门去芜湖百货商场看望她。没有见到她,我向女营业员打听,女营业员打量了我一下,说,她去广州了。

 
2、“孽债”


一九九一年春天,我前往云南昆明参加一个全国性的行业订货会。


在飞往昆明的飞机上,邻座靠舷窗坐着一个姑娘。飞机起飞时,姑娘拉下舷窗的遮阳板,仰头闭目,不敢看外面。


途中闲聊,姑娘说她的母亲是上海知青,她自称是“孽债”。


她从小由上海的外公、外婆领养大。十岁转回云南读书时,母亲已被招工进了昆明的工厂。


她与母亲天生有一种水火不容的隔膜。面对母亲,她不愿喊妈妈。母亲也好像从来就把她当外人。她常为此陷入困惑,心想,这一切可能皆缘于自己是一个“孽债”吧。


她很小的时候就渴望独立,十六岁报考纺织厂被怀疑是童工而遭拒绝,她毅然选择南下广州。她历经数年风风雨雨,现在给一个澳门老板做“文秘”。


她好几年没有回家了。她也曾努力试图改善与母亲的关系,均告失败。期间,有一次回昆明,又与母亲发生争吵,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匆匆塞了几件衣物,拖着拉杆箱,踏着万家灯火,在阖家团圆的鞭炮声中四处寻觅投宿。


此次回昆明,她预先托朋友帮她在昆明联系租一间房住几天。一是寻求日后回昆明发展的途径,二是看看她寄养在朋友家一条心爱的狗。


姑娘看上去不算漂亮,虽然精细化妆,仍无法掩饰长期夜生活在她脸上沉积的灰暗。姑娘坦然述说,在广州、深圳有相当多的“女文秘”,实际是在客串老板情人的角色。说那是一种活法,也是一种无奈。


她说她曾不止一次想到过死,只是在选择何种死法时,她一次次犹豫了。触电、割脉都令她未死而先恐惧。


漂泊在外,她最怕过年。


有一年回上海看望外公、外婆,临近除夕的前两天,她谎称公司有急事,匆匆离开外婆家。


她并没有离开上海。眼见外公、外婆和舅舅一家数口蜗居一室,她愈来愈感到自己特别多余。除夕晚上,她在上海的一个宾馆里,给她在上海的每一个亲人打电话,祝他们节日快乐,阖家幸福,心想事成。


唯有外婆半天不愿放下电话,一个劲地问她在什么地方。她说在一个很远的地方。


她说她已经二十好几了,不再有十七、八岁离家时的任性和无虑。她面临被迫选择归宿。找一个老板,把一生托付给金钱,游戏人生,可惜她长得并不漂亮,没有资本,未必会有这样的机遇。嫁给一个普通人,靠算计过日子,又是她极不情愿的。


姑娘再次仰头闭目,陷入长久的沉默。


抵达昆明机场,姑娘还在等候取行李。我们分手了。


赴昆明的公务完成后,我慕名前往昆明的民族村风景区游览。


忽然,在游览的人群里,我发现飞机上邻座的姑娘,正挽着一个已不年轻的男人,边走边拘谨地说笑。


我赶忙避开,不愿姑娘看到我,彼此陷入尴尬。


我至今猜不透他们是父女关系还是雇佣关系。

 

3、川嫂


一九九八年盛夏,我带队赴重庆綦江一家大三线厂培训。返程时,我乘坐重庆开往南京的“岷山”号游轮。


游轮停靠在三峡腹心的巫山码头,等候前往游玩巫山小山峡的游客回归后启航。


在船首的甲板上,一个说不准年龄的农村妇女,捧着一个细长玻璃瓶充当的水杯,神情焦躁,不时地朝码头远处张望。


在和她的闲聊中得知,她来自距离重庆万县还需要坐一整天长途汽车的大山里。


她说她今年三十岁,我很是吃惊。大山里长年的艰辛劳作,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实在大很多。她因为家里干旱,庄稼收成不好,这次是随新近回村的几个姑娘结伴去南京打工。


她有三个孩子,大的四岁,小的不满两岁。


我奇怪为何要生这么多孩子,她说,生的都是女孩,必须要生个男孩。我问,当地计划生育部门不管吗?她说咋不管,就是罚款。有的人家连续生了几个女孩,为了生个男孩,一家人长年累月省吃俭用,拼命攒钱预备罚款。


我问,你丢下家里的孩子外出打工挣钱,也是为生一个男孩预备罚款吗?这是她本不愿示人的心思,沉默半天,不置可否地说,她的小女儿快满两岁了,因为超生罚款欠下的债才刚刚还完。她也知道越生越穷,可在她们那个大山里,多少年沿袭的遗风,没有男孩比贫穷更可怕。


我问,为何不让男人出来打工,她说,男人在外开销大,又抽烟又喝酒,有时还乱花钱。她见我很快明白了她说的乱花钱的事,脸红了,低头呷着白开水。


游轮过长江三峡,所有的人都涌向甲板,贪婪地观赏着即将不复存在的大自然的奇观。大山里来的她,峡谷见的多了,不再感到新奇。别人观景的时候,她独自倚在船头甲板一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和她的娃差不多大的女孩,以至把那个小女孩看的有些胆怯起来,直往她母亲身后躲。


游轮再次停靠一个风景点。


乘客大多涌向风景点游玩去了,剩下少数的游客也都离船,在码头边转悠。


码头不远处聚着一堆人,我凑上前看热闹。地上铺一张报纸,报纸上扣着两只拳头大小的黑瓷碗,一个黑脸黑衣服的男人与几个显然是“媒子”的人,在煞有介事地玩下注押宝赌博。


也在一旁围观的她,死盯着摆摊人操作,见有人很容易就赢了钱,她确定自己也能赢钱。她退出围观的圈子,到一个僻静处在身上翻找什么。


等我明白她是要掏钱下注,欲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眨眼功夫,她输了五十元钱。


她发现被骗了,要他们还钱,那伙人快速收起瓷碗,卷起报纸四散跑了,她拼命追那伙人。


我后悔没早提醒她。


还在跟她闲聊的时候,知道她是第一次出远门,曾想到提醒她,外面的世界很复杂。可又怕我的提醒会引起第一次出远门的她生出莫名的恐慌,真遇事反而没了主张,就作罢了。


她哭着回到船上。


游轮后续停靠的风景点,再没见她下船。


我先她在芜湖港下船。下船前,我悄悄往她手里塞了50元钱。


到了检票口,我回望,看到她挤在舱门口,双手握紧钱,朝码头出口方向呆立着。


现在想来,经历上当受骗,对她或许不全是坏事。现实会逼着她明白,外面的世界如她们大山里沿袭的遗风同样可怕。


202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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