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民《时间病人》（十一）|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荣格医生开放的态度和对我的绝对信任感染了我，我被他说服，相信了自己进行了物理层面的时间旅行，同时，我决定去相信小日说的话，相信他来自未来，正如荣格医生相信我来自未来。作
者
简
介
| 苏民 | 科幻作家，科幻编剧。短篇小说代表作《地球倒影》《替囊》《后意识时代》等，长篇代表作《时间病人》。《替囊》获未来事务管理局读者票选“2019我最喜爱的科幻春晚小说”。《后意识时代》被选为2020年中国科幻读者选择奖（引力奖）最佳短篇小说。
时间病人
第十一话 封锁
全文约56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再次见到小日时，他已不再被束缚，而是套着件宽大的病服，像只布袋似的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凳上。他专注地盯着前方人造湖绿色的湖面，在浮动的波光下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对我走近的脚步声无动于衷。
我轻轻喊了他一声，他转过头来，脸上没有波澜，就像回头看一只偶尔停在长凳上的麻雀。
“你好。”他礼貌而冷淡与我打完招呼，便不再理我。
我一时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处于当下人格还是未来人格。照理说，两个人格都已认识我，不该与我如此陌生。仅仅几天时间，小日像是又换了一个人，既无当下人格的好奇心，也无未来人格的老练，只剩下空洞与麻木。
见到我的震惊，护士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说道：“他的情况好多了，对吧！”
我尴尬一笑，我并不认为这是种进步，但只得顺着她说，“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呀？”
“前两天给他尝试了电休克疗法。”护士温婉地笑着说。
我吓了一跳。虽说电休克疗法现今安全系数已经提高许多，理论体系却仍然非常不成熟，而且在使用过程中，随着电流级别的增大，一定会抵达一个引起病人痛苦的程度才会停止。与其说是疗法，不如说是对病人的威慑手段。而治疗后，无论病人的反应是退缩和还是唤起，都被认为是有效果。现在的小日，显然整个人十分退缩，丧失了之前蓬勃的行动力。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具有清晰的心智。
护士说，“他过一个小时还得回屋吃药，你有什么话快点和他说吧～”
“我需要对他进行一个测试。”我装模作样地拿出些文件，“测试问题也属于我们的研究内容，需要对外保密，可以麻烦你回避一下吗？”
护士点头，很配合地离开了。我问小日，“还记得我是谁吗？“
他没有回应，面无表情，但明显地颤动了一下眼珠，露出一丝焦虑。我立刻明白了，他极有可能在伪装，伪装成一个乖巧听话的病人。
我进一步靠近他，在他耳朵低语道：“你不用再隐藏了，我是来带你走的。”
他仍然不理会我，我继续说道：“我不会告诉护士和医生的，也不会把你当作精神病人。”我必须抓紧时间，获取他的信任，“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你，我相信你来自未来。以及，我是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小日转动眼睛，瞥了眼病房门口。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带着听诊器的中年男医生正朝我们走来。他快步走到我面前，用十分事务性的口吻对我说：“你申请带出的病人就是这位吗？”
“对。”
“我过来是来给你签一份协议书，你带走他后，他发生任何问题均由你们实验室负责，医院无责。”说着递给我一页纸和一支笔。
我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小日，犹豫了片刻。我现在不确定小日对我是否还有用，但想到来之前我下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相信他的决心，我签下了字。
就这样，我把小日从七院带了出来。他一路乖顺，一声不吭，直到我们坐上出租车后，他才终于开了口。
“谢谢你，罗医生。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的。”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不再怀疑这个决定。现在的小日是我所熟悉的未来人格小日。
“你演戏也演太过头了吧，我差点以为你被废了。”
“没办法，万一是和医院联合起来套我话怎么办。”小日嘟了嘟嘴，露出受委屈的小孩模样。“你为什么突然相信我了？”
“理由很复杂。”我一时无法说出我的转变历程，直接对他说：“现在我们实验室的人都不相信你，但我想试着相信。领你出来也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希望我们能谈出些有价值的信息。”
“有价值的信息？”小日说，“那你可以听我的吗？听我的，马上停止手头的项目。”
“为什么？”我不由地有些恼火，“没有这个项目，你根本都出不来！”
“我知道。”小日嘟囔着，“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可能又要失去拯救地球的机会了。”
我想到他之前说的那些话，又是地球走向停滞又是拯救世界的中二言论。我理智上实在无法接受这些，但转念一想，或许这是某种象征性比喻性的表达，很可能和一天24小时的世界有关，“如果你真想让我们听你的，就说出真相吧，地球到底为什么要毁灭了？”
小日忧愁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不知道。”
“什么，你说你不知道？”我感到我的诚意受到愚弄，差点火冒三丈。
“你相信时间是永恒的吗？”小日突然问道。
“当然。相对于渺小的人类以及整个地球生命，时间是永恒的存在。”我回答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你能回答的这么肯定，是因为你是现代人。过去的人们可不是这么认为的。在人类的主观感受里，过去总是不可逆转地消失，未来还不存在，唯有‘现在’存在于眼前。人类其实是天生的现代论者，因为这是符合人类直觉的。直到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提出时间和空间都是相对的，粉碎了人们对时间的直觉，才诞生了时间的永恒论。永恒论认为，时间被空间化为一个完整的维度，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样真实，时间成了一个第四维度的块，像一只无限长的蠕虫存在于宇宙空间中，贯通过去和未来。”
“是啊，时间是无限的，就像数学概念里的直线，两端都无限延伸没有尽头。所以时间停滞只是属于现代论的人类主观感受，本质上是不可能存在的。那么，你所说的时间走向停滞，又是什么意思呢？”
“你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吗？”小日又问。
“你是想说，你是从别的平行宇宙来拯救世界的吗？”我忍不住用揶揄的语气说道。
“可以这么说吧，虽然我不确定到底能不能成功。”小日毫不客气地回答。
“那好吧。既然我说过要相信你，以此为前提，也就相信你来自平行宇宙的未来，那我也就相信平行宇宙的存在。但我认为，跨越平行宇宙拯救世界这种事，是不可能成立的。”
“你还是不相信我。”小日有点丧气地说。
“如果平行宇宙是存在的，世界有无数种可能，就有无数个平行宇宙，那世界就无所谓是否被拯救了。因为拯救每一个出现问题的宇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意义的。一个人如果对发生的灾难无法忍受，同时又具备意识时间旅行的能力，比如你，那你只需要找到一个没有灾难的平行世界，在那里活下去就好了。你没有必要去拯救，因为这种拯救毫无意义。”
“你说的没错。但现在的问题是，时间不再是永恒的了。”
“怎么，你改信现在论了吗？”
“不，我仍然相信永恒论。但就像直线在三维空间中遇到平面的阻挡，变成了有长度线段，时间这只第四维度的蠕虫，仿佛受到了什么阻碍，不再蠕动了。”
“也许只是你时间旅行地还不够多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然而小日面色凝重，眼中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疲惫与失望，“我只知道，我所看过的无数种未来，都是以毁灭告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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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日说，他已经经历了许多个少年时代，也来找过我许多次了。一开始时，他不知道怎样在一个世界里终结自己的意识，为此甚至尝试过自杀，比如在我不理他后轻易地卧轨，然后重新读档前去寻找另一个世界的我。他死了很多次，又在别的世界线活过来。后来控制自己意识的去向变得熟能生巧起来，也不是非死不可。就像人类有意去回忆过去的一段往事，你不知道大脑是如果找到那段记忆的，也无法确凿知道那段记忆是否是你最初要找的，但你在回忆起它的当口，便会发出无比肯定的感叹，啊，就是它，就是那个时候。
当然，时间旅行这种事无论发生多少次，对于进行旅行的人来说，都是线性的时间体验。小日说，他记忆中最早的一次时间旅行，发生在他三十岁那年。在那之前，他生活在一个并不存在时间旅行的世界里，像个普通人一样长大。为了方便讲述，小日把这个初始世界命名为世界线a。
小日并不是真正的普通人，根据我对前来找我看病的少年小日的了解，他基本是别人眼中的少年天才，聪明，独立，拥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永远旺盛的探寻神秘的好奇心，理想是成为一名天文学家。回忆童年时，小日记不起任何一位儿时伙伴，只记得厚厚的百科全书、显微镜、望远镜，星星和昆虫，追着他喂饭的母亲和几个月才见一面的地质勘测员父亲。我猜他一定没朋友，这样的高智商小孩通常孤僻又自我，虽说这可能是偏见，但我所见的少年小日的确浑身散发着一股时刻准备给人找麻烦的劲头，用不动声色的恶作剧闹得医院鸡犬不宁。
当他到了三十岁，正如他期望的，他成为了一名拥有天文和物理双博士学位的天文学教授，研究天体物理学，尽管他真正关心的是探究是否存在地外生命。他的观察范围从太阳系扩展到银河系，从十二星座延伸至河外空间缤纷的星云，直至人类技术能够达到的物理观测的尽头。他是天体动力领域的领头人，研究遥远星体们的运转节律，和它们成长与衰亡的轨迹，然后结合人类航天技术，规划出将飞船推至更远的方法和轨道。无垠的宇宙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一个三维的弹球机，他能想象出无数种飞船从地球出发、借着不同星体的引力跑酷般冲向银河边缘的路线。如他所说，他的确是一名至关重要的天文学家，虽然他做这一切只是为了满足尽快发现外星人或者被外星人发现的恶趣味。对了，差点忘了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小日的初始世界线a是一天24小时的。
我问小日，如果一天中的日夜分割比例是一样的，人们也仍然按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方式生活，一天24小时还是18小时是否只是度量上的差异，如果习惯了甚至都没有主观上的差别？小日说不是。正如狭义相对论所说时间是相对的，人类钟表上的时间也是相对于固定参照物的。在地球上，时间最古老的参照物是太阳，人们依据太阳下竹竿影子的位置变化制成日冕，用太阳的作息指导自己的生活，不管是24小时制的钟表，还是18小时制的钟表，都忠诚地反映着太阳的起落。如果太阳的运行变快，那么一天的时间就会变短。但身处太阳系的人类，是无法察觉到太阳的细微变化的。可如果我们把参考物扩大到太阳系之外，比如银河系的其他星体，考察太阳与其他星体的相对运行速度，才会发现，改变得是太阳本身。
在小日三十岁生日那天，他按照惯例回到他从小长大的那个房间，打开窗台上的天文望远镜，在零点时将镜头对准夜空中的天秤座，寻找他最喜欢的一颗星星，天秤座β星。自从父亲在他七岁生日时送给他这只望远镜，教会他观察自己的星座，这便成了他每年庆祝生日的仪式。我嘲笑他这个生日仪式幼稚的不行，小日不以为然，面带孩童般的憧憬继续说着他的β星。
β星是天秤座最亮的恒星，中文名叫氐宿四。它是一颗主序蓝矮星，距离地球185光年，是宇宙中唯一一颗肉眼可见的绿色的星。在清朗的深秋夜晚，β星散发出幽幽的绿光，将周围丝丝缕缕的云也映照成了绿色，好像深海中的一片沉沉浮浮的海藻。他知道β星的温度是太阳的两倍，却总觉得它是凉的。他一遍遍幻想自己伸手去触摸它，那片绿色的、凉凉的云。这让他的心变得平和而冷静，同时充满欣喜，仿佛得到令人宽慰的许诺。他从不许愿，但已经心满意足。
当他心满意足地准备离开望远镜时，却发现今天天秤座星星的位置排布有些不同。β星和天秤座其他三颗最亮的星构成一个低端尖尖的四边形，今天这个四边形却扁了些，也没那么尖锐了。他仔细观测了下其他星星的位置，肉眼什么也看不出来，但他总觉得怪怪的。心中的奇异感占据了他，使他一整晚都没睡踏实，第二天他就返回研究所，拜托天文观测台的同事出了一份天秤座的观测报告。小日惊讶的发现，天秤座较远处的一些星体运转速度变快了，无论是自转还是公转。尽管只是一秒内变快几百米，累积起来的结果是，这些星星像集市上排在外围的人，焦急地将前面的人逐渐为拢，使得整个星系的空间距离发生了改变。
这种改变细微却庞大，震惊了整个天文界。能引起整个星系能量推进的变化，最大的可能就是附近有星系发生了大规模的碰撞或融合，或者某颗大质量的恒星正在坍塌。但如此大能量的变故，人类却一丁点儿痕迹也没观测到。黑暗的宇宙中正在发生人类无法觉察的大变故，这个情况让整个学界人心惶惶，对外界的报道也言辞隐晦，生怕被人解读成世界末日。在这种惴惴不安中，人类迎来了第一个切身相关的变化，人类发射到外太空的卫星，全部失灵了。
就像在这个世界里我和夏目一起经历的那样，世界线a也经历了全球航班停运、无限信号全部消失。短暂的混乱后，科学家们排查出了卫星的故障原因，是卫星所参照的星体的速度变快了，这使得卫星的导航出错故障。卫星的参照星体比天秤座那些星体离地球近许多，这个变快的速度，也比天秤座远处的星星的变化更加微小，但同样查不出原因。科学家们只能先根据新测到的速度更新了卫星的系统参数，使卫星恢复正常工作。可是过了一个月，同样的卫星故障又发生了。星星的速度，竟然又比之前变快了。科学家又一次用老办法修好了卫星，然而，科学家们不得不面临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不止是天秤座，宇宙中所有星体的运转，都加快了，而且是越来越快。
卫星的失灵变的越来越频繁，发射出去的飞船和探测器也失联了。终于有一天，卫星和探测器们全部瘫痪了，人类再也无法近距离探知到宇宙中的新变化了，只能使用基于地面的探测仪式。人类航天事业整体倒退一百年。
最让小日无法忍受的是，由于天体动力的持续变化，再也没有一艘飞船飞出地球。飞船朝着天空不断高升，却始终无法跃出大气层，最后因燃料用尽而掉落到地上。仿佛一时间，地球变成了一个孤立的星球，无法出去，也无法接受外界的信号。除了失去无限信号带了的连锁影响，地球上一切正常。人类在骂骂咧咧了几个星期后迅速习惯了新的生活方式，又奔着各自的烦恼和目标去了。
可是小日却无法继续正常生活了。这个打击对他而言太大了，他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生活的重心，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如果没有了走出银河系遇见外星人的希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活着。整个天文界灰头土脸，很多科学家纷纷转行。留下的人的坚持研究，也只是在徒劳无功罢了。
小日是为数不多的坚持者之一。他想了各种办法，都收效甚微，因为能获取的宇宙信息实在太少了，过去的研究方法都无法进行。于是他想到了时间旅行，这个只存在于科幻小说的匪夷所思的办法。可是唯有回到过去，提前发现宇宙中的这场大变故，探明原因，提前做好应对措施，才能避免眼前的悲剧。
就因为这个？我一直以为我会听到类似于亲友意外丧命的故事，这才是通常触发主人公冒险进行时间旅行的原因。但小日却说，没有别的原因了，这就是他最初进行时间旅行的全部动机了——为了解开航天事业的封锁局面。
好吧。我放过了这个问题，接着问他，那你是怎么做到时间旅行的？小日说，是我帮他做到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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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康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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