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的贸易金融霸权及其衰落

本文接上一篇：秦汉时期的“造王者”——吕氏商业家族（下）

齐国可能是全世界最早认识到货币的重要价值，并发动货币战争的国家。《管子》认为，货币是国家控制经济的重要工具，“先王运用货币，以守财物，以御民事，而平天下。”齐国的霸权就是建立在货币战争的基础之上。

美国前国务卿、犹太人基辛格有句名言：“谁控制了石油，谁就控制了所有国家；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控制了人类；谁掌握了货币发行权,谁就掌握了世界。”

其实这句话就是货币战争的全部奥义。只要把其中的石油换成食盐，两千多年前的齐国就践行过这句话。上一章已经讲过齐国如何利用食盐从其他国家谋取暴利的，这里再说说，齐国是如何控制粮食和货币发行权的。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

齐桓公任用管仲为相之后，齐国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齐桓公很兴奋，找周围几个小国先试试刀，一切顺利，然后就要对山东半岛上的另一大国鲁国动手了。公元前684年，齐鲁之间爆发长勺之战，这是齐国崛起过程中的第一场大战，齐国号称出动三十万大军，而鲁国所能召集的军队只有三万，鲁国贵族都吓傻了，认为这下肯定完蛋大吉。

鲁国平民曹刿说，“吃肉的都是傻叉”（肉食者鄙），然后一鼓作气把齐国军队打败了。这下搞得齐桓公心里哇凉哇凉的，兵力如此悬殊都能打成这样，以后还怎么混啊！争霸天下岂不成了痴心妄想？

管仲把胸脯一拍，对付鲁国这种弱鸡根本不用出动军队，用经济战就搞残它。他下令全国官员的衣服由齐国纨布改为穿鲁国的缟布。齐国百姓比较有钱，官员穿啥民间也要跟风，于是导致对缟布需求量大增，缟布价格大涨，同时却禁止齐国纺织工场织缟布，高价从鲁国进口缟布。

鲁国人很哈皮，齐国人这是脑子进水了吗，给我们送钱啊！白送的钱不要白不要。鲁国大肆扩张缟布的手工作坊，并且扩大桑树的种植面积，以提高桑蚕丝的供应量，同时粮食种植面积大幅缩减。鲁国人很傻很天真：耕地红线破了不要紧，我们以后有钱了，缺粮食就从别的国家买就是了！据说，当今中国某个姓茅的经济学家也发过类似的高论哦！

一年后，齐国拒绝进口鲁国的缟布，同时禁止向鲁国出口粮食。鲁国的纺织工场大面积停工，经济陷入崩溃，更要命的是，鲁国过去一年没好好种地，已经没有什么存粮，老百姓吃不上饭眼看就要暴动了。鲁国不得不被迫签下尊从齐国的条约，就这样，不费一兵一卒，鲁国成为齐国附庸。这就是“齐纨鲁缟”的典故。

作为胜利的一方，齐国从此之后开始患上经济战依赖症，并且症状越来越深。

楚国地盘广大，民风彪悍，“楚罗斯”不听“齐利坚”的号令，甚至处处与其分庭抗礼。齐桓公把南方的“楚罗斯”看成王霸事业上的“假想敌”，整日里都在琢磨如何削弱楚国。楚人乃是名副其实的“战斗民族”，齐国虽然经济发达，军队装备先进，但是军人的战斗意志明显比不上楚军，这让齐桓公头疼。

他问管仲：“楚国是一个强国，其人民精通格斗的技巧。我们要举兵讨伐楚国，恐怕力不从心。一个楚国就很麻烦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管仲给齐王支了一个看上去匪夷所思的招数：高价收购楚国特产的鹿。齐桓公将收购楚国活鹿的价格定为八万钱一头的天价，在与楚国交接的边境上设立了一座专门用来收购鹿的小城，派中大夫王邑带了二千万钱去楚国大肆搜购。

楚王听说了这件事情，高兴地不要不要的，对楚国令尹说：“鹿不过是一种野兽，既不是主要的食物，也不能用来拉车干活，即使都不要也无所谓。现在齐国那帮土豪出那么多钱来买我们不需要的东西，这是我们楚国的福气啊！赶快发布命令，让老百姓赶紧捕捉活鹿，尽快把齐国手上的钱换过来！”

为大肆炒作这一事件，管仲还煞有介事地对楚国官员说：“你能给我弄来二十头活鹿，我就赏赐你百金的回扣；弄来二百头，你就可以拿到千金。楚国就算不向老百姓征税，财用也够了。”

楚国经济比齐国落后得多，听说这个消息，举国上下都轰动了，无论官方还是民间，无论男女老少，全都跟疯了一样，其他所有活计都不干了，漫山遍野地去捕捉活鹿。鹿这种动物性情机警，行动敏捷，听觉、嗅觉均很发达，奔跑迅速，跳跃能力很强，尤其擅长攀登陡坡，捉活的就不能用弓箭之类的杀伤武器，想捉只活鹿那是相当有难度。按照齐国出的价钱，捉一只活鹿够楚国百姓过上十年的小康生活，这种动力支撑着大家去抓鹿，但是很多人忙活半年一年，也未必能捉到一只。

知道为啥诸侯争霸叫群雄逐鹿，逐鹿中原么，古人用惨痛的经验告诉我们，鹿这畜生，真你妹的不好抓啊！

就在楚国全民逐鹿的同时，管仲让大臣隰朋悄悄地在齐、楚两国的民间收购并囤积粮食，楚国民间的余粮基本上被收购一空。

管仲对齐桓公说：“好了，这下我们可以安心去攻打楚国了！”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回答：“楚国人都去抓鹿，却误了农时，粮食又不可能几个月时间就可以收割，楚国到时候一定会去收购粮食。到时候我们封锁边境就行了。”齐桓公恍然，于是下令封闭与楚国的边境。

结果楚国这一年的粮食产量大减，米价疯涨，楚王派人四处买米，但都被齐国截断，楚国发生了严重的大饥荒。逃往齐国的楚国难民多达本国人口的十分之四。楚国元气大伤，三年后向齐国屈服。

公元前651年，齐桓公在葵丘（在今天的河南民权县与山东省曹县交界）大会诸侯，参加会盟的有齐、鲁、宋、卫、郑、许、曹等国的国君，周襄王也派代表参加，会上宣布了各盟国互助、集体防御以及自由贸易的方针，标志着齐国霸权的建立。这就相当于美国主导的“北约”和“大西洋自由贸易区”。

在齐国的要求下，各国将关税以及各项税费压到很低，《幼官》中记载：“（齐桓公）三会诸侯，令曰：田租百取五，市赋百取二，关赋百取一”，实际执行时可能比约定要略高一些，例如齐国执行的是百分之二的关税，《大匡》中记载，“桓公践位十九年，弛关市之征，五十而取一。”这不就是春秋版的“关贸总协定”（WTO前身）嘛！在自由贸易的大旗之下，掌握了生产优势的齐利坚也就如同后世的美利坚那样，商品大潮横扫各国，齐国也就从中转到了巨额利润。

齐国不仅通过建立在霸权基础上的自由贸易秩序赚钱，还通过炒作商品尽快回笼资金。葵丘会盟之后，齐桓公对管仲说，咱们举办这么大一场北约峰会，花了不少钱，风头也出尽了，但是光有虚名不行啊，怎样才能把这些虚名转变为实实在在的利润呢？

管仲说：“主公，某处有一片乱石岗，请下令招聘一批玉匠，把这些乱石头，按标准雕制成一块块的石璧，一尺长的定价一万钱，八寸的定价八千，七寸的定价七千，石珪定四千，石瑗定五百。”齐桓公听了，将信将疑，但还是都照他所说的做了。

石璧完成之日，管仲就来到洛阳朝见周天子。当时，天子的弟弟姬带还在为分家的事和天子扯皮。管仲作为“齐利坚”的相国，是来为天子兄弟俩说和劝架的。

管仲说：“为了大王的尊严，我国君主打算率领诸侯们前来朝拜先王的宗庙，一者可以观摩学习周礼，二者也能为大王助威！乱臣贼子们见到这架势，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天子说：“好，那就叫诸侯们都来朝拜先王宗庙，这没问题。”管仲又说：“请大王发令，凡是来朝拜先王宗庙的诸侯，都必须带上‘石破天惊’璧，作为献给大王的贡礼，否则，不准入朝。”

所谓“石破天惊”璧，就是从那一堆乱石头里凿出来的破玩意，嫁接上一个好名头，立马就值钱了。

天子便向天下各地发出了号令。诸侯们一般很少有机会参观朝拜天子先王的宗庙，大家都想趁着这个机会与周室和霸主齐国套套近乎。门票不便宜，但是咬牙也要买！于是，天下的诸侯们都载着黄金、珠玉、粮食、彩绢和布帛，纷纷赶到齐国，争着抢着来购买门票“石破天惊”璧。

个别诸侯也想不来，但不来就是对天子不敬啊，“齐利坚”尊王攘夷的普世价值大旗一挥，各国就有借口来功伐了，敢不来？还是咬咬牙花钱免灾吧！就这样，齐国的石璧流通于天下，天下的财物流归于齐国。

一大堆废弃了的乱石头，原先只是半文不值的垃圾，但在管仲的运作下，却变废为宝，价值连城，狂赚了一大笔。这一笔就相当于齐国八年的国税总额。

齐桓公发了这笔横财后心情十分愉悦，大笔一挥给齐国百姓减负，一直到他去世的八年间，都再没有向他的百姓们征过税，齐国百姓享受如此高福利，能不拥戴管仲和齐王么！这一经典谋略被称作“石璧谋”。犹太人控制的国际钻石集团德比尔斯垄断世界钻石开采与销售，并将其与婚姻爱情这一名头家接到一起，从而攫取惊人的利润，其实就是“石壁谋”的翻版。

齐国货币战争的成功战例不限于此，还有金龟换粮、衡山之谋、菁茅谋等等，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展开了。

总体来说，齐国经济主要面向流通环节，是一个商业金融大国，依靠金融的神奇力量操控他国经济，控制市场，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但是有一样，能有这么高级的玩意轻松取得胜利，谁还愿意苦哈哈地扛着兵器，去前线流血牺牲去拼命啊！于是齐国上到下，集体落下了贪图享乐，轻视生产（武备）的病根。不同的时代表现可能不同，但是在历史上的金融霸权——雅典、荷兰帝国、大英帝国乃至当今的美国衰落过程中，都可以看到类似的症状。

根据西方历史的普遍规律，自由主义经济政策长期推行的结果，必然是精英阶层崛起，王权衰落，齐国也是如此。精英阶层中的出类拔萃者掌握了大量财富，必然要进一步谋求掌握政治权力，齐王可以用福利讨好民众，这些人做得比齐王更好，因此民心变易，“田氏代齐”也就成为最终结局。

实际上，管仲早已预见了这一结局，他在《管子 · 国蓄》中提到：“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 战国时期，商鞅在《商君书》亦提出“利出一孔”的思想。这个唯一的孔道，就是“农战”。除此之外的商业、娱乐等事项，尽在禁除之列。他的商鞅变法，按照“利出一孔”和“驱农归战”的中心思想，将秦国整个社会打造成了“农战”体制，全民为兵。最终得以横扫六国，实现统一。

管子所谓的“利出一孔”，实际上是将举国上下利益捆绑在一起，这样才能使得全国人民团结在一起，共同奋斗。如果大家利益不统一，必然导致纷争与内斗。在农耕时代，如果国家利出多孔，则很容易形成军阀集团，因为军队的效忠对象不再是国家，而是向他们提供粮饷的人。

大国政治，归根结底是中央和地方财权的争夺。财权分散，利出多孔，则地方自治（割据）势力抬头，变乱四起。

中国历代朝廷内斗，藩镇割据，根子其实都在于利益来源分散。至于已经快把自己折腾没了的国民党，自始至终都存在“利出多孔”的顽疾，所以把自己从大中华的执政党，折腾成了台湾岛的在野党。

《商君书》实际上是狭隘地理解了管仲的思想，将其他利益通道堵死，仅保留国家统一控制的耕战复合体，倒是实现了利出一孔，但这是一个相当笨拙且违反人性和经济发展规律的办法，也成为战国时代法家最被诟病的地方。

“利出一孔”的问题看似简单，却成为困扰中国历朝政府两千年的超级难题，直到今天也是困扰世界的终极问题。直观地看，共产主义是解决“利出一孔”问题的终极方案，但是在目前的生产力条件下无法实施，到底在什么条件下能实施也很难讲。在某些特定历史阶段，即使是自由主义经济体，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利出一孔”的问题。

当年大英帝国在崛起之时，借助金融工具很好地实现了“利出一孔”问题，这就是英格兰国债。

英国与当时大陆头号强国法国作战，财政面临枯竭。1694年英格兰银行成立后，很快推出了面向英国所有阶层发行的国债，从国王到贩夫走卒，人人踊跃购买，国债的收益跟英国的发展情况密切相关，所有英国人的收益都与国家的命运前途捆绑在一起，自发自觉地做有利于国家的事情，这就是大英帝国的“利出一孔”。

以国债为担保，英格兰银行就可以发行货币，充作军费，其实质是调动英国各阶层的财力（甚至还包括英国的盟国以及透支未来的财力）与法国王室所能调动的现金作战。

英格兰银行的成立

这一机制后来被美国借鉴，直到今天，美元的发行机制仍然是基于美国国债：美国政府要想得到美元，就必须将美国人民的未来税收（国债），抵押给私有的美联储，由美联储来发行“美联储券”，这就是“美元”。

从某种意义上说，美元这个工具，将世界各国的利益和美国的利益捆绑到了一起，世界各国才有动力共同维护“美国治下和平””(Pax Americana)。

大国政治的例子离我们似乎太远，再举个商业上的例子。任正非也是通过全员持股实现“利出一孔”，将华为上下凝聚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的公司。“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们十几万人一同努力划桨，已经把华为的航母划到起跑线上了。我们要力出一孔 、利出一孔，密集炮火攻击前进，努力进入无人区。”——出自2016年华为市场工作大会上任正非的讲话。

吕氏一族依靠商业兴盛，并成为一国诸侯，依靠商业获得霸权，在长期的家学渊源积淀之下，他们已经成为完全的商业家族。在失国之后不甘心失败，在重操旧业的同时，仍然认为自己是“天命所归”，一心想要重回巅峰。

窃取齐国的田氏，其实是抄袭吕氏的路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稷下学宫的显学——黄老之学，也是吕氏治国之道的进一步发展，因此吕氏输得是心服口服。吕氏一族此后都成了黄老之学的忠实拥护者，或者换个角度说，其实吕氏家族才是黄老之学的正统传人。吕氏显然对于外人抄袭本家族秘笈绊倒自己耿耿于怀，一心要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

吕氏家族的野心很大，齐国这个小破船已经看不上了，他们要用黄老之术获得天下！

单父吕氏是齐康公的嫡系后代，保存有最正统的《太公兵法》以及其他一些黄老著作。吕不韦作为吕氏旁支，在成为秦国相国之后，第一件要紧事就是召集门客编写集黄老之学大成的《吕氏春秋》，写成之后，吕不韦将《吕氏春秋》公布于咸阳的城门旁，并将千金悬挂于书的上面，广邀各诸侯国的游士宾客前来评阅。吕不韦许诺：如果有人能在书中增加一个字或减去一个字，就奖赏给他一千金。“一字千金”由此而来。他的这一举动，似乎有争夺黄老之学正统传人的意思在里面。

吕氏一族的经历十分类似于犹太民族的奋斗历程，同样从事商业，同样拥有辉煌的过去（犹太人自己认为他们有辉煌的大卫王和所罗门王时代），同样失去了故国，同样坚持家族（民族）传统学问，谋求翻盘。因此吕氏一族的心态与行为，与那些犹太精英家族十分接近。早在圣殿骑士团的时代，犹太精英就利用手中的金融资本附身王权，从而获得自身的政治特权。犹太人寄生式的生存方式，也引发了欧洲人的警觉，表现为一次又一次的排犹浪潮。

德意志牧师马丁·路德除了是宗教改革的先驱，也是一位排犹主义者。1543年，路德写下了《犹太人与他们的谎言》一文，他抓住仇犹这个普遍动机，并大力强调“金融犹太人”的丑恶形象：“这些异教徒的金银臭不可闻，普天下没有哪个民族会比犹太民族更加吝啬的了，他们过去是，将来还将永远是该诅咒的高利贷盘剥者。”他进一步写道：“是的，他们将我们基督徒困禁在我们自己的土地上，他们让我们汗流涣背地劳作，他们却获取金钱和好处；他们坐在火炉后面享受清福，无所事事，奢侈贪婪，狼吞虎咽，酗酒作乐，轻松生活；他们的幸福是由于我们的奉献才获得的，而他们却通过该诅咒的高利贷俘获了我们的善良；他们成了我们的主人，而我们倒成了他们的奴仆。当局绝不能允许基督教被犹太人这个暗藏的主人盘剥和奴役！” 

马丁·路德

在一次又一次排犹浪潮的反扑之下，犹太人遭受了极为惨重的损失，但是犹太经营仍然痴心不改，手段也越来越隐蔽，越来越高明。如今的美国实际上就是犹太人控制的金融帝国。美国国内政治斗争，实质上是犹太财团与盎格鲁财团的斗争。

吕氏一族想要攫取政治权力，他们采用的手段与犹太人类似，扶植代理人为己所用。刘邦从资质上看，是块成色十足的璞玉，综合条件来看，是争霸天下的最佳人选。但是他自己主观能动性不足，需要从后面向前推他一把。

吕氏在与刘邦联姻后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围绕着刘邦展开了巧妙的“造神运动”。欲知详情，请看下一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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