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持续了两千年的货币战争(上)——知春路风云录之四
知春路风云系列,前文见:
21世纪的世界基本贸易格局是这样的:中国作为世界工厂提供工业品,中国的工业产值超过了排名其后的美国、日本、德国的总和(2017年);美国提供货币,澳洲、巴西、俄罗斯等地提供矿产,发达国家和众多发展中国家作为消费市场。
世界贸易商路
这种格局刚刚持续了20多年,欧美就大喊受不了,纷纷嚷嚷要进行贸易保护,限制中国商品的输入,实质上也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一个词——“闭关锁国”。
如果我们用经济和金融的视角回顾世界历史,就会惊奇发现,这种状态其实才是历史的常态。
早期的华夏文明相对于地中海文明,处于严重的贵金属匮乏的状态,也就是货币严重滞后于经济发展的需要。货币的匮乏导致通货紧缩、金融危机频繁爆发,使得华夏文明在相当早期就发现了货币的本质其实是交易的信用,发展出相对成熟的金融理论,其中集大成者就是《管子》。这本书中涉及到关于自由贸易、关税同盟、国家储备、中央银行、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等等方面内容,简直就是一副现代经济的图像。
位于山东临淄的管仲纪念馆
相对于西方对金银的狂热拜物崇拜,中国人早已认识到货币本身并没有价值,其作用就是促进生产要素的有序流转,实物财富生产才是重中之重。无论是政治军事还是金融贸易,最终目的都是为了生产服务;生产发展起来,又会反过来促进政治军事的强大,形成金融贸易霸权。
用一句话概括,就是金融必须服务于实体经济,一切与实体经济无关的金融活动都是耍流氓!
自从商朝灭夏之时,伊尹开启了有历史记录的第一场贸易战和谍报战,中国的战争就不仅仅是单纯的军事战场的较量。《太公兵法》这本相传是姜子牙(吕尚)所写的军事著作告诉我们,战争伴随着贸易、金融(货币)、情报等方面的较量,甚至是教育、文化、科技、生产等综合国力的比拼。
位于山东日照的姜太公纪念馆
大家可能觉得奇怪,为啥这些经济学牛人都出在山东?在春秋战国时期,位于山东半岛的齐国是经济最发达、思想学术最为繁荣的国家,“百家争鸣”就是发生在齐国的稷下学宫。齐桓公九合诸侯,除了尊敬周天子这个幌子之外,最主要目的是建立关税同盟,建立多国自由贸易区,在自由贸易的大旗之下,以便齐国的商品和货币输出各国,利用贸易金融霸权收割天下财富!
齐国,就是后世英美这些金融霸权国家的祖师爷!
稷下学宫中学者论战的盛况
战国后期,各个诸侯国形成四大自由贸易区,南部蚁鼻钱贸易区(楚、吴、越),西部方圆钱贸易区(秦周边地区)、中部布币自贸区(赵韩魏)、东部刀币自贸区(齐、燕),伴随着政治军事的角力,贸易战金融战打到飞起。
今天的世界,无非是把春秋战国的故事,在全世界范围内重演一遍……
战国时代的货币地图
“新战国”时代的货币地图
齐国虽然长期掌握贸易、金融和文化霸权,尽管相对富裕,但是由于金融霸权收割财富来得太轻易,生产逐步空心化。这场竞争的结果是,经过商鞅变法后以军工农业立国的秦国,碾压贸易金融立国的齐国(及其盟国)一统天下。
秦帝国统一后,利用主权信用建立起信用货币体系(不足值的铜币其实就是信用货币),并且具备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大规模分工生产(准)工业体系,要是能解决交通和通讯的问题,军国主义化的秦国估计能征服全世界。
呸呸,军国主义思想要不得……罪过罪过。
由于长期的战争状态,造就了大量军事以及军工从业人口,天下太平之后这些人大量下岗失业,成为社会不稳定因素。秦朝不得不采用“凯尔斯主义”经济措施,推动大量基础建设工程,但仍然没有避免社会崩溃。
汉朝初年,中央政府曾经将铸币权下放到地方甚至私人,引发经济混乱,导致地方豪强势力崛起,酿成“七王之乱”。汉武帝重新将铸币权收归中央,并采用一系列措施加强中央集权,生产迅速发展。此后直到1820年之前的两千年漫长岁月中,中国都是世界上头号生产大国,长期处于出超状态,并稳坐世界经济的头把交椅。
按照儒家的观点,轻徭薄赋、省吃俭用、鼓励生产就是治国三板斧,三斧一出,天下大吉。
然而,根据现代经济学观点,生产过剩其实才是更大的问题啊!
要是按照马克思政治经济学,那就是经济危机的总根源啊!!
汉武帝时代,汉帝国已经实质性地转向重商主义。为了击败大敌匈奴,他千方百计地开辟财源,建立通达全国的贸易网络,四处探索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商路,不仅派张骞开启了著名的陆上丝绸之路,还派遣船只出海,开启了海上丝绸之路。
深刻影响整个世界的“1D1L”就此开启,同时无意之间点燃了持续两千年的货币战争的烽火。
汉代和罗马并立时期的主要商路
在汉朝重商主义的国策之下,雄心勃勃的汉朝商人四处寻找致富的机会,与周边各个国家建立贸易,汉朝的货币不断扩大流通范围,实现了信用货币的国际化,中央政府收取铸币税收到手软。
汉朝官方也不断地吸引周边各国加入到汉朝贸易圈,甚至不惜通过赠送货币和商品的方式,培养其消费习惯,这就是所谓的“朝贡体系”。
至于官方送出的那些财物么,反正以双方的生产效率差距,迟早被贸易商人加倍赚回来……
就当发点“折扣券”和“试用装”了……马云爸爸不是经常这么干么?
各国使节前来朝贡
由于汉朝人民生活富裕,汉朝的文化也随着汉朝的货币和商品沿着贸易商路传播。与汉朝贸易的国家无不受汉朝的文化辐射,接受不同程度的汉化,甚至不断地归附,汉朝统治者也非常乐意地发给他们“绿卡”,把一些脏活累活交给归附的熟番(尚未归化的被称作“生番”),汉朝的实际控制疆域在“不知不觉”中扩张。
比如对西南地区夜郎国的征服,就是汉朝商人不断与之贸易,并逐渐掌握了其经济命脉,在夜郎国民中发展“买办”“带路党”,最终夜郎国王不堪忍受,禁止汉朝商人贸易,并发生冲突。于是汉军以此为借口灭掉夜郎国。
……咦,我堂堂中华上国历来是以德服人,怎么会干出如同近代帝国主义列强一样的勾当呢?这一定是幻觉,一定是幻觉,读者请自行无视以上字句……
汉朝通过对外贸易不仅丰富了国内市场的商品供应,而且积累了大量剩余金融资本,听起来似乎十分美好。但是,汉朝的经济发展实在是太超前了,科技的发展距离工业革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于是,金融资本开始兴风作浪,悲剧发生了……
农业社会并不像现代工业社会有这么多投资机会,经济发展的天花板也比较低,因此过剩的资本最终都涌向房地产(当时城市化率较低,因此以地产为主,房产为辅)。导致土地兼并不断加剧,贫富分化严重。其余的金融资本则都涌向各种高利贷,进一步加剧贫富分化,最终社会重新洗牌。
此后中国反复出现同样的循环:国家统一社会安定发展生产——生产过剩——推动对外贸易——大量资本积累——房地产和高利贷过热——贫富分化悬殊——社会重新洗牌。
要想打破这一循环,关键是科技创新,带来新的投资机会,避免资金大量流入房地产和高利贷!
或者像汉武帝那样,大搞1D1L,对外输出过剩资本和产能!
对于汉朝的贸易对手罗马来说,这场货币战争则是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
中国桑农和纺织工匠生产出来的丝绸,通过“1D1L”流向罗马,成为罗马贵族人人争相追捧的顶级奢侈品。
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于公元1世纪后半叶写道,他反对这种高成本的奢侈品仅仅“能让罗马女性在众人面前显得光鲜”。他最大的不满在于布料的成本,他悲叹道:“这比实际成本竟高出100倍!”
忧国忧民的老普林尼
根据老普林尼的描述,罗马帝国每年在东方奢侈品上(除丝绸这个大头之外,还有名贵刀剑、漆器和铜镜等工艺品,当然也有印度的香料和宝石),一年有多达1亿塞斯特斯(sesterce,古罗马货币单位)从罗马帝国流出,进入到边疆以外的东方贸易市场。这一惊人的数字相当于帝国年造币总数的近一半,并占去年度预算的10%以上。
薄薄的丝绸成为来自遥远东方的“经济利刃”,插在罗马的血管上,源源不绝地抽取罗马的血液。
罗马努力实现贸易平衡的策略,大量发展橄榄和葡萄种植园,通过出口葡萄酒和橄榄油换取货币回流,然而这又造成了大量土地被占用,粮食自给严重不足,贸易逆差虽然得到缓解,但仍然在持续。罗马金币年复一年地流向东方。
东方的商品向西去,西方的金银向东来,罗马出现严重的金融危机。
顺便提一句,直到今天,橄榄油和葡萄酒仍然是南欧地区出口创汇的拳头商品,而且随着去工业化,其地位也变得越来越重要……
进口橄榄油
为了弥补货币外流的问题,罗马只能依靠不断对外发动战争掠夺财富,成为军事金融双轮驱动的复合体。但随着富有的邻居一个个被征服,帝国版图越来越大,战线越来越长,防务开支也随之增长,军事征服所带来的财富效应越来越低,罗马的军力也越来越力不从心。
帝国扩张到极限之后,危机也就随之爆发。
罗马本就存在工农业生产空心化的问题,丧失自身造血功能的罗马又在不断地失血,于是逐渐演变成一个金融寄生体,疯狂压榨各个行省,引发罗马本部与行省之间越来越深刻的矛盾,罗马解体的征兆此起彼伏。
换句话说,罗马的金融也失控了,用另外一种体位。
统一的罗马,给各地带来的不是劳动生产率提升,不是统一稳定的国内环境促进经济繁荣,而是恶性的剥削与掠夺,苦难的行省与畸形繁荣的罗马本部。在希腊地区崛起的“新罗马”——君士坦丁堡,坐拥水陆枢纽地位,罗马帝国的财富加速向君士坦丁堡转移,相对于富裕的东部嫌恶衰落贫穷的西部,分裂成东西罗马已是不可避免。
对于经济崩溃、社会趋于解体的西罗马来说,国家的共识已经不复存在,即使凯撒、屋大维复生,也没有回天之力。
但罗马的掠夺式财政体系,却通过一种隐晦曲折的方式传承下来,这就是罗马教会。
罗马教会是宗教机构,也是一个经济体系。它的分支机构遍布欧洲,通过向信徒贩卖信仰,收取信仰什一税和捐献,实现了财富的收集和汇聚;其中一部分拿出来建设宗教建筑和造像,巩固信徒们的信仰,其余则保证了教会上层可以过上穷奢极侈的生活;再通过宗教布道的精神安慰品,给教徒们提供纯精神的”奶头乐“。
罗马教会完全用“空手套白狼”的方式,实现了类似罗马帝国的经济循环。
教会的根基以及唯一的资源就是信仰,为了维护信仰,教会不惜动员发动圣战,或者宗教迫害、猎巫运动,以维持教徒的信仰。通过这些战争或准战争,教会也像罗马帝国一样掠夺财富。
马克思对于基督教的评价则更加直指核心:欧洲的教会是一个经济体系,而且也是一个金融借贷体系,当然也是个战争体系,更直接地说,是一个为战争服务的金融借贷体系。
罗马帝国分崩离析,但是罗马帝国的本质——军事与金融复合体,却长期存在。实质上,罗马教会成为罗马帝国的幽灵,也成为罗马军事金融体系的宿主。
在脱离了笨重累赘且容易拉仇恨的实体政权躯体之后,这个军事与金融双核驱动的隐形怪物,成为不死的千年老妖,反而越活越精神了。此后它又换过多个宿主:从热那亚、比萨、威尼斯等城邦共和国,到圣殿骑士团,乃至西班牙帝国、大英帝国,直到今天的美国。
其中,史上第一个“日不落帝国”——西班牙帝国,是一个历史性的关键转折点。
西班牙帝国版图
在此之前,欧洲的贸易金融体系只能对内进行经济殖民和金融压榨。在国际贸易中,欧洲始终被中国的商品大潮完美压制,处于逆差状态,欧洲的血液(贵金属货币)被源源不断地抽取,既发展不出具有国际竞争力的产品,也无法积累起发展所需的足够资本,欧洲的内部矛盾高企,始终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
这种被抽血到崩溃的状态,与晚清到民国期间的中国如出一辙!
那么,乾坤是如何颠倒的呢?
对于中国来说,问题的关键出在教育严重偏科。建立统一的帝国之后,富国强兵变得不是那么重要,相反,经济发达科技进步反而可能成为动乱之源,维持社会稳定才是重中之重,因此主要用于维稳的孔子学说不断被拔高,提升到国学官学的地位,包括管子在内的诸子百家逐渐被遗忘。
儒家的精神安抚之术虽然有利于统治的稳定,却导致中国的整体竞争力不断下降,如此持续了几百年,终于酿成了严重恶果,最终导致了近代中国严重落后于时代,所以那时候孔子的地位达到史上最低。
当今世界处于工业时代,一般认为是“发展才是硬道理”。然而,工业时代虽然经济发展天花板较高,但仍然会阶段性地触及上限,同样会出现越发展越不稳定的问题。比如现在就是这样,于是孔子又变得可爱起来。
对于西方来说,长期的贸易逆差导致持续的通货紧缩和贫穷,生产力的发展水平长期处于落后状态,使得欧洲人形成了疯狂追逐金银的欲望,不惜舍生忘死前往海外探险,终于促成了地理大发现。在地理大发现中,欧洲人又发现了大量的金银贵金属矿,并利用奴隶劳力不计人命死活地进行开采带血的金银。
之所以说是“带血的金银”,不仅仅是劳动条件极度恶劣,监工穷凶极恶,疫病流行,更在于当时采用的冶炼技术——汞齐精炼法,需要使用大量有毒的水银,矿工干不了几年就会中毒死亡。据估计,仅在波托西银矿一地,就有800万印第安奴隶因为采矿而命丧黄泉。
在银矿中工作的印第安奴隶
正是这些累累白骨换来的金银,成为逆转乾坤的大杀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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