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在意孩子在听什么歌” ——抢救童谣
每到一座城市,朋友们给小河分享童谣信息时,常常遗憾道:要是早两年来就好了,有个爷爷/奶奶记得的童谣很多,但他/她已经走了。
本文首发于2020年7月30日《南方周末》
“寻谣计划”上海站第一回在雍福会140岁的广玉兰树下举行,80岁的奚保国是浦东山歌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他在现场教唱一首方言童谣《浦东摇篮曲》。
2020年6月28日,梅雨季的上海天空堆积着乌云,仿佛下一秒暴雨将倾盆而至。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的露台上,头戴斗笠帽、身穿黄色T恤的独立音乐人孙大肆弹着吉他,领着现场参与者唱起童谣《摇船》,他们的心情没有受到天气影响,笑容里绽放着明媚。
“不要怕浪头高,用力啊用力,摇啊摇啊摇。”传唱近百年的《摇船》记录着二十世纪来上海谋生的江浙人的奋斗精神。这首童谣留在孙大肆外婆的记忆里,九十高龄的她因身体不便无法来到音乐现场,教唱的接力棒传递到孙女手中。
小河是音乐现场制作人,也是“寻谣计划”发起人。在他的指挥下,参与者跟着孙大肆及其他音乐人唱起来,男生唱一部分,女生唱一部分,再大合唱。乐队即兴加入演唱,中阮、小提琴、笛子等的旋律融入歌声。一曲终了,现场所有人共同完成了这首音乐作品,赋予老童谣以新生命。
2018年,小河受北京打磨厂艺术机构邀请,设计四合院里的展览,“胡同童谣”的概念那时浮现在他脑海中。小河发现,在时间长河里,胡同文化和胡同里的老人渐渐消逝,他想以音乐为媒介,去寻找并激活这些将被遗忘的记忆与文化。
“胡同童谣”后来扩展为“寻谣计划”。两年来,小河和团队成员们走过北京、杭州、长沙、上海,寻访了一百多位老人,采集到两百多首童谣。寻谣旅途尚未停止,他们的脚步还将迈向更多城市。
寻谣过程中,小河发现,70%的童谣为大众熟悉,它们印刻着不同时代主流价值观的痕迹,带有强烈的功能性与目的性。但小河想寻找音乐性与艺术性更强的稀缺童谣,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希望寻找到体现人类共性的童谣,呈现那些恰恰被忽略的童谣。它们应该拥有人性中共有的美——关于生命、童真、爱等等。”
在上海站的第三回音乐现场,小河如往常一样穿一身黑,脖子上搭着一条鲜艳的黄色毛巾,怀抱中阮,收尾时他对现场二三十位参与者说:“我们一起开始吧!找到那些本来不应该消失的,不应该被忘掉的,那些可以通过我们留到未来的美好的东西。我们一起来做一个通道,把它们交接给未来。”
在音乐里,寻找人与人的连接
《卢沟桥》
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走骆驼,
桥上驼铃叮咚响,桥下芦花一片白。
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狮子多,
桥上狮子数不清,桥下芦花一片白。
小河常常这样介绍自己:“原名何国锋,1975年生于河北邯郸,是田巧云和何萍所的第三个儿子。”1999年之前,小河还是何国锋,他当过炊事兵、保安、琴行工作人员。1999年,他组建了“美好药店”乐队,成为主唱小河。
小河早期的音乐极具实验性与先锋性,他的演出有时甚至像一场行为艺术秀——黑色垃圾袋、病号服、吊瓶、马桶等各种意想不到的道具出现在音乐舞台上。不插电、即兴、民谣、另类、草根、诗性是小河的音乐标签。他的酒后故事也如同他的音乐一般大胆:和所有人舌吻,在冬天裸奔。现年45岁的小河头发几乎全白,说话时语气缓慢柔和,那些疯狂的往昔似乎在他身上隐去了。
2010年是小河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在一场演出中,他摔伤了脚,要卧床三个月。“就像疫情给人类按下暂停键一样,我也被按了一个暂停键。”小河在这段闲暇里重新思考音乐与生命的意义,那时他的音乐创作走进了死胡同。
“那时候我想让自己的作品成为世界最前沿的作品,太想超越别人了,急功近利,走入了极端。”小河剖析,十年前的自己是那么渴望在音乐史上留下一笔。为了录制一张纯即兴专辑,小河将自己一个人在录音棚里关了一个月。但当音乐只剩下野心时,小河不再感到快乐。“只有我自己在聆听自己,所以到最后我崩溃了,走到头了。”
小河开始寻找与人的连接。这一年,他接触了煤矿工、乡村教师、艺术品收藏家、瑞士籍华侨等十二位不同身份的陌生人,依据每个人的故事创作了十二首歌曲,取名《十二幅音乐肖像》。2016年,他又启动“回响行动”,在草地、大海、雪山等自然环境中举办不插电音乐现场。
“寻谣计划”与《十二幅音乐肖像》、“回响行动”一脉相承,小河依旧在寻找与人的连接。他认为:“音乐可以连接,可以沟通,可以跨越一切可能。当音乐响起的那一刻,两个人之间的连接就产生了。在那一刻,我们彼此消解了隔阂,消解了误解,消解了所有距离……”
寻找“美好”的过程并不容易。“寻谣计划”在北京起步时,小河和团队成员们走进清晨的公园,逢老人便打听他们记忆中现存的童谣。有些老人高度警觉,担心他们是搞传销的,连话都不搭。
何大爷和《卢沟桥》的出现,为“寻谣计划”点亮了第一盏灯。横跨北京丰台区永定河的卢沟桥,曾是骆驼队进京的重要通道。人牵着骆驼,骆驼载着货物,踏过卢沟桥进入北京城,桥上回荡着清脆的驼铃声,就像童谣里唱的那般,“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走骆驼,桥上驼铃叮咚响,桥下芦花一片白”。
小河和提供《卢沟桥》童谣的何大爷
时年79岁的何洪瑞在卢沟桥边长大,他见过卢沟桥上的骆驼——骆驼从门头沟拉了煤,往北京城里送。1950年代,何大爷念小学时跟音乐老师学唱了这首童谣,记了一辈子。
何大爷带小河重访卢沟桥时,坐在桥边用一口京腔唱起童年的记忆,小河弹着中阮为他伴奏。童谣唱完,小河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拥抱着何大爷说“真好听”,他仿佛听见了当年的驼铃在耳边响起,看见了芦花在脚下摇曳。
团队中的视觉设计师罗宇威认为“寻谣计划”不仅是音乐项目,它也具有艺术性和文化性。“寻谣也是整理历史脉络的过程,我们依循历史的眼光,结合现代的视角,去发现童谣在今天的可能性。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感觉自己在一条历史的长河里。”
童谣不仅仅承载着个人记忆,也承载着历史记忆。与何大爷一样,李奶奶也是北京站的“点灯人”。1956年1月,中国提出“向科学进军”的口号,开始有计划地发展科学技术事业,时年四五岁的李淑如学了第一首童谣《小小科学家,用手又用脑》——“嗡嗡嗡嗡,飞机怎么会飞?轰隆隆隆,火车怎么会叫?样样事情都要问,样样事情都想知道。小小科学家,用手又用脑。”
每当拾回这种湮没于历史中的童谣记忆,小河总感到无比幸福。“我们找到了本就属于所有人的东西,而且它们能带给所有人快乐。”
95后:童谣记忆为零
《秋柳》
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想当日,绿荫荫,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风凄凄,雨凄凄,
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
眼前景,已全非。
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
小河出生于1970年代,成长于1980年代。小时候,他常常听到小区、工厂和学校里的大喇叭放着歌,那些旋律缠绕在他的生命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见了老师敬个礼,见了同学问声好”。
在寻谣过程中,小河常常陷入又喜又悲的情绪中。“有些旋律是多么天然,就像自然界中的花和蘑菇一样。为什么这些美好会在某些孩子的生命中被剥夺掉?”
“寻谣计划”启动前,小河已经在关注儿童音乐。2016年,“六一”儿童节当天,他在北京特殊教育启智学校举办了第一场“回响儿童节”。以后每年“六一”,小河都会如期举办“回响儿童节”,2020年进入了第五个年头。
小河发现,童谣在当下儿童的成长环境里日渐缺失,“没有人在意孩子在听什么歌,往往是大人听什么他们就跟着听什么。”一些带着应试教育思维的家长,甚至怀着功利目的,把音乐当成工具。小河对此感到悲哀,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孩子的想象力、对音乐和世界的认知需要更好的熏陶,才会更宽、更广、更活跃。”
1997年出生的罗宇威关于童谣的记忆为零。他曾问父母有没有给自己唱过类似摇篮曲的童谣,得到的回答是“没有”。陪伴罗宇威长大的是动画片与漫画书。直到在杭州寻谣时,罗宇威遇见了《秋柳》。
寻谣团队与“老男孩”的合照/摄于随园嘉树
左起分别为本文作者罗宇威、王竞爷爷、汪浙成爷爷、汪德钟爷爷,梁文海爷爷、熊熊作业、PonyBoy
2019年9月18日下午,罗宇威和其他团队成员来到良渚随园嘉树养老社区拜访老人。时年85岁的梁文海记起学生时代的一首《秋柳》,这首歌最早记载于丰子恺编的《中文名歌五十首》。经罗宇威查证,《秋柳》的旋律源自约瑟夫·韦伯斯特(Joseph P. Webster)于1867年创作的赞美诗《甜蜜变奏曲》(In the sweet by and by)。
《秋柳》作曲家Joseph P. Webster
《秋柳》是典型的“学堂乐歌”。“学堂乐歌”多出现于清末民初,当时的政治改革派主张废除科举等旧教育制度,效法欧美建立新型学校。这批新型学校被称为“学堂”,学堂里开设的音乐课被称为“乐歌”科。“学堂乐歌”多选用美国、欧洲、日本歌曲的乐谱,用中文重新填词,李叔同的《送别》是其中的代表作。
1945年,11岁的梁文海在金陵大学附属中学读书时,在音乐课上学会了包括《秋柳》在内的许多动听歌曲,还识得五线谱,能掌握简单的乐理知识。罗宇威羡慕“那时的美育环境”。
杭州寻谣的第四回音乐现场,在良渚遗址公园莫角书院举行。两个女孩跟着梁文海学唱《秋柳》后,将它带到了现场,站在乐手们中间,用稚嫩的童音唱“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坐在下面的家长和孩子也跟着唱。小河形容:“孩子的声音就像调皮的乐器。在一首乐曲里,有灵动的旋律,也有深沉的旋律,这就是生命的变化。变化的旋律就像所有人在一起的状态,是美好的、流动的生命的样子。”
北京站举办前两回音乐现场时,到场参与的多是年轻人。小河有些遗憾,家长带孩子来感受童谣的并不多。但从北京站第三回开始,情况意外发生改观,越来越多的家长带着孩子来到现场。有的孩子安安静静地坐着听童谣,有的则满场飞奔,他们或对毛茸茸的录音话筒感兴趣,伸出小手摸上一把,或跑上舞台与老人们合唱,这些时刻都让小河觉得美好。
在杭州站的现场演出中,一位老人唱完正要离开场地时,一个小朋友趴在栏杆上,对他说:“爷爷再见,我们以后还想听您唱。”老人抬起头,笑呵呵地与孩子挥手告别。这幅画面至今深深印在小河的记忆中,他渴望的人与人的连接在那一刻实现了。“我能感觉到老人心里那一刻的温暖,他和更年轻的生命有了连接。”
只留下文字,丢失了旋律
《浦东摇篮曲》
昂昂咾,宝贝咾,
伲宝宝要咕咕咾;
小花猫,勿要叫,伲宝宝要睏觉。
昂昂咾,宝贝咾,
伲宝宝要咕咕咾;
小黄狗,勿要闹,伲宝宝要睏觉。
幼时的奚保国听着这首《浦东摇篮曲》,在母亲的怀抱中入眠。2020年,“寻谣计划”来到上海站,小河找到了这首方言摇篮曲。他听不太懂,奚保国解释,“昂昂”是抱着孩子哄睡觉发出的声音,“咕咕”的意思就是睡觉。
奚保国家在浦东张江镇,家中收藏着很多音乐历史资料,包括一本二十世纪的杂志《上海歌声》。奚保国热爱音乐,他是浦东山歌的代表性传承人。流行于上海浦东地区的浦东山歌被列为上海非物质文化遗产,它以东乡小山歌为主体,由各类相关小调组成,但这份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曾沉寂近半个世纪。为了拯救浦东山歌,奚保国曾搜集整理编写出教材《浦东山歌》。
如今他已经八十岁高龄,依旧勤勉组织老年合唱团,走进幼儿园教小朋友唱歌,尽一切方式传承推广浦东山歌。2020年疫情期间,奚保国甚至萌生录制视频发布到网上的想法,但还没学会如何操作。
奚保国和小河在做同样的事——拯救即将消逝的记忆。小河的朋友曾送给他一套黑胶唱片,记录着日本百年童谣,共十张。小河拿到手时,异常惊讶:“为什么在我们这么辽阔的大地上,竟没有人做这件事?”
1918年初,“歌谣运动”曾在北京大学如火如荼地进行。以周作人、刘复等为首的一批社会名流与知名学者向社会发出征集歌谣的号召,征集运动始于1918年2月,终于1936年6月。在十八年里,共征集到16000余首歌谣,同时也带动了歌谣收集研究热潮。当时全国各地出版民歌集达61种,发表研究论文一百余篇。
如今近一百年过去,大多数歌谣只留下文字,丢失了旋律。小河担心:“后人会不会恨我们?”在寻谣过程中,小河和团队会录制每一首童谣进行编号存档,期望能永久地保存。同时他们正在筹建网站,想通过网络将这份记忆分享给更多人。“至少在这个时代有人做了一件这样的事。”小河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对小河而言,寻谣最难的是与时间赛跑。每到一座城市,朋友们给他分享童谣信息时,常常遗憾道:要是早两年来就好了,有个爷爷/奶奶记得的童谣很多,但他/她已经走了。小河为此感到难过,“歌词或许还有文字保留,但童谣的旋律只存在于老人的记忆当中,如果他走了,童谣就真的被带走了。”
2020年2月,小河及团队在短视频平台上发布了“寻谣计划”,期望通过网友的力量更快速、更高效地寻找到童谣线索。小河坦言,目前还没有实质效果。在短视频平台上,“寻谣计划”只有4.9万粉丝关注,而小河的个人微博“北京何歌手”也只有5万粉丝关注。
在寻谣过程中,小河遇见了许多与众不同但各自生动的老人。年老的模样不都是和蔼可亲的,那些个性十足的老人也留在了小河的记忆里——倔强的邰大爷坚持用麦克风和便携式扩音设备演唱,周奶奶有坚定的个人唱法,这些珍贵的相遇让小河重新理解衰老与生命。
“城市文艺青年很容易只看到自己所喜欢的一面,忽视生命当中自己不感兴趣的那一面,其实那也是生命中很真实的一面,不应该回避。接触那么多老人后,我才发现自己内心也会有一些对老的惧怕,或者是对老的观念的抵触。但其实没必要,不应该为了新而新,而要创造真正属于今天的价值。”
遇见小河的老人们都和他保持着联系,加入“寻谣计划”也是他们生命中为数不多与年轻人一起玩乐的时光。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国庆阅兵当日,唱《卢沟桥》的北京何大爷在微信上给小河传来一条视频,他在家中拍下空军编队从窗外掠过的画面,数着:“又飞过去一架,又飞过去一架。”
插画 〠 vv
文字 ☻ 曹颖
编辑 ✐ 旷四旬
摄影 ✄ PonyBoy 旷四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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