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开放走多远，取决于我们内心世界的舒展程度

先说一个小故事。

1973年，当时的四机部为引进一条彩色电视机显像管生产线，去美国进行考察。在考察结束回国前，美国康宁公司赠送给考察团成员每人一件玻璃蜗牛的工艺礼品。结果，这件事情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有人举报说，美国赠送蜗牛是对我们的侮辱，是讽刺中国爬行，并由此上升到爬行主义、卖国主义和洋奴哲学的高度。甚至还有人主张，应当旗帜鲜明地将这个蜗牛给他退回去。这件事情最后闹到国务院，有关部门负责人也受到巨大压力。最后，终因意见不一，事情不了了之。

为什么重提这件50年前的事情？是因为，最近有好几位做企业的朋友问我对外开放的事情。他们问，果若如此，能走多远？

于是，我就想起了蜗牛这件事情。这件事说明什么？说明开放走多远，取决于我们内心世界的舒展程度。其实，很多事情。往往不在事情本身，而在你的内心世界，你怎么想这件事情，你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当时就有人解释说，在美国人那里，是把蜗牛作为吉祥的象征，而赠送这个礼品的。这种说法是不是有根据，我不知道。就算不是，也有可能是负责礼品的人自己喜欢蜗牛，觉得可爱，就送了。退一步，我们可以想，他那是生意人，犯得着在做成一件生意的同时，再送个东西侮辱你一下吗？

我们的内心世界是什么样的很重要。在评论足球时，我经常讲一句话，足球最需要的是什么？是自由的意志与舒展的灵魂。顺便说一句啊，因为说的次数多了，我现在也有点弄不清这句话是我最先说的，还是引用别人的。为了不至于掠人之美，我得先说明一下。我想大概率是后者，好像我说不出这么深刻的话来。开玩笑了。但不管怎么说，这句话确实是非常深刻，非常重要的。

甚至可以说，中国过去几十年的改革开放，中国过去几十年的发展与繁荣，其后面的精神气质，完全可以用这句话来概括。我们可以仔细想一想，改革的后面是什么？是自由的意志；开放的后面是什么？是舒展的灵魂。而舒展的灵魂，说起来似乎是简简单单不起眼的五个字，但其中有着非常复杂的沉重内涵。

最近，基辛格老先生去世了。基辛格的去世，在中国引起的反应，可能比在美国还要大。为什么？因为基辛格这个人对中国很重要。在其他的事情上，人们对基辛格的评价可能毁誉参半，但如果从中国人的角度说，我们确实应当感谢这个人。基辛格在推动中美关系正常化上起了重要作用。而中国的改革开放，与中美关系的正常化是直接联系在一起的。邓小平就说过这样的话，对外开放，实际上就是对美国开放。

中美关系正常化的意义是在于，中国与整个世界的关系变了，接着的是人们的内心世界变了。在此之前，正如那个蜗牛事件所表明的，我们是一种非常紧绷的精神状态。虽然那时也讲第三世界，但我们与世界的主流那部分，是一种相当紧张的关系。那时有个说法叫帝修反，那都是我们的敌人。在这样一种自认为的敌对环境中，必然是一种极为紧绷而脆弱的心态。这样的情况下，就是想开放，能走多远？就是想改革，能走多远？

换了一种心态，你心目中的世界也就变了。

许多人还记得上个世纪80年代我们那种雍容大度的心态与氛围。因为外部的环境改善了，心态也就放松了。那时我们的经济是什么水平？一年的GDP5000个亿都不到，在世界经济中的比重微乎其微。但那时候，在一种舒展的内心世界中，人们充满着自信。所谓充满自信，不是整天说自己了不起，而是一点都不避讳自己在哪方面落后，哪方面需要改进。那时有一句很极端的话，说如果我们不能赶上去，就会被开除球籍。

这个身段放得够软的吧？还有人会说，这不是自取其辱吗？这不是动摇我们的自信吗？我不想讲这当中的道理，我们只看结果。在1977年，中国的GDP，确切地说，是3250亿。到2022年是多少？是120万亿，增长了将近370倍，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当然这里有通货膨胀的因素，但中国经济几十年的快速增长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你说什么叫辱？玻璃心才是让人笑话的自辱。

外面环境宽松了，内部的路也就宽敞了。我们经常讲改革开放，但很少有人去想，这两者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实际上，这两件事情是一体两面的。此前，由于外部环境的紧张以及由此造成的内心紧绷，我们的选择越来越少，路越走越窄。这个是资本主义的，那个是修正主义的，你自己能做的事情就那么一点点了。也就是说，没有与外部世界关系的缓和，内部的改革也是不可能的。

邓小平说，现在世界的主题是和平与发展。这句话定义了我们心中的世界。最近又看到一句话：冷战结束之后，人类迎来了一个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和平，同时，也迎来了一个最为疯狂的繁荣时代。但愿这个珍贵的和平与发展时期能够延续得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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