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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

张明东 石舫塔影 2024-01-02


她的故事

林徽因说:邂逅一个人,只需片刻,爱上一个人,往往会是一生。无论听来多么平凡的爱情,那都是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史诗,是她自己的桃花源传说。



张明东,北大86图书馆系,向往和着悠扬的节拍,与文学一起缓缓地跳动……



小  芳


    “小荣,该回家了!”坐在岸边的小芳对着江边与小伙伴们嬉戏的弟弟喊道。

    “姐,再玩一会儿吧!”弟弟与同伴们打着水仗,玩兴正浓。

    “吃晚饭了!”小芳面带愠色,走到江边,拽着弟弟就往回走,“爸爸该生气了!”

    爬上足有一百多级的青石台阶,穿过一条同样用青石铺就的临江街道,姐弟俩回到了家里。爸爸已做好了饭菜,打工回来的哥哥趴在饭桌上瞪着眼睛,看见弟妹们回来,便抓起了碗筷。

    小芳家住万州,那个时候还叫万县,是川东重镇。滔滔长江水从城边流过,一年三季都很清澈,只有夏天洪水时变得发黄,涨水时一百多级台阶也就所剩无几了。她刚刚记事时妈妈就因劳累过度走了。那时弟弟还在襁褓之中,哥哥吊着一对黄鼻涕在这条名为“法院街”的马路上乱跑。爸爸是做豆腐的,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磨豆腐,蒙蒙亮时用扁担挑着两箩筐豆腐走街串巷叫卖。爸妈有五个存活的孩子,小芳还有两个年龄较大的姐姐,很早都远出求学了,妈妈去世时她俩回来过一趟,那是她第一次对姐姐们留下清晰的印象。

    岁月流逝,小芳渐渐出落成半大姑娘了: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乌黑的头发扎成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亮晃晃地甩在脑后——爸爸尽管满手老茧,为女儿扎起辫子来倒是很精细。

    在区二中上高中时,不知不觉很想跟班上的一位高个男生大辉靠近乎,阴差阳错,后来老师调座位时竟然也把他俩调成同桌。削铅笔、借笔记、问作业、体育课做队友、放学后一同离校……大辉也挺照顾自己的,中午常把家里带来的馒头给她一个,她心神领会,接过馒头后掰开两瓣,果不其然里面抹着一层白糖。

    “给你夹的白糖!”大辉微笑着,盯着她。

    “谢谢!”小芳合上两瓣馒头,狠咬了一口,“好甜!”

    家里穷,吃不起糖,这是小芳最幸福的时刻。

    “瞧你,嘴角都有糖了!”大辉掏出一张手帕,替她拭去糖渣。



摄影:郑彤彤


    毕业了,小芳尽管成绩很好,还是没学可上,便随着同学们一起做出了那个时代年轻人没有选择的选择:上山下乡。她想跟大辉去同一个地方,但大辉家有门路,去了一个不算太远的郊县,周末都能回来一趟。自己毫无路子,只得去了川黔交界的綦江,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乡村安顿下来。

    她们几个城里来的知青都是寄宿在老乡家里。小芳寄宿的农户位于小村的边缘,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周围全是一片片稻田。时值秋收,全村人每天早出晚归,集体收割稻子,生产队长则负责记工分,划考勤表。

    干完一天活,累得直不起腰来,回到老乡家,小芳还要帮做家务。东家有个儿子叫柱子,长得黝黑壮实,倒是挺关心她,常常帮她做一些重活,挑水、砍柴、打猪草,样样都帮,使她省了不少力气,小芳对他不免心存感激。

    住在老乡家最不方便的就是上厕所。第一天进门后想方便,悄悄问柱子的姐姐,柱子姐把小芳带到屋外的猪圈,指了指里面。

    “这是猪圈?”小芳心想不会吧。

    “对,就在里面解手!”柱子姐点点头,“我们都这样的。”

    望了望里面躺着的两头大肥猪,小芳眼睛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

    不信也得接受,“也许慢慢就习惯了!”她心里安慰着自己。

    某一天深夜,小芳突感内急,慌忙爬出被窝,奔进那间黑黝黝的猪圈里。刚蹲下来,不知怎么惊动了一头酣睡的猪,呼地爬起来,猪嘴直往她身上拱,吓得小芳提起裤子就往外跑,不住地大喊大叫。听见叫声,柱子慌忙跑出来,操起一根扁担就往猪身上打去,但小芳再也不敢进那间黑屋了,钻进被窝里瑟瑟发抖。

    待到天蒙蒙亮,她悄悄溜出房间,顺着田埂走到庄稼地里,四下无人,便蹲下方便。不一会儿,远远瞧见柱子步出房门,四处张望,目光也扫到了这边,顿了顿,似乎没看见什么,就又回房去了。

    干完又一天的农活,小芳扛着农具往家里走着。快回到家时,瞧见柱子正在田里用土砖搭建一个圆形屏障,搭了足有半人高。

    “你在做什么?”小芳觉得好奇,停下步,肩上的农具滑落到地上。

    “给你修一个茅厕,”柱子用袖口擦了擦满头大汗,“以后就不用去猪圈了!”

    “真的?这么好!”小芳惊喜不已,双眼直直望着柱子,“谢谢,你真好!”


摄影:郑彤彤


    冬去春来,转眼几年过去了。跟小芳一起来的几位知青,有的已经跟村民结了婚,安家在此。小芳却跟村里所有男青年保持着距离,即便对柱子,也只是把他当成哥哥看待,不往更深一步发展。

    这天,生产队长从大队部开完会回来,召集全村所有知青开会,正式通知他们,可以回城了。

    “真的吗?我们可以回去了?”小芳掩不住心中的狂乱之喜。

    “是的,公社党委传达了中央精神,知青可以自愿回城,也可以留在村里。”队长吸了一口旱烟,轻声说道。

    成家的知青们面临着两难的选择,小芳倒没什么挂牵,她一心只想快点儿回去。

    “你走后,以后还会回来看我吗?”柱子望着收拾行李的小芳,知道她归心似箭,恋恋不舍道。

    “我不会来了!”小芳坚定地摇摇头,“你有机会进城来找我吧!”

    话虽如此,两人都知道,此去也许就是永别!

    柱子开着手扶拖拉机将小芳送到镇上,给她买了足够的食物,小芳过意不去,就给他留了一张纸条:

    “这是我家的地址,欢迎来万县玩!”


摄影:郑彤彤


    回到家,多年不见,爸爸已经重病缠身,不能做豆腐了。哥哥在街道工厂当钳工,挣钱不易,又交了一个女朋友,都不够花销的。弟弟还在上学,小芳照顾了一阵子爸爸,觉得家里不能这样下去,就找在区机关工作的大辉帮忙。大辉还挺有本事,给她介绍了一家国营厂,因她普通话好,就做了电话总机接线员,将外来电话转接厂区及家属区各分机。

    但小芳心里还有个事放不下,这天休息,约了大辉在江边碰面。

    “给你的水果,”小芳将手中的提兜递给他,“很好吃!”

    “谢谢!”大辉接过去,“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吗?”小芳佯装不悦,望着缓缓东流的江水,“下周日来我家吧,爸爸想见你了,我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小芳,”大辉觉得该说清了,“我们还是做朋友吧,老同学!”

    “做朋友?”小芳回过头来,露出惊讶的表情,不过很快猜出了八九分,“你有女朋友了?”

    “嗯!”大辉见瞒不过,索性直截了当,“是我插队时认识的,现在跟我在一个机关里。”

    小芳顿时明白了,对方八成是个被平反的干部子女,大辉进机关多半也是对方父母帮的忙。

    “好啊,恭喜你!啥时办喜事啊?”小芳都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挤出来的。

    “也许快了!”大辉不知道如何拿捏说话分寸,“我们认识五年了,她爸爸身体不好,一直在催。”

    “那就快点儿吧,别让老人家等太久。”小芳转过身,低头往回走,她想到了自己的爸爸。

    “你这么好看,工作也不错,会找到好人的。”大辉跟在她后边,有点儿气喘吁吁。

    回家的路上,小芳感觉心里空空的,双腿也发飘,踩不稳地。进了家门,听见爸爸剧烈的咳嗽声,她赶紧放下心乱,奔去给爸爸端水。

    爸爸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哥哥也准备要结婚了,家里连空气都感觉很拥挤,让人喘不过气来。小芳不得不老请假服侍爸爸,即便上班也心神不宁,时不时转错分机,遇到一些剽悍的家属还对她破口大骂,她方寸有些乱。

    终于,爸爸还是走了。大姐远在西安,来回一趟路途就得好几天,只有重庆的二姐回来了,带着两个外甥。姐弟几个把爸爸的丧事办完,哭完之后,就商议遗产划分。哥哥是长子,这套房子就归在他名下,弟妹结婚前都可以住,安排好一切,二姐又匆匆赶回了重庆。

    大辉送来了婚礼请柬,小芳没有打开,也没有去,去了又能怎样呢?柱子倒是借送农货的机会来过,请他吃了顿馆子也就让他回去了,没有一丝波澜。

    一年后,新婚嫂子进了门,而且已经怀有四月身孕,哥哥的岳母随之住进来。家里真是没地方了,在一家人的冷白眼下,小芳搬出了法院街那栋老屋,住进了厂里的集体宿舍。

    这天,忙了一整天的小芳放下耳机,走出电话室,遇见了厂办刘主任。

    “小芳,你到厂办来一趟。”刘主任招呼道。

    “嗯!”小芳有些诧异,一般情况下主任不会亲自来这里的。

    “来,喝口水!”待她做好后,刘主任给她倒了杯热水。

    “是这样,”刘主任随即坐在她对面,“你在电话室工作快两年了,我们也听到一些反映。现在厂里正在实行岗位聘任,经厂部研究,决定调换你的岗位,到三车间去。”

    “叫我去车间?”小芳感到突然,手中的杯子剧烈地晃了一下。

    “是的,”刘主任快刀斩乱麻,“明天就去找车间胥主任报到!”

    那个年代从厂部下车间等于就是下放了,小芳难以接受:“刘主任,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不会再出错了,一定好好工作!”

    “这是厂部的决定,你下车间锻炼一下也很好!”

    “求你了!”小芳近乎哀求道。

    “不行!”刘主任站起身来,“你慢慢喝水,我还有事,先出去了。”

    “什么厂部决定啊!”小芳方寸大乱,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把水杯朝墙上扔去,挂历被泼湿大半。

    “小芳,你……”刘主任被吓住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去你的!”小芳感觉脑子一片空白,猛地冲到办公桌旁,双手一用力,把桌上的电话拂到地下,“哈哈,哈哈哈!……

    听见乱叫声,厂部的保安慌忙冲进来,见她双手去拿凳子,就挥舞着棍子,小芳失去了知觉。


摄影:郑彤彤


    不知过了多久,小芳才从浑浑噩噩中醒过来。睁开眼,看见自己躺在一张床上,被子和床单都是白的。有点儿渴,刚想找水,胳膊却怎么也动不了,再使劲,像是被绑住的,侧头一看,两只胳膊都被捆在床沿的护栏上。再看看自己衣服,一身带蓝色横杠的病服,领口印着“忠病院0104”的字样,抬头望望窗户,有铁栅栏,瞬间明白,自己被住院了。

    “出去,我要出去!”小芳开始大喊,“放我出去!”

    听见喊声,从门外奔进几位穿白大褂的人,其中两位壮汉将她死死按住,另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医生掏出针管,小芳吓住了,声嘶力竭地大叫“不要!”……“不要!”不过很快嘴里就被塞进一块厚布,女医生迅即给她注射了一针管液体。

    很快,小芳感觉浑身乏力,眼眶里的几位白大褂,还有他们头上的天花板渐渐模糊,口中的布被拔出,却怎么也喊不出声了。


摄影:郑彤彤


    冬去春来,不知过了几年,只记得医院新建了住院部,院子扩大了,草坪也变得整齐宽阔。搬进了新病房,以前的公共卫生间和集体浴室换成了每间病房里的小卫生间兼浴室。病人们还可以在娱乐室观看流行影视剧,饮食也更加可口。当然住院费也越来越高,不过小芳的关系仍挂在厂里,单位给她照发基本工资,支付住院费绰绰有余。

    除了医生护士,很多人与事都记不住了,但爸爸、姐姐、哥哥、弟弟、大辉、柱子、刘主任都还记得。护士说哥哥嫂子曾经来看过她,另外还有两位先生也先后来过,从只言片语的描述来看,不会是厂里的人,只可能是大辉或者柱子,但究竟是不是,护士也说不清楚,毕竟已经过去很久了。

    这天,曾医生把她叫到诊断室,为她简单诊断了后,将病历本递给一旁的陈护士,说道:

    “小芳,经过我们的治疗,你的病情已基本控制,恢复良好,可以出院了。”

    “出院?”小芳觉得很突然,“我可以离开了?”

    “对!”曾医生点点头儿,“如果你愿意,可以办理出院手续,让家属来接你。”

    “家属?”小芳怔了怔,摇摇头。

    “没事,我和陈护士可以送你回去!”曾医生大概知道很久没人来看她了,“你愿意出院吗?”

    小芳不知道怎么回家,正发愁着,听说自己最信任的两个人可以送她,忙点点头:“愿……意!”


摄影:郑彤彤


    回到万县——这时已改名万州,医护人员跟哥哥嫂子详细交待了注意事项,并留下一批药物,叮嘱小芳要按时吃药,便告辞而去。看着他俩渐渐远去的背影,小芳有些黯然神伤,这几年最亲近的人走了,仿佛又要回到一个陌生的世界。

    厂里没让她去上班,只要她好好在家休息,基本工资照发。逢年过节,刘厂长——就是以前那位刘主任,还带领厂工会、妇联的干部来看望她。

    哥哥家添了三个孩子,两个侄子、一个侄女,嫂子的母亲也已经走了,哥嫂为了孩子们累得够呛,根本顾不上她。弟弟早已去重庆闯荡,她就住原来弟弟的房间。

    这天,初中同学王畅来找她,说同学们要搞毕业二十周年聚会,问她去不去,想到能见到大辉,小芳答应去了。到了日子,找嫂子借了一套黑色连衣裙,买了一双高跟皮鞋,去美发店做了头发,感觉自己精神多了,兴致勃勃地赴会。

    聚会场所在一家高档酒店里,同学们个个衣冠楚楚,见面后发名片、留电话号码、谈孩子、论单位,而大辉无疑是群里的主角。他已升为处级干部,也是为数不多的带了配偶来的同学——据说是应大家要求。小芳坐在边缘处的位子,静静地观察着这个生疏的场面,很不自在,还感到害怕。离开社会太久了,既少有人搭理,自己又不知道怎么跟人搭话。那就只能将目光关注在大辉身上,他身边的夫人好靓丽啊,也很显年轻——尽管跟自己同年,却像两个时代的人。

    觥筹交错之中,脸红微醺的大辉透过人墙发现了暗处独自饮杯的小芳,挤了过来,来到她对面。

    “不过去一起喝?”大辉伸出手势。

    “不了,我想回去!”小芳真的害怕了,不知怎么跟大家聊天。

    见她站起身真的要走,大辉忙说:“我送你,你等一下!”

    只见他匆忙跑过去,在他夫人耳边嘀咕了几句,夫人忙从手包里掏出一串钥匙给他,他随即又挤过来。

    “我开车送你!”

    “可是你喝了酒?”小芳觉得过意不去,“我自己可以的。”

    “没事,我找个代驾!”

    坐上后座,望着驾驶位置上的陌生男子,小芳顿觉惶恐,又要钻出来。车旁的大辉拦住她,示意她往里挪挪,随即也钻了进来。

    “我送你到家!”大辉握住她的手,随即对司机喊道,“师傅,开车吧!”

    晚风从半开的车窗里吹进来,也飘进小芳久已干涸的心田。大辉的手热热的,自己冰凉的手在他手心里也慢慢暖和了。他俩肩并肩坐着,就像当年一起上课一样;两对眸子盯着前方的夜色,也像当年在操场上一起跑步似的;心中的期盼缓缓流淌着,仍像当年一起憧憬未来的时光那样……

    小芳希望这辆车永远不到站,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还有他在身边静静地陪着!


摄影:郑彤彤


    侄子侄女越来越大,两个侄子能挤在一间房里,侄女却不方便跟哥哥嫂子住一起了。嫂子家务一大堆,还要上班,脾气越来越大,经常骂孩子,有时会蹦出“家里人这么多,你也不给妈省心”的话。说者也许无意,听者却难无心。小芳长期闲在家里,越来越不自在了。但去哪里呢?她想到了二姐,二姐家不太远,时不时回来,还算比较熟络。跟哥嫂一商量,他们倒没什么挽留,只是说:

    “万州到重庆得坐大半天船,你一个人不放心啊!”

    “没事,我找曾医生和陈护士送我!”小芳觉得他俩肯定愿意。

    当三人出现在二姐家门口时,姐姐、姐夫露出吃惊的神色,倒是两个外甥很高兴,帮她提行李进屋,并招呼医护人员一起坐坐。

    “放心吧,她在医院里恢复很快,出来后没有任何状况!”曾医生竭力安慰姐姐、姐夫。

    “爸妈,就让小姨留下来吧!”大外甥在厨房做饭,小外甥不住地向父母劝道。

    “若有问题,随时跟我们联系!”陈护士把医院电话留给主人。

    “好吧,就住这里!”姐姐开口应承了,“谢谢你们这么热心地照顾小芳!”

    听到这话,小芳泪珠不停地在眼眶里打转,这里是姐姐当家,一定跟万州不一样。

    重庆城大,房子更拥挤,两间房小芳住了一间,小外甥就得睡客厅沙发,大外甥则睡在阳台上。不过一家人还是很快活,小芳承包了做饭的任务,大大缓解了仍在上班的姐姐压力。小外甥常缠着她讲下乡插队的故事,她也不再把那段不堪的经历当成悲伤了。

    春去夏来,一天小芳买了菜回家,刚到家门口,见门虚掩着,正欲推门,只听里面传来聊天声。

    “女孩是哪里人啊?”姐姐的声音。

    “桂林的!”大外甥有些胆怯,“我们去毕业实习时认识的,后来就谈了。”

    “这么久了,也不跟妈说一声,真是不把我当妈了!”姐姐有些黯然。

    “妈,您说的那个不行,严阿姨跟您是闺蜜,我跟她女儿从小就认识,熟得跟兄妹似的,早没感觉了……

    “可人家有房子啊!”姐姐打断了他,“严阿姨就一个宝贝女儿,什么都是你的。这个桂林的,来重庆了住哪里啊?”

    “先结婚,再慢慢找房子呗!”大外甥说得也没底气。

    听了许久,小芳担心被发现,忙抬手敲门。

    “小姨!”大外甥打开门,笑了,“门好像没锁……

    “哦,光顾着找钥匙了,”小芳慌里慌张,“没注意!”


摄影:郑彤彤


    “怎么,你要走?”姐姐一家都露出吃惊的神情。

    “是的,重庆太热了,我想去大姐家,那里凉快些。”小芳语气坚定。

    “西安也不凉快!”姐姐虽这么说,但口气已有些松软了。

    “可这路途也很遥远啊!”姐夫汗流浃背,还穿戴得很整齐,衬衫都湿透了。

    “让冬子送我吧!”小芳觉得大外甥办事比较稳当,她也不好意思再麻烦曾医生和陈护士。

    “那也行!”姐姐点点头,转身说道,“冬子就去送小姨一趟!”

    “表哥,你来啦!”月台上,大姐家的小外甥女见到冬子,兴奋地跑过来,抓住表哥的胳膊。

    “小芳,来啦!”大姐夫接过一件行李,转身往外走去。

    一行人步出月台,来到出租汽车站。

    “表哥,这次来住多久?”外甥女一直揪住冬子不放。

    “我送了小姨,过两天就回去。”冬子有点儿如释重负。

    “才两天啊!”外甥女露出失望的眼神,“多住几天不行吗?”

    “不行啊,明天就去买火车票!”冬子显得好急。

    “我明白了,是未来的表嫂催着吧!”外甥女挤了挤眼色。

    大姐家稍微宽敞点儿,有三间卧房,但三个外甥女也很挤,老大已经结婚,跟外甥女婿住一间,老二和老三就在另一间住上下铺。小芳这回坚决不要她们腾出卧房,只求晚上睡在厨房即可。

    做饭仍是她的主要任务,但从来没出过四川,只会做川味,大姐虽能适应,外甥女们却有些不太适应了。现学现做,有时弄得四不像,反而更难咽下口。

    大外甥女怀孕了,害喜严重,大姐忙着照顾,小芳没有经验,手忙脚乱间常常出错。小姐妹们从来没见过,不像重庆的外甥们,陌生感一直驱离不去。

    一天,小芳出门买菜,称了两斤排骨后,发觉钱不够了,忙说:“师傅,先搁这里,我回家拿钱去!”

    回到家,床头下翻出牛皮袋,里面的钱也所剩无几,一筹莫展走到厅里,忽见电视柜上遥控板压着几张百元钞票,来不及细想就抽出一张,心想先去买菜,下午再去银行取一些钱来,还回这一百元。

    买菜回来做饭、洗衣、打扫房间,她把这事忘了。

    过了两天,夜深人静,小芳起来上洗手间,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却见旁边的主卧灯亮着,里面传来嘀嘀咕咕的声音。

    “妈,我找了所有地方,确实没有那一百元。”是老二的声音。

    “那就奇了怪了,明明你给我交物业水电费,我压在电视柜上,去交时却发现少了一百元。”大姐疑惑不解。

    “我仔细琢磨了半天,”老二声音压得很低,“前天您放在柜子上那段时间,家里根本没有其他人,除了……

    “什么?你怀疑是她?”大姐声音陡然变大。

    “嘘,小声点儿!”老二忙制止道,“一个疯子,什么做不出来!”

    “放肆,她是你小姨,怎么能这么说呢?”大姐声音不大,但很严厉。

    “算了,也许是买菜钱不够,误拿了,去睡吧!”姐夫也出了声儿。


摄影:郑彤彤


    一连多日,小芳都神思恍惚,丢三落四。她总想找机会解释那天的事情,但怎么也没有机会。要不悄悄放回去?可电视柜上再也没有遥控板下的钞票了。一家人好像都在防着自己,毕竟离开社会太久,一件不怎么难的事情似乎总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

    老大生孩子了,大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尽管小芳再三请求可以帮看孩子,家里还是请了保姆。中年保姆有经验,带孩子之外,家务也都做得井井有条,只是没有地方住,每天很晚离开,第二天一早就赶来。

    夏去秋来,日子长了,小芳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帮不上忙,就在外边逛着。有时也看看电影,特别爱看一部日本片《生死恋》,当女主角夏子因意外而逝去时,自己也跟着泪流满面。散场后走在深夜苍凉的街上,耳边不断回响起夏子打网球的声音:“对不起太高了,对不起球太高了,太高了,太高了……

    “哇!”小芳抑制不住内心的冲撞,失声大哭,蹲在空旷的街边,抽搐的身体像台剧烈颠簸的拖拉机,人生的无奈、无助、无望,全都汇聚成滔滔泪流,奔向无尽的深渊!

    “小姨?!”敲开门,小外甥女惊喜交加,“都出去找你了,不知道你在哪里,我们好着急!”

    自那天夜半才归,大姐全家提心吊胆,从此家里总得尽量留个人看着她。眼见自己已成为这个家的累赘,小芳已无可留念,决意不再给所有人增添麻烦。

    这天小甥孙突然发烧,大外甥女和姐夫急急抱着孩子赶去医院。保姆出去买菜,家里空无一人。小芳见机会来了,匆忙收拾行李,临出门前,在电视柜上留下一张纸条和一百元钞票,写了两句话:“对不起,那天买菜借了一百元,我已回万州,不要找我!”跑到街上,招了一辆出租车,赶到车站,还好今天的火车票还有,赶紧买下。不敢呆在候车室,藏在洗手间里,等开车时间快到了,用手巾捂住脸,低头跑向检票口,钻进了开向远方的列车。

    医院的门卫老许听见敲窗声,抬头一看,赶紧起来开门:“小芳,你怎么回来了?”

    “我要找曾医生、陈护士!”行李从肩上滑落下来,小芳面如纸灰地说道。


摄影:郑彤彤


    秋去冬来,外面刮起大风,寒意逼人。小芳在这所医院又不知呆了多久,几年?十几年?她记不住了,时间对她来说已经模糊,宛如行尸走肉般的躯体早已不属于自己,更何况那项上的头脑?

    曾医生调走了,他先去省城医科大学读了在职博士,后来就被省城一家医院招聘录用了。这天,小芳正在工作间编织手提袋,工长把她叫出来。

    “什么事?”小芳抹抹额头上的汗珠。

    “陈护士让你去一趟!”工长带给他毛巾,“先去洗个脸,然后去找她。”

    敲了敲陈护士办公室的门,没有回音,推门而入,小芳见四下无人,就坐在门边的木凳上。左边那张办公桌是陈护士的,她还记得,仔细瞅了瞅,今天多了样东西,上边摆放了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婚纱照。禁不住好奇,凑近一看,果然是陈护士,貌美如花的她与自己的爱人相拥对视,洁白的婚纱宛如娇美的花丛,将两人团团簇拥着。

    怀揣着陈护士送给自己的礼物,小芳神色黯然地行进在医院的走廊上,走廊是那么长,似乎永无止境,她不知道怎么才能走到那个头。

    “我走后,你要好生照顾自己。”耳边传来陈护士临别的声音。

    “你不能留下来吗?我一个人好怕!”怯怯戚戚的哀求。

    “我快有孩子了,也算高龄,老公在深圳,要去跟他团聚。”陈护士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放心吧,新来的护士挺好的,她会照顾好你的。”

    走了,都走了,所有人!她就剩一个陈护士,世上唯一的“亲人”,相处多年,早已不能分开,现在,也离开了。

    每天干完活,呆坐在窗边的床沿,望着窗外,迷茫的大地、迷茫的人群、迷茫不知何踪的自己……这世界为何有她,为何又不能有她,找不到答案,寻不到归途。

    …………


    “小芳,下雪了!”耳边传来大辉惊喜的声音,顺着大辉手指的方向,窗外果真飘起薄薄的雪花。

    万县难得见到一次雪,尤其是在上学的白天。看见学生们早已蠢蠢欲动,语文老师知趣地说道:“今天提前五分钟下课,出去注意安全,别滑倒,晚上写一篇关于下雪的作文。”

    同学们听到这话,全都兴奋地站起来,“哇”地一声冲出门外,奔向那片雪花飞扬的世界。

    跑啊,跑啊,大辉跑得飞快,小芳渐渐追不上他了,操场上人越来越多,视野也被洒落的雪片模糊了。她干脆停下来,站在操场中央,仰望白茫茫的天空,深呼吸一口潮乎乎的空气,嗓子顿觉湿润多了。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雪色时分,雪的美沁入心扉。


    …………

    “大辉,大辉!”呼叫声把小芳从梦中唤醒,呼地坐起来,浑身冒汗,喘着粗气。抬头看看时钟,才凌晨三点,转头望望窗外,哇,果真又下雪了,印象中在医院还从没看到雪。把脸贴在窗户玻璃上,凝视着漫天落下的雪片,渐渐的,外面被雪花塞满,里面淌下行行泪珠。


摄影:郑彤彤


    雪很大,积雪较厚,医院组织病情轻微的病人一起扫雪。医护人员和病人一起铲雪、堆积雪堆,小芳干起来很卖力,也很兴奋。

    …………

    “你堆的雪人好漂亮!”望着雪人“小公主”,大辉赞不绝口。

    “再给她系上红领巾!”不仅把帽子戴在了雪人头上,小芳还把有些褪色的红领巾系在它脖上。

    “手冻坏了吧!”大辉捧起她的双手,红通通的,几个指头已有点儿发紫。

    “没事,只要你喜欢就行!”小芳通红的脸颊上映出乌溜溜的黑色眸子。

    “来,给你暖和暖和!”大辉解开领口,蹲下来,将她的双手塞进自己的怀中,“堆了这么久,会冻坏指头的。”

    湿乎乎的手掌贴在大辉的胸口,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小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抬头仰望夜空,漫天的心动纷纷扬扬,落在江中、飘在江边,也飞进她的心里。

    江水潺潺,江面静谧如镜,月光洒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银色的雪人默默地注视着两颗火热的心。



    …………

    人多力量大,医院院墙里各处的积雪基本上清理干净了,接下来收拾除雪工具。在捡拾融雪剂包装袋时,小芳偷偷地将两只袋子上的绳子留下来,塞进自己裤兜里。

    一连几天,小芳都盼望着再次下雪,那样就又能梦见当年跟大辉在一起玩雪时的场景了。可这里多年才能遇到一次雪,哪能很快又有了呢?天阴阴的,地干干的,心燥燥的,眼巴巴的……

    冬夜是那么的漫长,醒了又睡,睡了入梦,梦了又醒,循环往复。

    …………


    “大辉,大辉!”在暗黑的雪夜,她找不到大辉,从江边跑到岸边停靠的趸船,又踏进灌木丛,没有了人影。抬头望望直耸入云的青石台阶,爬上去,一定要找到他。爬啊,爬啊,好累啊,却怎么也爬不到头。对了,不是有绳子吗?借助一下它的力量。还好这层是设备层,将绳子挂在卫生间墙顶的管道上,够不着,蹑手蹑脚地从床边搬来凳子,没有惊动同房的病友。站上凳子,挂好绳索,这下好了,顺着绳索的力量,可以很快爬上几百级台阶了。慌乱中,凳子倒了,双脚没了支撑,脑中一片空白......

    深邃的隧道里透出一束亮光,亮光中人影飘移,她看到了大辉在向她挥手,随即不见了踪影;

    她看见了爸爸在向她招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替她梳理起蓬乱的头发;

    她看见了柱子在向她走来,剪下她的两条辫子,转身放上面包车,离开医院,驶上省道、国道。许久许久,终于回到了那个与邻省交界的小山村,前边田野中有一栋三层砖瓦房,车速减慢,路过那堆半人高的茅厕围墙,柱子转头对她说:

    “小芳,到家了!”

    …………





    演唱:徐光照(物理系)




往期回顾 


密歇根湖畔的诗语

南京:1937之殇

古城古屋慢悠悠

奔跑阿甘的路

诗心画意亚平宁

流年里的旧巷

江湖还有查大侠

世间已无金庸笔

创刊号:光阴的故事



   

石舫塔影

《石舫塔影》第10期

编委会:晓笛、李革、刘旭东(法律顾问)

本期主编:晓笛 |  摄影:郑彤彤

2019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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