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登州杀夫案：皇帝旨意和法律，哪个说了算？ | 循迹晓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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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国古典名著《水浒传》里最著名的桥段莫过于潘金莲毒杀武大郎。自此之后，潘金莲彻底坐上了蛇蝎女人的身份，哪怕到今天女孩起名都避着“金莲”两个字，寓意实在是太不好了。

◇ 央视版《水浒传》中潘金莲毒杀武大郎

在真实的宋朝有一出更有名的妻子杀夫案，带来的影响比潘金莲大到不知道哪里去了，潘金莲带来的影响最多是轰动了阳谷县，而这一桩案子则是对整个宋朝上层政坛都带来了动荡。

此案发生在宋神宗时期的山东登州，有一个叫阿云的少女，年纪轻轻，父母双亡，因此她的监护人就变成了她的叔叔。

不过，就在阿云为母守孝期间，她的叔叔自作主张，把她许配给同村韦阿大为妻，韦阿大相貌粗鄙，岁数也很大，阿云根本不想让他成为自己的丈夫。按照一般的剧情发展，阿云可能会选择自杀来抗婚，或者是跟她青梅竹马的小伙伴私奔，然而这个女人不寻常，她为了结束这段婚姻，决定自己把自己变成寡妇。

◇ 2011版《水浒传》剧照

于是，趁着月黑风高的时候，阿云拿起刀偷袭正在睡觉的韦阿大，韦阿大是个老同志，没想到自己的老婆能来这么一出，当然也就没有闪，在黑灯瞎火中被砍了十几刀。不过阿云此前完全没有杀人经验，属于是乱打的，再加上第一次杀人难免手抖，所以砍了十几刀把韦阿大砍的伤痕累累，但没一刀致命的，最终的伤也就是断了一根手指。阿云在一阵疯狂输出之后，就因害怕逃离了作案现场。

韦阿大被砍了，肯定要报警，衙役经过分析认定阿云的作案动机最大，抓捕后经过一番审理，阿云供认了自己的罪行，知县依宋律以“谋杀亲夫”的罪名判她死刑，宋朝的司法体系很严密，知县断案后，卷宗要上传到所属州府复核。

登州知州许遵认为，阿云与韦阿大的婚约产生于阿云守孝期内，无法办理结婚手续，因此二人的法律婚姻关系不存在，所以阿云不涉嫌谋杀亲夫，罪名应该是普通的“杀人未遂”，且阿云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属于自首，皇帝在几年前下过一条敕令：“只要杀人后自首，就可以获得减刑”。许遵根据以上种种理由推定，阿云不应该判死刑。

◇ 大理寺

不过，按照程序，案情还得报到审刑院和大理寺，但审刑院和大理寺一致批驳许遵的判决，要判阿云绞刑。但是非常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许遵在登州知府任上由于政绩显著被调回中央任职，而恰恰许遵被调任的就是刑部的大理寺卿，也就是大理寺的“一把手”。

许遵同志是个极有责任感的官员，他上任之后立刻便将“阿云案”重审，并重新定案。但是这样一来朝廷的御史台（相当于现在的中纪委）又不干了，不少御史纷纷站出来弹劾许遵滥用职权。

为什么说许遵滥用职权呢？因为他援引的是皇帝的敕令。在宋代，诏书要经过一定的程序，中书起草、门下审核，皇帝批准，下达执行。敕令，是皇帝的命令，没走过中书门下的程序，严格意义上讲是不具有法律效应的。面对御史们的弹劾，许遵又上书朝廷，请求皇帝召开两制议。“两制议”是宋代的一项独特的审议机制，所谓两制是指內制的翰林学士与外制的知制诰，这两个部门算起来属于皇帝的中枢秘书机构，到神宗时期已经形成一项潜规则，如果朝堂之上有什么争议，就由内制的翰林学士与外制的知制诰，一起讨论决定。

◇ 左：王安石，右：司马光

此时的两制代表人物就是王安石和司马光，这二人参与到此案中来，也意味着这起普通的杀人案性质彻底升级。

这两位在研究了一番后，除了认为阿云没有谋杀亲夫外，就没有任何共识了。王安石支持许遵的说法，依照皇帝的敕令赦免阿云，司马光支持御史台，虽然阿云不是谋杀亲夫，但她是主动杀人，且有作案行为和严重伤害，依照大宋律要判处绞刑。

这次争论在历史上也被称为“律敕之争”，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际上争的已经不再是案子本身，而是究竟是皇帝的旨意还是现行的法律，哪个大了。

“律敕之争”的背后实际上是王安石为代表的“改革派”与司马光为代表的“守旧派”之间的政治博弈。这次争夺就是要辨明“皇帝的旨意”和国家法律谁的权威更高。王安石支持免死，是在维护皇帝旨意的权威，一旦皇帝的旨意胜过法律，那么王安石一派就可以在皇帝的授意之下开始进行变法；司马光一派正相反，他们很清楚看到王安石在变法，神宗皇帝也是支持变法的一员，如何阻止他们只能拿出现行的法律，打出“遵循祖制”的旗号，给王安石一派踩刹车。

◇ 宋神宗画像

两派各抒己见争执了一年，最后是宋神宗下场支持王安石，给阿云的判决是流放，在流放时又得遇大赦，很快又恢复了自由身，以后她又重新嫁人生子。而宋神宗的支持也意味着朝堂之上对于大宋法律问题有了一个共识，那就是皇帝的命令比法大。

自此变法派彻底占据上风，为了减少对新法的反对，在皇帝的支持下，反对王安石的人很多都被赶出了朝廷。而这些人大多也是坚持要给阿云定死刑的人。几十年后宋神宗驾崩，司马光回朝，守旧派占据上风，王安石的新法大多被废除，此外朝堂中的一些前朝法条也得到修改，其中就包括那条“杀人后自首就能得到减刑”的敕令。

对于阿云来说，无论王安石和司马光怎么争，都不代表他俩就有好人有坏人。阿云是死是活，只是他们两个用来阐述自己观点的风向标，围绕阿云王安石和司马光争论的核心不是让不让她死，而是皇帝和法律谁更大，最终结果也是皇帝拥有司法解释权，王比法大，至于阿云的命是死是活，真的不重要。

◇ 《宋刑统》天一阁抄本书影

现在有种说法是司马光时隔几十年后重新审理此案，并把阿云处斩，这个说法完全是无稽之谈，当初赦免阿云死罪可是宋神宗的旨意，司马光是个成熟的政客，又与阿云本人无仇。有什么必要处死阿云，在天下人面前公开与先帝作对？违背先帝的志愿在古代中国是个非常犯忌讳的事情，这种行为属于政治自杀，除了授人以柄，对自己没有任何益处。即便是要做，往往也是假先帝之名去做。

历代皇帝因为政治需要改弦更张或者为某些人平反、重新定罪时，都要先宣传说“先帝早有此意”。所以这种打先帝脸的事后补刀行为，根本就不合理，无非是后人为了拔高王安石而对司马光进行强行抹黑。

要知道阿云案不是什么大事，而它背后引出来王安石和司马光为核心的两派官员进行的党争，才是真正的大事，比阿云死活更重要的，是如何扳倒对方自己占据上风，司马光主政时，扳倒王安石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换成你你也不会重新把那位小屁民拎出来判死刑，因为实在没那个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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