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鹿鸣 |《魏晋之际的政治权力与家族网络》──修订本后记(附:编委会按)
修订本后记
本书初版于2012年,距今已有八年,去年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胡文波先生来和我商谈版权续期,提出希望借此机会做一些修订。坦率地说,我对此本颇感犹豫,本书是以我2008年完成的博士论文为基础增订而成,距今恰好一纪。十二年的时间,对于研究者个人来说,并不算短,但对于一本学术著作而言,还算“年轻”,加上我最近十年来的兴趣主要集中于唐代,对旧日的议题并无进一步的思考。若“修订本”仅是一噱头,也大违我的本心。拂不过出版方的美意,加上上半年因疫情的关系,困居室内,时间碎片,情绪亦颇恶,遂抽出一个多月的时间,拾缀旧作,也算是聊为无益之事,稍遣有涯之生。
本次修订主要做了两方面的工作,其一,根据我自己平时阅读的记录,增补一些之前未及注意的材料,改正了个别错误。对于书出版之后,学界直接相关的讨论,如司马芳残碑的问题,也酌情做了一些回应,这类增补在书中约有数十处。其二,对全书文字做了较多的修订。与大多数“正常”的作者一样,书出版之后,除了个别时候需要引用一下外,我其实从未通读过书中的任何一节。因此,此次重读,对书中不少的表述,稍觉拿捏得不够妥帖。念博士的时候,有幸赶上了往复最后的热闹,记得当年陆扬老师曾在网上抛出过一个讨论,大意是中文作为一种学术语言,尚不够成熟。博士论文交出后,曾收到一份盲审意见,意见中除了一些例行的表扬外,还特别提到一点,说文章写得很流畅,但是不是也有些“因文害意”。应该说在当时,或因尚少切身的体会,我对两个问题都没有往心里去。近年来,在内外驱迫之下,工作状态多少有从因读书略有所得而撰文,堕入为写论文而读书。在持续写作的过程中,特别是2018年因准备出版《长安与河北之间》一书,花了半年时间大幅度增补旧稿,一个直观的感受是旧作在四五年后,尽管观点仍维持不变,除了增补材料外,往往对自己昔日的文字颇感“戳气”,特别是在“准确”与“简洁”这两方面很难俱全。因此,之前未往心里去的两个问题,近年倒是经常萦绕在脑海中。学术论文的写作,究其格套而言,本是西方的舶来品,因此形式上略显板滞,语句欧化、注释冗长等弊病,但恐不免耳。为了追求表达的准确完备,经常有意无意地把中文写出些“从句感”。在我尊敬的前辈学者中,自不乏公认文章简洁灵动者,除了自身的天赋与修为外,无可否认,这些论文写得漂亮的前辈,大多没有处理庞大学术史、折衷各家之说的负担。这种“直指本心”的萧洒,对于成长在学术工业化与标准化的年轻一代学人来说,徒有羡鱼之情,缺少模仿的内外条件。因此,至少于我个人而言,就像中国革命经常在“左倾”与“右倾”之间摇摆一样,直到现在,还困扰于“准确”与“简洁”的两难。既然重拾旧稿,则难免要按现在的喜好,在文字做一些增润,也算是敝帚自珍之意。
对于或多或少熏染于后现代语境中的年轻学人来说,往往有“二马分途”的紧张。一方面有展现可加精致而规范学术的自觉与压力,尝试收集更丰富的材料,运用更精密的方法,在实证层面超迈前贤。另一方面,在理性上对历中的直相是否可以“抵达”则远没有前辈学者那么自信,这种“张力”在政治史领域中显得尤为明显,以事件、人物为中心的传统政治史的衰退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毫无疑问,本书在方法和议题上仍局限于传统政治史的范畴,因此很难避免被自己或读者追问类似的问题。传统政治史研究由于史料记载的隐晦,高层政治活动又距离一般人的生活经验较远,难以避免较多地运用推测与假设,常依赖研究者的“自由心证”。二战以后,在史学社会科学化的浪潮中,因为缺乏“科学性”,渐成弃儿。对于中国史上段的研究而言,与政治史有关的史料占据了大宗,对于学者而言,似乎也很难视而不见,完全另起炉灶。至少我个人觉得,对于史学研究而言,关键不在于标举“新方法”或“新材料”,而是如何更好地将史料与方法“接榫”。因此本书开篇所标榜的“运用政治史与家族史相结合的研究方法”,无疑只是一句放四海而皆准的套话,若在具体实践中还稍有所得的话,大约是对“政治集团”这一概念的离析与拓展。认为因庇护关系而形成的社会(人际)网络是一种广泛寄生于官僚体系内部的结构性存在,而政治集团形成的基本要素需有一较为明确的政治目标,两者间虽有联系,但绝不能等同。之前给本书写书评的几位学者,多对如何更好地界定与运用“政治集团”这一概念有所讨论,我在《事件、过程与政治文化——近年来中古政治史研究的评述与思考》(《学术月刊》2019年第10期)一文中尝试较为细致地分梳“社会网络”与“政治集团”这一组概念的同异,也算是一个回应。由于这些较新的思考无法纳入本书的修订,也请有兴趣的读者参看。
由于三国史在中国有广泛的群众基础,本书出版之后,稍有一些溢出学界之外的影响,连带着有读者表彰小书颇具现实关怀。“塑造正统”和“以史为鉴”是传统史学最重要的两个现实功用,但至少在我看来,这两个现实功用在现代史学研究中都应该被摒弃。假如有一天,学者只能借助研究来表达“忍不住的关怀”,那是学术与社会的双重悲哀。因此,若经过了一纪,有越来越多的读者从书中读出了“现实感”,那绝不是作者的本意,或许可以提醒我们思考一下当下社会近年的变化。
本次修订,罗婧博士帮助重绘了图四“高平陵之变的形势”,增绘了图六“钟会邓艾灭蜀形势图”。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汉魏洛阳城队钱国祥、刘涛、莫阳,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王咸秋等师友慷慨提供了多幅彩插,皆为修订本增色不少。责编陈丽娟女士容忍我在文字上“加加减减”的偏好,付出了比编辑一本新书更多的辛劳,在此一并致以谢意。
仇鹿鸣记于2020年7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