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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只属于女儿们的森林

NYLON编辑部 NYLON尼龙
2024-09-03




瑞典中部的达拉纳省,山林茂密、河湖密布。艺术家Elina Birkehag在这片田园牧歌般的景色中成长,并无意间在幽深的林地间,发现了树干上镌刻着的神秘符号。这些刻痕经历了岁月的冲刷,却依然坚定、清晰地留存于木头之上。为此,Elina数次深入林地拍摄照片、倒膜取证、查找史料,只为寻找刻痕背后的真相。


随着更深入的解读,她发现这些年代久远的印记,都来自曾经同她一样年轻的女孩——那些几个世纪以来无人知晓,并在森林中度过了青春的牧羊女们,当中也包括她的祖辈。为了找回那段消失的历史,Elina将收集到的影像与众多学者、艺术家所著的相关文本一道,以 《D for daughters》之名集结成册,献给那些在时间中褪色风化的女性。






所有的故事,都从那些被遗失的名字开始。


在经历了大量的采集以及调研工作后,Elina发现这些刻痕最早可以追溯到17世纪,最晚则延续到了20世纪早期。“起初我很难理解这些符号的含义,即便它们看起来都是用瑞典语写成的。很长一段时间后,我才慢慢开始能识别出它们的图案模式,然后学着去解读它们。最终我意识到,它们大多数都是由三个字母构成的姓名缩写



*Elina通过不断驱车深入林区

用硅胶覆盖大量树干,借此得到镜像的拓印以供研究



后来,Elina也能够将一大批破碎的文本翻译成英文,例如:


X SY : PẢ FEM : WAL: PI: GVR :

AHD MAD AMD KED KMD AL :

LE : HOP: FRA: KE : WI: MI

SOM : ÄR: SA: LI: TEN 1849


X LOOK HERE FIVE SHEPHERDS

AHD MAD AMD KED KMD

EVERYONE IS KIND TO ME WHO 

IS SO SMALL 1849


这让Elina想起小时候书写名字的游戏,她会一遍遍地书写“E-L-I-N-A”这串符号,让它们布满身边几乎所有物体的表面:“我知道怎么写自己的名字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把它们写得到处都是。玩具上、床架上、墙上、门上、窗台上;还有书本的封面上,甚至沿着厚厚的书页将名字写在不平整的页边上。在不同的材料和表面上留下自己的印记和痕迹,似乎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行为。铅笔写在原木上,墨水写在铜版纸上,蜡笔写在塑料上。这是我的手、工具和物体表面之间的相遇与交流。这是无法撤销的。表面一旦被标记、被破坏、被留痕,那便是永远的事情”。



*牧羊女们在树上留下的刻痕



这种自然而然的行为,在牧羊女的身上显得更具冲击力。“她们会用石头敲击斧头的背面,让刻痕更加深入和精细。据说从森林边缘经过的路人,远远就能听到石头和斧头铁刃碰撞的叮当声,幽幽然从密林深处传来。”她们剥开新鲜的树皮,暴露出坚硬的树干,使用小刀或斧子刻下自己的名字。以至于在经历了几十甚至上百年的岁月风化之后,即使部分刻痕被苔藓与新长出的树皮覆盖,也依然清晰可辨。


即便这些刻痕清晰可辨,我们能够读到的主要信息,也不过简单的三个字母而已。



“举个例子,安娜·艾瑞克斯-多特(Anna Eriks-dotter)便是AED。”她不只是安娜,她是安娜,艾瑞克斯之女。


在18至20世纪的近两百年间,瑞典和许多北欧国家都遵循父名制(patronymics)的命名体系,即以父亲的名字为基础组成子女的姓氏。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下,几乎在所有女孩的名字中,你都能找到她父亲的名字,以及代表她在父系氏族谱系中身份的字母D(dotter,女儿)。


同时,在各个文明还相对孤立的时期,人们使用的名字远不如今天这样丰富,大多数的女性都叫做安娜(Anna),布丽塔(Brita),卡琳(Karin)或者玛格丽特(Margret)。正因如此,当人们翻阅Elina所搜集的名字刻印时,会以为它们都是出于少数几位女性之手。而事实上,一个相同的重复出现的字母组合,很可能代表了两百年间无数位生活在此,并叫做安娜的女孩。



*牧羊女们在树上留下的刻痕



除了名字匮乏所导致的匿名性外,更重要的是潜藏在父名制姓氏中巨大的父权阴影。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明确地揭示了一个事实,即从古至今,女性的生育能力一直被父权所忌惮。当男性在社会中获取了几乎所有的特权后,他们发现,唯有生育权是男性无论如何无法拥有的,于是夺得对繁殖的控制权就成了当务之急。如果女性以不符合父权社会道德准则的方式完成了生育,便会遭受严厉的惩罚,她们所生的孩子也会被社会排斥。几乎在每种语言中,都存在一系列极具侮辱性的词汇(例如中文的“杂种”和英文的“bastard”),用以形容那些通过“不道德”性行为降生的孩子。



*牧羊小屋中的刻痕



于是通过父名制,男性强化了对女性生育权的控制。通过命名这一基本社会行为,父权给每一个它所认可的新生儿打上了“合法”的标签。对男孩也是如此,即使在父名制消失后的今天,依然留存着许多通行的父名姓氏,例如埃里克森Eriksson、安德森Andersson、杰克森Jackson,它们都以后缀“-son”结尾,标明个体“某人的儿子”这一家庭身份。


渐渐地,Elina也发现了零星几个以S结尾的姓名刻痕,显然代表着一些男性村民。但她发现,这些属于男性的标记只会在林场内的牧羊小屋里出现,而在森林中发现的字母组合总是以D结尾,也就是说,似乎只有女性才会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室外的树干上。


D for daughters,这是一座只属于女儿们的森林。





这些刻着女孩名字的森林,以及它们所在的地区,在瑞典语中,被称为Fäbod。


作为一个合成词,Fäbod由fä(意为牲畜)和bod(意为小木屋)两个词构成。它们大多坐落在瑞典中部的多山地带。不同于一般印象中富饶的北欧平原,这些山地土壤坚硬而贫瘠,哪怕最顽强的作物都无法生长。所以,自十一世纪起,为了在不影响耕地的前提下给畜养牲畜,当地居民将目光投向了密林覆盖的山地。



*瑞典牧羊人小屋



大概在十六世纪中期,根据所拥有的牲畜数量,森林牧场被成比例地分配给每一个家庭。人们会在植被丰沛的夏季将牲畜赶上山区的牧场,并在牧场中心建起季节性的居所,在那里,牛奶和羊奶被制作成黄油和奶酪,并在冬季来临前与畜群一道带回村子,周而复始,逐渐形成了Fäbod地区的游牧文化。



*Archive image of girls standing with cattle at a fäbod

Dalarnas Museum



在世界其他地区的游牧文化中,劳动划分常常体现出十分明确的性别指向。需要外出面对野兽和恶劣天气的放牧工作,大部分都由男性承担;而女性则被限制在家宅范围内,负责家务。Fäbod地区则与之相反,几百年来,驱赶牲畜进入森林并照看它们的都是女性。


在历史记载中可以找到这一特点形成的原因:首先,瑞典在17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战争状态,许多男性都死在了战场上,而他们留下的女性家属则必须承担起所有的劳动任务。其次,几个世纪以来,照顾奶牛一直被看作是女性的工作,并且一直以来都是由女性负责的,而既然畜牧文明正是围绕着饲养奶牛展开的,最适合这项工作的人——女性——就成了一切工作的主力。第三,到了17世纪末,瑞典国王发布了一项法令,称男性牧羊人在管理母牛时会有发生兽交的风险。因而,出于一种在今天看来略有些匪夷所思的道德考量,法律禁止了男性在Fäbod地区从事放牧工作。



*Postcard

Gerhards Försäljning AB

Private archive



然而,在这项法令颁布之前,男性偶尔只会在放牧季节开始或结束时跟着女牧羊人来到牧场,但作为拥有这些牧场的一家之主,他们从不会进入作为劳动场地的森林,女性牧羊人们早就完全承担起了繁重的日常劳动。



* "JLM 77S198 26 - Fäbod"

Stiftelsen Jamtlis Samlingar (Jamtlis Foundation Collections)

 retrieved 16 November 2023.



十九世纪的一位牧羊女Berta Olsson这样在日记中记录下了她日常劳作的一天:


“一天的开始是在凌晨4点,因为在挤奶之前,需要先把前一天的奶制作成奶酪,让它们凝固。在踏进森林之前,我还得先将乳清蒸发;下午晚些时候回到家后,开始制作乳清奶酪。接着,早上6点挤奶,7:30时我要准备好前往森林。


我们为每一天规划了不同的放牧区域。牛群会一直吃草,直到午餐时间,我们才会找个地方休息。我们生起一堆火,上面放些湿苔,让烟雾弥散开好驱散讨厌的蚊子。牛群围绕火堆卧下,而valkullan将头枕在首领牛(skällkon)身上入眠。在一种沉默的和谐中,我们静静地休息了两个小时。之后,又得为牛寻找新鲜的草地,确保能满足它们一整天的需要。”


在这样的生产分工中,我们还能看到一种超越时代的性别平等。虽然需要负担沉重的劳动,甚至面对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但女性不再被限制在家庭空间之内料理家务,等待着丈夫的归来。Fäbod地区的女性牧羊人们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跨越传统社会给女性划定的界限,步入广阔的森林,为家庭生活提供与男性同等甚至更多的物质资源。同样,在共同生活与劳作的夏日时光中,女性牧羊人们会自然而然地彼此帮助,相互支持。


“我们几乎看到了某种地区性的母系社会雏形,而它的基础便是这种女性之间的互助关系。”



*Dalecarlian Girl Knitting

Cabbage Margit by Anders Zorn

  1901

Nationalmuseum Sweden, Sweden - Public Domain



但脆弱的平等仅仅维持在森林范围内。这些与世隔绝的牧羊女们,在外界的想象中,常常被塑造成羞怯的未婚少女,不谙世事,懵懂而纯洁。在许多男性画家乃至诗人的凝视下,她们成了一种高度感性化与性感化的客体。


在贯穿19-20世纪的全国浪漫主义运动(National Romantic movement)期间,瑞典急需一个文化符号来统一其国家形象。人们将目光转向乡村牧场,就在那里,他们发现了被牛群簇拥着的牧羊女,并将其作为瑞典古老文化和传统道德的完美化身。虽然天真无邪,却富于性感:“她身着通常用于节日庆典的传统服装,手持木号角,站在苍翠群山与田园风光之间。在她身边,天气永远美好怡人。她激发着男人们对一个渴求异性关注的孤独女孩的所有幻想。于是在19世纪,考古学家理查德·戴贝克以一种感性的方式描写了Fäbod地区的牧羊女,直言她们的嗓音如何引诱和激发他的情感。”


这种性感化在上世纪70年代达到了顶峰,那时出现了众多以瑞典山区牧场为背景的色情影片,在男性的幻想中,牧羊女们完全失去了主体性,被物化为一个承载肉欲的虚构形象。


英国诗人考文垂.帕特莫尔在1854年发表了一部题为《家宅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的组诗,其中描述了在他看来最完美的女性形象:纯真而无欲无求,日常生活只是采摘紫罗兰并为遗失的手套烦恼。在这位诗人眼中,理想女性存在的唯一目的仅仅是证明男人的主体性:“男性是需要被取悦的,而女性的快乐正在于取悦男性。”


总的来说,尽管Fäbod的牧羊女早已在森林中完成了自己作为生产者与男性完全同等的价值,但主流文化依然将她们硬生生地塞进了家宅天使的模子。社会大众对她们日常生活的无知,令塑造的力量趁虚而入,将她们高度理想化,性感化,甚至神秘化,使得这些本就淹没在历史进程中的女性个体更加面目模糊。





在这样的社会语境下,那由森林深处传来的叮当声便有了深刻的反抗意味。我们能够想象,那些仅仅在父系家谱上以“某某女儿”被记录的牧羊女们,如何在牛群休憩的间隙,一次次地举起石头敲击斧头,在树干上刻下自己存在过的痕迹。


在远离父权社会的林间牧场,她们用并不完整的身份符号与支离破碎的词句,书写了只属于女性牧羊人的母系家谱。



*正在进行相关研究的Elina及其团队



特别的是,在她们留下的只言片语中,Elina读到了与她从小接触到的纯洁牧羊女形象完全不符的信息:“现在,熊醒过来了。”“愿上帝宽恕我的罪过。”“瞧这个懒到不行的婊子”。


”当然,许多刻痕表达了她们对女性共同体的热忱,讲述了她们对亲人与家园的思念,但在那些真挚的爱与友谊的字眼旁,不乏主流绘画与诗歌永远不会正视的情绪:欲望、恐惧、思念、孤独与空虚。它们仿佛一座失去了名字的纪念碑,见证了那些曾在广阔自然中博得了自主性的女性,“即便我至今仍无法确认她们的身份,无法深切体会她们在林间牧场生活的具体经历,我仍能明确地感受到,Fäbod的牧羊女们并不是一个田园明信片上的简单形象,她们都复杂而饱满,她们都是独立的个体。”


Elina并不想给予这些刻痕任何权威的诠释,或揭露任何具体的真相。这些牧羊女的留下的痕迹经历了几个世纪的风吹雨打,早已残缺不全,即便是瑞典人也难以完全辨认。Elina仅仅是想通过摄影作品将它们忠实地呈现出来,对所有的疑问和谜团保持开放,让读者以自己的方式解读。



*Elina的家乡



在采访中,Elina回忆起自己祖母的一些经历。祖母在小时候曾经在Fäbod地区生活过一段时间,在那儿,她曾帮着朋友们放牧,将牛群赶上木筏横渡湖面。祖母后来接受过一家小杂志社的访问,讲述那段时间的经历。但在最终发表的文章中,Elina只读到了祖母和朋友们偷吃姜饼的琐事。


“正如我所有女性长辈的故事一样,没有人知道那次渡湖的任何细节。她们留存下来的文件、照片、物品、日记或信件都少之又少。她们幸福吗?她们曾经有过什么梦想?我们又有多少共同点?这些问题不仅适用于我的家人,也适用于历史上的所有女性。从某种程度上而言,她们都从历史上消失了。”




*斧头既是牧羊女的生活必须品,也是帮助她们刻下印记的工具

Elina将此作为了书籍的封面



或许正是这种女性间的联系,让Elina在森林里寻找刻痕时,冥冥中感受到了那些曾经留下痕迹的牧羊女的呼唤。“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步步地跟随着她们的脚步和标记”。


面对流逝的过去,我们无能为力。但记录便是痕迹留存的意义。“我将本书视作对这些雕刻者的回应。”在采访的最后Elina如此剖白:“我用这些文字来回答那些我在森林中读到的文字,我将这本书献给我的祖母,她的母亲,以及她们的母亲们”。

维特根斯坦曾经这样定义我们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方式:“我的语言的限度就是我的世界的限度。”在这种观点的框架下,名字便成了我们每个人在这个世界最基本的标识。在一生中,我们一遍遍地在物体的表面或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无比简单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宣言:我通过名字确立身份,再用语言将我的存在导入这个世界,我名字的所在之地,便是我的立身之所。


我们是否也拥有同样回应过去的能力呢?当我们在城市空间中穿行,在地铁隧道,课桌背面或公厕隔间,在所有那些隐藏的角落里读到那些孤独的文字时,能否在惊愕或玩味之余,试图看清那些淹没在人群和历史中的面孔?


这是Elina以及牧羊女们留给大众的思考与疑问。




撰文:梁骥

编辑:廖和琨

图片承蒙Elina Birkehag提供

部分图片源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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