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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海归博士的医疗援藏故事,也是阿里人援助阿里人的故事,技术的发展让原本无关的事物出现了吊诡的交叉,谁能想到阿里地区的人民最终用上了阿里巴巴的云计算技术。
葛冠群博士结束休斯敦大学的访问,抱着“做点儿实事”的想法来到阿里地区成为一名“援藏医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他经历了从“两个月瘦7公斤的疲惫”到“藏医徒弟对其医术的质疑”,既有“没有患者的心灰意冷”,也有“牧民驱车500公里前来就医”的感动。夹在先进的理念和落后的条件中间,他感觉自己“跑了1000米,然后折回到起点”这一年里,他的一些行为带有明显的理想主义色彩:他和同事们坚持为藏区适龄妇女做“两癌筛查”(乳腺癌、宫颈癌),很可能成为第一批在藏西地区完成该筛查工作的医务人员,但他又强调自己“不是英雄,只是做事”。他用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来解释这种矛盾——“在这里体会到了‘被需要’的感觉,”
2012年,30岁的葛冠群在西安交通大学完成博士学业,随后进入西安交大一附院(以下简称一附院)就职。一附院不仅是西安城最优秀的医院,甚至有“西北地区医疗中心”的称号。从某种角度看,葛冠群是掐着西部医疗系统尖儿养出来的博士生。这段经历为他的事业带来了不错的开局,在一附院工作4年后,他就被选拔为“青年骨干”,以访问学者的身份赴美交流。2016年1月葛冠群抵美,他先在休斯顿大学做乳腺癌“增殖和转移机制”的研究,后来又进入MD安德森癌症中心(MD Anderson Cancer Center)乳腺肿瘤外科学习,后者被誉为“全球最好的肿瘤医院”。这让葛冠群有机会近距离了解美国医院的规则制度。“跟着教授到门诊、手术室去学习如何接待、检查、收治病人,了解他们医疗体系、流程和规则。”2017年3月访问结束,此时的葛冠群不仅拥有治疗乳腺疾病的一流技术,还是个了解先进医疗体系、具有管理能力的人才。回国不到半年,他便获得“副高”职称,成为医院中坚。用他自己的话说,那时的他“一切都准备好了,处于上升期”。2018年5月,他接到医院通知,赶赴西藏阿里地区进行医疗援藏。“一附院普外和阿里地区人民医院外科是对口支援关系。”此前,一附院的肛肠外科医生已经到阿里人民医院进行过医疗援藏,此次组织部希望乳腺外科参加。各项指标筛选后,葛冠群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家人时“妈妈立刻就流泪了”。但葛冠群还是决定进藏,他有种预感,那里需要他。
2018年7月,葛冠群 “上”到阿里,开启了他的“援藏生涯”,成为西藏自治区组团援藏首席专家。之所以用“上”这个词,是因为阿里是中国海拔最高的地区,其平均海拔4500米,有“世界屋脊的屋脊”之称。阿里位于中国西南边陲,西南和西部与尼泊尔、印度、克什米尔交界。其总面积超过33万平方千米,相当于3个浙江省,但人口仅为9.5万——平均每3平方公里1人。葛冠群所在的“阿里地区人民医院”坐落于狮泉河镇,距离拉萨约1600公里,这甚至超过了北京到上海的距离。高海拔为这片广袤的土地带来了极致的风光,雪山草原、蓝天白云,但同时也为这里营造了恶劣的生存环境,高海拔对应的是稀缺的氧气和严重的高原反应。为防止缺氧,援藏人员都不敢剧烈运动。有一次,葛冠群看到有人在操场上踢足球,他心痒难耐加入其中,结果“只跑了一个来回,就躺下休息了半个小时”。“当是喘的非常厉害,嘴里都有血的味道,我们学医的非常清楚,这是毛细血管扩张到极限,很容易导致肺水肿,我当时很害怕。”葛冠群说,他来阿里前查了资料,做了比较充分的准备。但他没想到的是,“上来”就遇到了“无病可医”的尴尬——当地同事们告诉他“阿里地区没有乳腺类疾病。”“一附院是三甲医院,学科分的很细,我是专门做乳腺科诊疗的医生,如果阿里没有相关的疾病,那我来这里能干什么呢?”葛冠群说,他当时有点儿“心灰意冷”。很快他就发现,并不是阿里没有乳腺病患,而是此前没有乳腺科医生诊治,所以没有患者来就诊。“这是一个相互的过程,不是没有患者而是没有发现患者。”但找到病人后,葛冠群发现了新的困难——这里无法诊断乳腺病。“在内地我们需要通过乳腺影像报告与数据系统来确诊病症,需要用到钼靶等专业的诊疗设备,但这里只有B超,没有钼靶。”“我们去年招标了一台GE的CT机,但他们大概没有仔细看我们的信息,今年5月,美国厂家生产出来机器听说是发往海拔4500米的阿里,立刻被叫停了,他们还给我们发了正式函件,明确表示无法提供。”阿里地区人民医院院长韩军说,高海拔地区运行维护困难,很多医疗设备厂商不愿意做这种生意。葛冠群和超声科的医生只能靠B超挖掘潜力,幸运的是,他们竟开创出一种用B超来诊断乳腺类疾病的新方法。在缺少导轨架的情况下,他们甚至创造出人工穿刺确诊的诊疗模式。韩军评价这套方式:“因地制宜,找到适合阿里地区治疗乳腺病的行之有效的方法。”
新中国最早的医疗援藏项目可以追溯到1952年,当年9月,在相关医疗卫生机构的支援下,拉萨人民医院(即现在的自治区人民医院)正式成立。随后,高原上下藏区内外开启了长达数十年,规模浩大的医疗援藏行动。1994年是援藏的转折点,当年中央第一次明确提出了“分片负责、对口支援、定期轮换”的对口支援方针,西藏的几个地区很快就被内地省份分派完毕。阿里地区分到的对口省份则是陕西和河北。当时,阿里是援藏医生最不想去的地区之一,这里海拔高,地势偏远,即使在2010年昆莎机场通航,阿里地区结束了“拉萨开车24小时进阿里”尴尬后,这里仍是中国最难飞的高原机场,每趟航班最多载60人。此外,早期医疗援藏主要采用“零散式援藏”,单个医生或少数一些医生散布在各个藏区医院工作,这种模式不成规模,无法协同。一旦援藏医生结束工作返回原省份,当地的医疗水平很可能重新回落。这个局面在2015年得到了改变。当年8月23日,中央作出医疗人才组团式援藏部署,对西藏自治区人民医院和各市地人民医院实行人才“组团式”选派。2015年,第一批来自陕西省的医疗援藏队进驻阿里人民医院,在组团式医疗援藏的力量下,该医院的员工数量很快就从70人扩张到350人。
2018年底,也就是韩军接手半年后,阿里地区人民医院通过评审,获“三乙”医院资格。“这既是一个进步,但同时也说明了落后。”韩军解释说,他们是全国地区中“最后一个过审的三乙医院”——在全西藏,阿里是唯一一个还没有三甲医院的地区。但医院级别评选还不是最重要的工作,韩军更看重的是组团援藏为藏区带来“医疗体系”的完善。“第五批援藏人员21人,我要了6个管理方面的人员。”2019年选拔第五批援藏医疗团时,韩军提名抽调上来约三分之一的行政管理人才。“我现在把他们都分开,逐步的把医院的管理做规范。”葛冠群也协助韩军将MD安德森癌症中心创立的MDT多学科联合会诊制度落地阿里人民医院。“(这个制度)是为了解决学科细化后,不同学科间的配合而建立的。现在成为国际流行的联合会诊制度,该制度有一套严格体系,详细规定了具体科室、具体医生来牵头讨论,其他科室如何配合等细则。”葛冠群说,MDT是会诊制度中级别最高的一个,现在这些制度都逐步的在阿里人民医院落实。“很多此前无法实施的手术现在都可以在医院里操作,与去年相比我们3、4级有难度的手术增长了80%。”韩军说,我们的目标是——小病不出县、中病不出地(地区)、大病不出自治区,虽然人们很难具体的划分“大中小疾病”,但现在大部分病症都可以在“地区医院解决。”在经历了近60年一代又一代的医疗援助后,西藏终于跨入现代化的医疗体系中。
如果将2015年开启的组团医疗援藏视为一个历史节点,那么2019年或许是另一个值得关注的年份。今年8月30日,阿里地区开通了“阿里地区人民医院远程诊疗中心”,这意味着这个中国最偏远的地区医院开始运用科技的力量来提高医疗水平。当天36岁的藏族女士扎西拉姆成为第一个使用此系统的患者,她患有腰椎间盘突出,正准备用中医的方式针灸治疗。她的主治医师——阿里中心医院中医科负责人刘首壹建议远程会诊。“她脾胃也不是很好,我想和内地的中医专家探讨下,从中医角度看消化和腰椎疾病是否有关联。”刘首壹对《商业江湖》解释说。这场远程会诊持续了半个小时,网线另一端,来自四川人民医院的中医专家提出一套完整的医疗诊治方案,包括饮食方面要注意少吃冰冷的食物。“有些问题是我想到的,但还有一些是我此前考虑不完整的,经过会诊,我关注的会更全面一些。”事后刘首壹说,远程会诊提供了更多诊疗思路。实际上,这套远程诊疗系统为阿里中心医院带来的不仅仅是“思路和讨论”,这根网线链接的还是更多的医疗力量,甚至是更快捷的解决方法。阿里人民医院信息科科长周宇是负责该系统落地的技术主管,他对《商业江湖》说,此前如果遇到“疑难杂症”,阿里人民医院的做法是“送到拉萨去救治”,不仅路途遥远,还可能耽误最佳救助时机,而远程诊疗为医生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在韩军看来,远程医疗可以为当地留下更直接有效的医疗资源——即便是援藏人员返回,这种技术和这套系统还可以持续运行通过网络为藏区提供医疗服务,而这正是医疗援藏的最终目的。“我们通过一代一代的援藏,就是要为当地培养出一支带不走的医疗队伍,这个意义要比单纯的服务藏区患者更大。不仅要骑车带人,还要教会人们骑车”。为了“培养带不走的队伍”,此前大家尝试了多种方式,比如将当地学生送往高等学府培养,或者让援藏医生直接在当地教授学员。“我们医院实行‘师带徒’的模式,每一位援藏医生都有固定的学员。”韩军说。葛冠群的学生名叫群培,是一个90后的藏族青年。毕业于西藏大学医疗系,并且以全自治区第一名的成绩来到阿里。“群培的资质很好,但最初并不想和我学乳腺,他总觉得做肠胃、骨折、开颅手术才是大手术,有点儿看不上乳腺手术。”葛冠群笑着说,等他把手术技术展现在这个年轻人面前时,“他才觉察到厉害,才愿意跟你学。”现在远程诊疗中心开通后,这种“师带徒”的模式也被搬到了网络上,“远程诊疗教学”就是其中一个子模块。
远程诊疗中心开通的当天,出现在现场的还有系统的建设方——惠宜康科技,其项目负责人邓林朋对《商业江湖》表示,去年3月,他们就开始介入该项目,但在高原规划此类项目确实困难,其中一个难点在于服务器的架设。“我们传统的做法是将服务器放在医院里,但我们担心阿里这样的高海拔会对服务器造成损伤。”邓林朋说,一旦服务器出现故障,从公司派工程师“上来”最快也需要2天,这显然会影响正常的工作。“我们评估了国内的云计算公司,觉得阿里云的技术、稳定性是最可靠的。”邓林朋说,云计算的好处在于“一根网线就可以搞定,我们可以把运维服务省掉,把这些工作交给阿里云来完成。”试验当天,四川人民医院给出了详实的诊疗方案,后续陕西省的医疗资源也将接入该系统,最终形成阿里人民医院对接“两个省12家医院”的远程问诊体系。按照规划,系统二期将“向下延伸”,覆盖阿里下辖的7个县级医院,为更偏远的地区提供医疗服务。“这套系统对于县内的帮助更大。”葛冠群说,阿里地区幅员辽阔,边缘牧民患者来一次中心医院需要驱车数百公里,如果因为赶路而错过最佳治疗器确实非常可惜。“如果下面的县级单位都用上远程医疗,就能给老百姓提供更多的就医机会,一根网线就拉平了阿里地区的医疗鸿沟。”今年年初,葛冠群就收治了一个“并指畸形”的患者,一个8岁藏族女孩右手无名指和中指粘连,他们是一户牧民,生活在偏远的改则县,手术后每次换药,女孩的父亲都要驱车500公里前来就医,“牧民一来,牛羊就没人管了”。“换药很疼,但我能从女孩儿的眼中看到那种最纯真的信赖,我每次都能体会到那种‘被需要’的感觉。”葛冠群说,“这种东西真的让我一辈子都难忘。”采访的最后,站在医院大门前,葛冠群说,他前几天在网络上看到几句话很能体现它在阿里工作的心情。“如果你觉得你的祖国不好,你就去建设它……如果你觉得人民没素质,就从你开始做一个高素质的公民……你所站立的地方,正是你的中国;你怎么样,中国便怎么样;你是什么,中国便是什么;你若光明,中国便不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