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培训班里的孩子们

Original 圈圈童行书院 2023-02-03

收录于合集 #童行精选 381个

说起课外培训、补习班，“北京黄庄”这个词，很多家长都很熟悉，它仅是当下焦虑教育环境的一个缩影。

很多家长从孩子上幼儿园开始，就开始筹划课外补习班的事情。一些原本佛系的家长，身处如此的环境，也不得不焦虑起来。

今天的文章来自童行教研团队的圈圈，她也曾是一家全国连锁培训机构的数学老师。让我们一起来看看，作为老师，她是如何看待课外培训这件事情的，希望能解你心中的一点疑惑。

预告：本周五，景芳也会就“父母的焦虑”这个话题，谈谈她的观点。敬请留意。

要不要送孩子上数学培训班？

在一家全国连锁培训机构，我做过一段时间的数学老师。这个机构看重口碑宣传，带孩子第一次来这儿的父母，常常是看到其他家孩子在此上课后又来报班的。

家长们大多有直接明确的打算，他们的孩子在这儿上了一段时间的课后，就会去考奥数拿奖牌，或是报考私立小学或初中。家长们带着懵懂的孩子来上课，看上去是来自同侪压力、考学压力。

今年教育部下发新规，加大对课外培训班的管控，取缔了奥数竞赛，奥数加分也被禁。但在这样的压力下，数学培训班热度不减。

这也说明了，家长对于孩子课外补习数学这件事，还有许多其他方面的考量：让孩子学了数学后更聪明；预先学习以在校内占得先机……

家长们的这些考量都是实在而明显的。那到底要不要带孩子来上这类培尖的数学培训班呢？

有些家长担心增加孩子负担，或因为其他原因，顾虑重重，犹豫不决。虽然做过培训班的数学老师，但现在真要有人跳出来问我这个问题，我大概也还是难以回答。

刚入职培训班的时候，有老师教我们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术”。这些话术，多是从前文说到的外界压力和学数学的益处上，刺激家长入班缴费，难逃消费教育焦虑之嫌。

我回忆自己在培训班中的经历，想要从中寻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回想起来，机构课程的难度直奔奥数级别，孩子们因天赋、家庭、努力等各种因素，表现总是分出明显的差距。

但孩子们的天性却无差别，我教的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大多活泼好动，逮着机会打闹嬉笑。同时我也看到，即使是幼小的孩子，也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性格。

除此之外，我的脑海里还总是浮现出几个孩子。从这几个孩子的身上，我发现，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在哪个老师的身上，更多是在孩子，尤其是孩子们的父母身上。

接下来，我就把这几个孩子记录下来。通过此举，希望就要不要让孩子上课外培训班的问题，带给大家一些新的想法。

培训班的孩子们

No.1 跳级女孩

那个妈妈又来了，就坐在最后一排。

斜身，翘腿，黑色马尾，头发有些凌乱，乍看平凡无奇。她的脸稍微下倾，目光从鼻梁上有些滑落的细边黑框眼镜透出，直直盯住人。

那样看人的姿态，让人感觉严厉。后来另一个老师告诉我这个妈妈有近视后，我见她时的紧张，才平复下来。

这次是她第二次来到我的课堂，为了她的女儿。而她的女儿，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

她读一年级的女儿，一来这个数学辅导机构，做的是三年级的测验题。10道题，只错了1道。错的那道计算题，是因为乘法表没背熟。要知道，机构的测验题，本来就要比一般三年级的题目更加困难和灵活。一年级的孩子，本应该和加减法作斗争。

依照惯例，我给孩子讲了一遍测验题的题目，这个过程中我又发现孩子理解力惊人。已经给孩子们讲过太多次测验题，但几乎没有孩子像她一样，不需要任何形象化的、曲折的解释，单刀直入，孩子便能迅速吸收。

除了惊讶于一年级的孩子来上三年级的课之外，我还惊讶于女孩的漂亮。她皮肤透白得能见到浅浅的血管，披长长的、蓬松的黑发，穿崭新的白裙，“小仙女”一词形容她恰当无比。

但那份天赐的漂亮，不同于媒体上泛滥的明星子女的精致，包含了某种缺乏孩子气的成熟。我主动与孩子聊天，她的回答清晰直接，就好像我们仍在讲题。

做完入学测验，我又和孩子父母聊天。母亲毫不讳言孩子在数学方面的天赋，说他们来到这个机构，就是希望找到与孩子天赋匹配的教育。我建议孩子先在家补牢基础后，开学了再随三年级学习试试。女孩父亲本身不大愿意让孩子跳级学习，母亲则完全相反。听了我的建议，父亲埋怨母亲的急切，甚至想让孩子也别来培训班了。

回到办公室，其他老师提醒我，这样的孩子初看有天赋，但真正上课了，一些校内基础知识都没学习过，短板严重，其实很容易中途而废。

等到再一次见到女孩和她的母亲的时候，机构的秋季课已经开学上了两堂课。

课上，坐在整班的哥哥姐姐之间，女孩的身体显得很瘦小。同时，我也理解了，孩子的成熟，很大部分来自她的母亲。

课上，孩子听得极其认真，一直举手答题。但正上着课的时候，她母亲突然从最后一排跨出，往女孩背上扇一巴掌，提醒她挺直背。女孩头也没回，弹簧似的立即挺好背。

下了课，女孩来问我之前一课的题目，她母亲在旁边，又扇一下她的背。计算题练习册上课前刚发下，她课间写了两篇，又问我后面一些更复杂计算的答案。我说接下来学到了再写不迟。她说她学会了就可以一直做，她想要快点把整本练习册写完。

来这儿上课的家长，一部分会挑老师，女孩的妈妈也是。下节课，她和女孩去了另一个老师的课上。说实话，我松了一口气。

当时的我，将自己定位为培训流水线上的一个环节。这个天才女孩，和她高要求的母亲，更需要的是私人家教。

没想到的是，过了两节课，女孩又回到我的班级上了一次课。但这节课后，女孩还是退课了。她母亲说给女孩请了一个舞蹈名师，要让女孩专心学习舞蹈。

最后见这孩子和她母亲，是朋友圈母女俩的游玩照。母女同框时，女孩看向母亲的眼神是纯真的依恋。多数照片是孩子的单人照。

有这样一张照片，在日光中，孩子在花树下侧身抬手，似要摘花。还有一张，小院古朴的门前，孩子双手叉腰，交叉双腿，两边的嘴角后拉，不自然地露出整排牙齿。

No.2 三个好朋友与做班长的小女孩

女孩小A是和男孩小B和女孩小C一起来的。他们三个是好朋友。入学测验三人的妈妈都来了。做完测验，三个妈妈商量轮流来接孩子的事。入学测验两个女孩得了满分，男孩得了90分。出人意料的，三人分数都很高，后来我知道，三个孩子之前一直在一起学奥数。

测验后与孩子们的闲聊。小A说话不算多，是三人中长得最高的小孩，皮肤有些晒黑，看上去很阳光，又有点稳重。另外两个孩子，尤其是男孩，带点娇呢，向我介绍小A是他们班的班长。再看女孩，的确很有班长的气质。

三个孩子的起点，看起来是差不多的。但从开学到学期结束，差距逐渐显示出来了。

女孩小C一开始没做家庭作业，上交的作业原来是抄的。这里的课程，每节课的知识量基本相当于校内一个单元了，因此做家庭作业是非常重要的巩固课上所学的途径。我发现，孩子前面的内容本身掌握得就很差了，孩子上课也越来越跟不上。

她妈妈为她在家补课。但妈妈不知道怎么讲解，缺乏耐心，孩子也感到压力重重，更接受不进这些知识了。最终，孩子还是退了课。

课上的难题，孩子们都做不出，男孩小B偶能做出，这是我对他印象深刻的地方。那时他作业做得整洁，几乎次次全对。有阵子，我比较频繁地夸小B。

不知道是不是我夸奖太多，小B开始有些骄傲懈怠了。甚至有一两次课，完全不在状态。到了学期后半程，他做的题目，总会错许多简单的地方。我和他妈妈聊过，他母亲说还是因为粗心大意，算是孩子的老毛病了。

小A是三个孩子中最稳的那一个。我不必担心她的家庭作业，担心她上课走神，担心她哪道题目太难无法理解。与此同时，直到学期中程，她都是不出彩的。做了好学生该做的事儿，但计算上不算快，遇上一些难题也还是会无从下手，交上来的作业偶有错误。

等到了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小A却突然绽放出异彩。计算不快，但练习册上已经是连续很多篇全对了。课堂上的内容她也更驾轻就熟，常常抢答说出正确答案。

到了学期末尾，她在各种考试中得到满分，一跃成为班里表现最亮眼的学生。我对她的母亲印象也很深，群里有家长问题目，她母亲都能解出来。

对小A记忆深刻的地方，还有一次计算比赛上她的动作。比赛结束，有孩子来找我对题，男孩小B和女孩小A站在旁边。有道题小B有疑问，插话打断我们，似正要滔滔不绝讲下去。小B旁边的小A，立刻制止了小B。她一边用明亮的眼睛，观察我们的反应；一边侧身倾向男孩小B，将竖起来的指头挨到唇上，动作幅度颇大地做出嘘声的动作。

正是这个动作让我明白，孩子之间，自有一个相互帮助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女孩小A保护着自己的好朋友。

No.3 “笨小孩”

这个小女孩坐在椅子上，微微含胸，瘦瘦的。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非常漂亮。但她很羞怯，一言不发，大眼睛垂着，整个人愈加像只伤心的小鹿。

她做入学测验卷，超了时，而且几乎全错。我反倒为她不安，给她讲解测验卷，讲得很细，很慢，费力鼓励她。但从头至尾，她没看过我一眼。

当时的我内心仍感委屈。但后来我明白，大人用语言、眼神和姿态交流，孩子们的心只会留给真正陪伴在她身侧的人。

这样低的入学测验分数，本不应该让她进来学习。但那时机构校长的想法，是将所有做测验的学生都招进去。毕业没多久的我，只能算辅导流水线上的一环，只好按校长说的来。考虑到她哥哥已经是机构的学生，她母亲犹豫后，还是报了名。

第二次见女孩，她是陪着妈妈来接哥哥。

这一次，她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从走廊里疯跑而过，一看到我，大笑着叫我名字，朝我做鬼脸。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记起她名字。等我从教室回到办公室，正看到她从我办公室的座位上离开。在办公室门口，她伸出半边身，又嬉闹着大叫了我名字才离开。

等我坐下来，才看到备课本里夹着一张粉红色的便贴纸。上面大大的铅笔字，歪歪扭扭写着：我爱你。

孩子的喜欢都那么直接，有股一惊一乍的劲儿。

但真到了上课，女孩完全跟不上课上进度。她在数学上反应太慢，最开始做加法要扳着手指头计算，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加减乘除里数和符号的含义。她妈妈也说不清孩子数学上的迟缓，无奈地说她平时说话做事明明很机灵。的确，平时的她，又笑又闹，有股很自然的、包含了丰富情感的野劲。

我私下给她补过很多次课，她有了些许进步，但还是跟不上班上进度，最后只好转到慢班。慢班仍是由我上，和我熟了后，她在班上变得格外调皮，不守纪律，还影响到其他孩子。

有一次，她和班上同学闹别扭，竟然蹦出脏词。后来，我对她降低要求，每堂课掌握最基础的一道题就好。同时死抠她计算，用奖章贴画之类的小东西，激励她坚持写计算练习册。

这招奏效了，计算上她找到兴趣，大有进步，但课堂上的内容她还是吸收不了。后来，我从机构辞职，她转到另一个老师的班上。

最后，实在没有跟上进度的她，还是离开了机构。我对她始终有愧疚之情，觉得最开始不应该让她进班学习。

这个小家伙，送过我很多小礼物。她把自己的小本子、小台历、磁铁玩偶……各种各样的小东西送给我。

连我也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为什么那么喜欢我。我只能猜想，我大概是所有她接触过的老师中，为数不多不会因为她做错题目而动气，或佯装生气的人。

培训班的“真相”

在培训班的时候，我和办公室其他老师经常聊起班上孩子们的表现，我们常常讨论，什么样的孩子在培训班表现最佳、收获最大？

按照常理，在这样高深尖的课堂上，那些最具数学天赋的孩子应该表现最佳。但是，现实与之相反，不少最具数学天赋的孩子都做不到持续踏实地学习，表现最好的，往往还是校内的乖学生、好学生们，也就是上文说到的做班长的小女孩那样的孩子们。

为什么会这样呢？

因为，这些培训班的课程内容，多半是超前学习课内知识，总结一些偏套路化、巧妙的解题方法，更多是对校内数学的拔高。上这样的课，更考验的是学生的学习方法和习惯。乖学生、好学生们都有不错的学习能力、良好的学习方法与习惯。多数情况下，这些孩子的父母还能带着孩子复习课上知识点。因此，当这些孩子们来上培训班时，往往有更好的效果。

前面说到的做班长的小女孩，前期表现虽然不出彩，但在持续努力下，期末一跃成为班上表现最好的学生。

说了机构内表现最好的学生是什么样后，回到最初的问题，到底要不要让孩子去上数学培训班呢？关于这个问题，首先还是要回到孩子自身。

正如前文所说，乖学生、好学生拥有上培训班的最佳条件，但要是孩子颇具数学天赋或喜欢数学，上这类培尖培训班也还是会有很大的收获。

不过，要是孩子校内基础薄弱，或对数学不感兴趣，或是家长无法帮助孩子学习，这样去上培训班的效果都是非常有限的。就像上文中的小C和笨小孩，最终还是跟不上课堂退课了。

但是，孩子上不上数学培训班，父母才是决定因素。这其中包含着父母对孩子的了解与期盼，以及父母对教育的认识和对中国教育的判断（关于中国教育，可参考“郝景芳：中国教育还缺什么？”）。

一些深感考学压力大的家长看重孩子竞考能力，一些家长想要发展孩子数学思维，一些佛系家长更重视孩子的个性感受。关注点不同，家长们做出的选择也不同。

不过，没有必要夸大上了培训班或不上培训班所带来的后果，上了培训班，孩子也许会更早掌握一些知识，不上培训班，孩子也可以在其他方面学习发展。

上文说到的跳级女孩虽然颇具数学天赋，但她母亲还是让孩子学习舞蹈去了。而且，我能感受到这位母亲对孩子天赋的保护，当时的她，其实对孩子在机构内的学习不算满意。我相信母亲的选择经过了思考，内心并不为这个孩子离去可惜。

而在补课考班的焦虑之外，我们要时刻想到，孩子们需要面对和处理的不是20多年的学校教育，而是不断变化的漫漫一生。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才为跳级女孩感到某种可惜。跳级女孩拥有耀眼的天赋，其他孩子身上也都有独一无二的闪光点。

我记得那个被我称为“笨小孩”的小女孩，情感充沛，总是能吸引其他孩子在她身侧。还记得前面说到的那个小男孩，擅长看到他人的优点，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赞过其他人。

我想，孩子身上的这样一些品质，才更值得我们花费漫长的时间去打磨。